这天傍晚的时候,秋天的燥意还没有完全褪下去。令狐玉却是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在后院廊下。院子里的槭树已经改了颜色,红叶子层层叠叠的,落日余晖撒在院子里,令狐玉却觉得血红血红的,忍不住想起杀过的人,染过的血。
于是他拔出一把剑来,就站在院子正中间,双手握持,举在胸前。剑也不是什么绝世宝剑,龙泉鱼肠。只是回家路上,却是在东市口遇着一家老铁匠铺,顺手随意挑了一柄长剑,剑非好剑,所以便宜,令狐玉上手便知道这剑锻温不足,杂质颇多,剑身重量不匀,有点头重脚轻,再加上淬火的时候铁匠偷懒,质地有点脆。
不过,开了刃,铁的。令狐玉想了想,铁的,能驱鬼。开了刃,能杀人,也能斩妖。
至于名满天下——至少曾经名满天下——的剑客令狐玉,为什么没有一把趁手的宝剑,这是另一个故事,我们要留个扣子,暂且不表。
站在院子中间,令狐玉持剑而动,看上去也不是太过高明的剑法。上劈,回剑,直刺,收回,自右上向坐下斜劈,回身再刺。
南国剑客多取剑轻灵,以单手短剑为主,一些门派尤擅软剑,崇尚以气御剑。北朝剑客则多喜厚背宽刃,双手握持,大开大合。不过令狐玉这番运剑,虽有一往无前的北派风范,但是杜小靖却看得好似天仙一般,自有一番轻灵。
对,这是被宁春风打发来送晚饭的杜小靖,只见他提着两个食盒,从令狐玉半开的小院门口进来,四下打量着,便走到了后院。
“令狐玉,我瞧你门开着,便进来了啊。”
“唔,有酒吗?”
“继真姐给配的酸梅汤,加了新晒得的桂花。”
“喂喂,我可是付钱的主顾啊!”令狐玉随手把【劣质长剑(灰色品质)x 1】丢在廊下,又从里屋搬出一张二三尺见方的小矮桌来,摆在廊下的地板上。就见杜小靖手脚麻利地从食盒里取出一碟已经片好的烧鸭子,一笼春饼,葱丝酱料。又摆上一个长碟,是半条清蒸鲥鱼,鱼身上片了口子,塞上切成薄片的香菇、火腿和姜片。两道硬菜之外,还竖起一个小陶炉,搁上个小砂锅,里头是配上辣椒的牛心菜炒肉片,再取一个红泥的陶盅,内里是蒸得的白米饭。
杜小靖给令狐玉倒上酸梅汤,便端坐一边,也不多说话,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令狐玉的小院。
这边令狐玉正专心地拿起一张春饼,细心的卷上五片带着脆皮的烧鸭肉,点上甜酱,又搁上几根葱丝儿,细心卷了起来,正要塞入口中。却见对面杜小靖自顾自拿起他那随手搁在一边的乌木折扇,手腕一抖,便展了开来,却见白色撒金的扇面上一行行书,“劳劳车马未离鞍”,却是不见下句。翻手再看背面,却是一面山水竹林,崖下竹林,一间茅屋,不见人踪,角落里题着:“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又一抬手,把扇子收起。令狐玉一边用手巾抹干净嘴边的甜酱,一遍又夹了一筷子鱼肚填进嘴里,说道:“你这开合扇子的方法不对,这般甩手,会把扇面崩坏的。”边说边舀一勺蒸鱼汤汁拌了口米饭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继续说道,“你要右手持扇柄,左手扶着扇头,慢慢展开,缓缓合上,这样扇子才能用得长久。
“令狐玉。”
“嗯?”
“你这扇子是金乌木的柄,就是宝刀也砍不断,运使真气反而削金断玉。扇面是昆仑冰川特有的天蚕丝织得,水火不侵,金石难断。你还专门拿这扇子断人关节,碎人骨头,拍一拍就要吐血三升,我这抖一抖甩一甩,就破了呀?”
“唔,你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呗。”
“嘁!”杜小靖放下扇子,又问他:“他们都说你是天下一等一的剑客,你是不是剑法高强?为什么不见你用剑?”
“唔,其实我的阴阳术可比我的剑法墙上百倍。”令狐玉说着,努努嘴向着院子,“那不就是我的剑嘛?虽然是新买的,但是在本大侠的手中,必能成天下第一大宝剑。”令狐玉似乎是想到了某个不为人所知的笑话,笑了笑。
“那剑就是把偷工减料的大铁疙瘩,要我看,与人对砍,怕是没十个回合,就要折断当场。”
“唔,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宁掌柜和继真姐说你这嘴,最贫最毒,还老讲奇奇怪怪的家乡·故事,我可不听。”
令狐玉却自顾自说着:“在我家乡,以前有这么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狼养大的孩子,他立志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剑客。后来他刻苦练剑,果然变得很厉害。可他却不讲究什么剑法,每次出手,只凭一个‘快’字,一剑击中喉咙,破个大洞,这血呀,咕咚咕咚就冒出来了。”令狐玉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个鸭腿,比划起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也正常。”
“他只凭着快,也不讲究剑法,到后来,凡与人比剑,都是一招致命,击在喉咙。这小剑客一身本事,却只是一个‘快’字,他的剑,也不算剑,就是一根铁片,绑上两片木头。”
“你是想说,只要能杀人,便是好剑?”杜小靖听他这不靠谱的故事,却是若有所思,“的确,最软不过人肉,快剑能斩人,又何必与人力拼,再劣质的刀剑,只要能刺中人体,便足够了。”
“唔,孺子可教!”令狐玉本想着讲个故事逗逗眼前这少年人,却不想他都能从这不靠谱的故事里听出点什么道理。
“可是令狐玉你就是云安府人,你的家乡便是云安京,这故事我怎么没听说过?若有这等厉害的剑客,应当不是默默无名之辈。”
“呃……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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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玉,你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唔,好像大家都这么说吧。”
“那你教我剑法!”
“今晚月色很美呢!”
入秋之后,天黑的也快。李湛来到令狐玉小院的时候,天已是完全黑了下来,不过月色正明,小院里又像是撒了一层银光。
见李湛走来,杜小靖起身作揖行礼,又从旁边的食盒里拿出一副新的碗筷,再打开一个漆器木盒,里面是三样小点心,白色的是裹着豆沙的桂花糯米膏,撒着芝麻的蟹壳黄,还有一块海棠糕,却是用一小点冬瓜替换了猪油,免得吃口油腻。
又从提篮你拿出一个小银壶来,令狐玉一提鼻子就知道,这是花满楼的醉仙酿,给李湛斟满一小杯,就在旁边坐下,端端正正,全然不见刚才和令狐玉说话的惫懒模样。
“喂喂喂,这可不对啊!”令狐玉见李湛有酒,自己只能喝酸梅汁儿,那显然是酸到了,“小六你年纪轻,喝酒伤身,还是让给我得好。”
李湛倒也不恼,提起小银壶来,给令狐玉的天青色茶杯里倒上半杯,“可不敢给你多喝,继真姐凶的很,要让她知道我给你酒喝,非要提弓把我射成刺猬不可。”
朱继真有三个本事最为人所知,第一是医术高明,精于药石,工于针灸,且得自水月大师的真传,能以自身灵力活化生机,为人疗伤续命。第二则是家传的弓道,别看她长得纤细,却是能拉得动二石强弓,背上五十支羽箭,马上步下,箭不虚发。第三,倒更像是个爱好,便是看书。
不过令狐玉知道她,泡茶也很好,炒菜也很好,酒量就更不错了。
令狐玉和李湛就这么并排盘着腿,坐在廊下地板上,面前是铺撒着银色月光的小院池塘,中间隔着摆满残羹冷饭的小桌,一个喝着新泡得的蒙山茶,另一个呷着最后几口醉仙酿,李湛的手边,还趴着小狼妖小灰灰,可能是妖怪天生对灵力充沛的阴阳师比较亲近,小灰灰不怎么亲令狐玉,反倒是跟李湛还有朱继真要好得很。
至于肥橘猫咪小关,早就跳上了房檐顶上,一脸的睥睨天下。
“玉哥儿这院子里的桂花树,也开花了。”
“是呀,城里到底要比山中暖和一些,开得慢了。”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明明这么个小院子,却是有花有草有树有池塘。”
“是啊,池塘里有鱼,树上有果子。你可没少拿我的石榴吧?”令狐玉说着,指向院子更后面,角落里一株一丈多高的大树,杈杈丫丫很是茂密。
“玉哥儿,今晚月色可真美。”
杜小靖在两人身后,可实在不知道这两人鼓鼓囊囊说着什么没营养的话,却听令狐玉说道:
“既然月色不错,便要出去散散步。”
李湛也道:“去东四坊?”
“正要如此。”令狐玉答道,转回头又问问杜小靖,“小杜同学,可要一同来看看热闹?”
“欸?”杜小靖头一回听人这么叫他,“啊?哦……”
“咦?你拉了个新同伙儿吗?”
“怎么能叫同伙儿呢?”
“这飞檐走壁,趴人窗户,溜门撬锁的……”
“咳……”令狐玉赶紧喝了口茶,令狐玉深觉小老弟李湛似乎被自己带坏了,一嘴毒舌,赶紧又说道,“我看小杜同学身手不凡,轻身功夫应该已经登堂入室。不过六王子你这改修阴阳术,又是养尊处优的,身法功夫可不一定赶得上我了吧?”
却见一旁李湛老神在在,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张黄符纸,口里念念有词,却是给自己加了一道疾风咒。
“走吧走吧,再不走,女鬼可就不等我们咯!”李湛一边说,一边当先一步跨出,却是比寻常轻功还要迅速,跃上墙头。
那边令狐玉抄起扇子别在腰间,又去院子里提溜起那把铁片破剑,刚要提气跃气,却是又一回头:“小杜同学。”
“欸?”这边杜小靖却是被他俩这一出一惊一乍搞得有点儿迷糊。
“小杜同学,轻功了不得,可要跟上哟。”令狐玉又摆出一个自认为所谓“狂狷邪魅”的歪头笑容,不过在杜小靖看来,他这么笑起来实在是三分吓人,六分痴呆,还有一分便宜,“我叫你小杜同学,那你不如叫我一声令狐老师好了。”
这么说着,又是一闪身,消失在院墙外头。
杜小靖楞了楞,也是跟着追了出去。?“喂!令狐玉!说话算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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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色甚美,适合谈一谈风月。
如果要让朱继真来说风月,必定是要吟一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或是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
不过到了令狐玉这里,必定要变成风高放火时,月黑杀人夜。
至于梁上君子三人组,令狐玉,李湛,还有杜小靖,这会儿就趴在东四坊礼部员外郎吴伯涛府上的中堂房屋顶上,正对着吴府内院,中间正房话厅是主人起居用餐之所,右手边的小楼则是吴家主人卧房,已经吹了灯。左手边穿过拱门,单有一个小院儿,却是书房。按照吴大人的说法,这几日,他都在那个院子里单独休息。
此时节二更天未到,前后院还未落锁,院子中间还时不时有些家丁丫鬟走动。
时辰还早,令狐玉和李湛两人倒似是夜游巡乐子一般,趴着看了一会儿,见也没人防备,就在屋脊上坐定。倒是令狐玉从袖子里变出一个小银壶来,赫然是从杜小靖的食盒里又顺了一壶醉仙酿出来,念了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云云,打开瓶塞,就要饮酒。
杜小靖却是有些摸不着这二位爷的路数。堂堂一个最显贵的亲王,一个京畿地区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怎么这会儿跑来别人家屋顶上喝酒了。现在有权有势的人都这么找乐子吗?
倒是李湛好心,把那日夜里吴伯涛如何狼狈,家里闹鬼,来寻令狐玉除鬼之事说了一遍。
“令狐玉,那吴大人找你帮忙,为什么不直接应下这事?偏要把人打发走,还跑这儿作梁上君子?”
令狐玉呷了口酒,倒不着急解释,只是说道:
“小杜同学你这是有些奇怪嘞,为什么你对李湛和吴伯涛都这么恭敬,跟我就一口一个令狐玉,真是没礼貌。”
“因为掌柜的说跟你不用客气,还说你奸诈狡猾,嘴碎舌毒,功夫不错,但是打架没风度。”
那边李湛听了,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顾及身在梁上,到底没有乐出声儿来,“你这小伙子,倒是把宁老板卖了个干净。”
平了平气,却又说道:“我们不上门帮忙,却在这里偷门,你猜猜是何原因?”
“小子不知,请康王大人示下。”
那边令狐玉看他面对两人态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是无奈,倒是盖好酒壶,抛给李湛,便说道:
“我本江湖一浪人…”
“到的确挺浪。”说这话的是小杜,李湛觉得实在贴切。
“别打岔。”令狐玉把铁剑搁在脚边,又拿出扇子来放在手边把玩着,“我本江湖中人,虽然在云安府中也是有些根基,但毕竟离开有些年头,对于朝中大臣来说,本就是一个全然不认识的新面孔。就算官员中有或善于钻营,或精于谋略,或未雨绸缪要调查调查我的,也最多知道我是个剑客,年轻时和李湛,和今上陛下有些交情,这几年早江湖上的名声也不怎么显现。若是因为一些我们当年那群人和陛下的一些事情,来巴结奉承我,倒是情理之中;因为云安府尹之职特殊来排挤陷害,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就算跟昨天那样,来拉拢结交,指望通过我来左右朝局,虽然不太明智,但也能理解。不过这吴大人上门就说我能捉鬼,我又不是阴阳师,他却说什么‘断阴阳,审鬼怪’之类,就很奇怪了。”
“掌柜说,你年少时本就是云安府最有天赋的灵体,修习阴阳道一日千里,如果不是你主动放弃,改修剑道,不论是在京中鉴星阁,还是北朝南国阴阳术三门七派,都有你一席之地,找你捉妖,不是很正常吗?”
“那我来问问花满楼的二掌柜小杜。若是有人来应聘你花满楼的厨子,他号称十岁之前跟随天下第一厨神学习,乃是厨神最得意的弟子,后来改学编草鞋,已经二十年没进过厨房了,你还会聘他掌勺吗?”
“不会,这人怕不是个忽悠,要被宁掌柜扔出去的。”
“我们是前一日晚上遇到的吴大人,他却没有与我们道明事情,说明他没想过对我们求助。到了第二日,他也没去鉴星阁,要知道鉴星阁虽然在未远川对岸,但平日阁主和主要署僚都在内城,另有署衙办公,就在礼部大堂左近,吴大人急急忙忙从礼部大堂出来直接就去外咸瓜街找玉哥儿,其实有点蹊跷。”
“所以…”小杜还有些不服,但李湛白天和令狐玉分别后,显然是把吴伯涛这几日行程都打听清楚了。
“所以有人要领我来这吴府,见证,或者参与某些事情。就不知道这人和今日午后那一拨,是不是同一批了。”
“谢学士?令狐玉我跟你说啊,那真的是谢学士啊,不是什么假扮的啊,他真的是枢密右仆射,执掌兵权的啊,实权人物,可不止比你官大两级那么简单的啊。”这是小杜同学想起昨天令狐玉犯浑了。
“不止是他,那小荤铺的老板,那群大荒原来的蛮子,怎么就那么巧在棋盘街起争执,使臣住的金亭馆驿可是在朱雀大街另一头。”令狐玉又拿起扇子,轻轻打着手指,
“蛮子地界不熟,四处瞎逛也是有的。”
只听李湛说道:“龙骧军分属储君统辖,和陛下亲率的上三军有所不同,如今储君之位空悬,龙骧军归属兵部统辖,可兵部只管训练、人员、军械、薪饷。指挥调动,需要枢密院的手令。又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龙骧军若无陛下和云安府尹的共署的手令,超过百人以上是不得近城三十里以内的。你说,枢密院为了什么事儿,非要调一哨军卫进城?禁军没人啦?云安府都尉手底下死光啦?三十人,刚好不用报备兵部和军法司,一个枢密右仆射能无人知晓的可调动的最大人数,呵。”
“所以龙骧军是故意等着蛮子在棋盘街闹事……”杜小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所以你昨天也不是真犯浑?”
“反正他没穿官服,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令狐玉答到。
“三年没回云安京,来了就那么的破事儿,简直像一场大戏等着玉哥儿开幕。”
“嘛,今晚月色,可是真不错。”
正说着,一阵风来,黑云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