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很安静。
安静得令狐玉感觉自己能听到厅堂外、回廊里、屏风后，腰刀的刀鞘和皮靴轻轻磕碰摩擦的声音、屋外房檐滴下的水滴敲击在刀脊上的声音、某个大荒原武士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呼吸吹散房梁上一片陈年的灰尘。
对面金毕蓝看着他良久，也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厅堂中的气氛为之一松，李湛有一种错觉，仿佛包围危岛的潮水退去、山中经年的迷雾散去一般，屋外的刀兵，也在那金毕罗一挥手之间消散。
“令狐大人果然不太会做人。”
“唔，确实这几年很多妖怪跟我很亲近。”令狐玉复又回到懒散的状态里坐在椅子上。
金亭馆驿这老院子里的老家具倒是坐得很舒服，回头必要悄悄搬几张椅子回去，摆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倒是很好用。
“令狐大人知道末将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哦？”令狐玉倒是笑笑，“我还以为你会问我，谢安平是谁之类的。那样才显得比较会‘做人’对不对？”
金毕蓝却不回答他问题，只是继续说道：“令狐大人带着康王殿下，不带随从护卫，没有仪仗开道，二位贵人一身素服跑来一群‘蛮人’武士的驻地，若是王爷有什么磕磕碰碰，令狐大人就不怕担什么罪名吗？”
“这个倒是不怕。”
“哦？”
“你又不敢。”
“呵，”金毕蓝听到这里笑了笑，也不知是觉得听见了笑话，还是有些气急了，“令狐大人倒是自信得很。”
他顿了顿，却又继续说道：
“令狐大人和王爷二位贵人倒是胆子挺大，可这一上来就质问贵国的中枢辅臣是我们杀的。假设，末将假设就算是我等下的手，甚至就算末将是那蒋家堡的传人，用金刚臂的独门功夫将谢安平的头颅撞得如拍碎的西瓜一般打杀，这会儿末将的最好选择，是不是将二位杀人灭口呢？反正二位不摆仪仗不带随从，好像死在哪里，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大不了公主另嫁一个旁系的皇亲，也不影响和谈，或者和亲失败，大荒原也不惧怕战争，战前能灭杀贵国储君，似乎也是庄好买卖。”
“这么看来，我有些鲁莽了呢？”
“所以末将说，令狐大人，似乎真的不太会做人。”
“金将军，你好像忘了。”
“哦？”
令狐玉这会儿站了起来，收起手里的折扇，指着对面：“金将军这里的人加起来，也打不过我呀。”
金毕蓝沉声道：“令狐大人未免太过自信了。虽说末将身在大荒原，也曾听说过令狐大人乃是当世剑豪，但是就凭令狐大人手里一把木棍，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吧？”
“要不要试试看？”令狐玉说道，“我保证，不用这把木剑哦。扇子大概就够用了。不过金将军，你只用刀的话，可就有点不够用了呢。”
“末将倒也想会一会国朝的武林高手。”金毕蓝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一边从外间的随从手里接过一把弯刀来。
李湛看着令狐玉，叹了口气：“玉哥儿，我不明白。”
“不明白？”
“玉哥儿仅仅是看了秘书房的军机卷宗，就猜测这金毕蓝是杀死谢安平的凶手吗？“
令狐玉答道：“唔，倒也不是。秘书房的人只是发现使团护卫中有不少人疑似当年龙骧军在大荒原上战死或者失踪的将官。不过正值两边谈判的时刻，他们也不想跳出来吃力不讨好地干搜捕逃兵或者审判投敌行为这种事情。不过这个叫金毕蓝的，行走站立之间一看就是行伍出身，袖口透出来的手腕关键特别粗大，估计是练了类似于金刚臂之类的外家功夫。我就诈一诈他，没想到还真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李湛不解，“玉哥儿你问的什么吃涮肉的问题只是在言语上绕弯，算不得证据吧？”
“案发之后锦衣夜鸮和龙骧军就接管了现场，现场情况没几个人知道。你说这个金毕蓝是怎么知道谢大人的死状，他那尸身头颅是如同被拍碎的西瓜一样的呢？”
“这……”这么一听，李湛也是有些惊讶，可又接着问道：“可玉哥儿是怎么想到来馆驿寻找杀手？”
“夏器通是谁杀的，我已然知晓。谢安平一派和夏器通说起来也是朝堂之上的对手，所以瞎猜杀手应该和使节团有关系。”
“瞎猜……”
“如果猜错了，大不了就是搅和了两国媾和。”
“这……”
“你想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公主成亲，只是为了当他的筹码吗？”
李湛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长气：“就算我不想成这个亲，但这是皇室子弟的家国责任，如若不然，边患不止，百姓不宁，财政糜费，只能如此了。”
却见令狐玉回头看着他，却是幽幽说道：“你若不想成亲，我自然就要破坏和谈。大不了我去大荒原上杀了卫国的国王和大巫师，把水搅浑，让他们内斗十年不敢南下。你若想遨游天下，我就能让你摆脱这王爷身份。你若想当皇帝……”
说到此处他停了停：“我能扶他上位，也能扶你上去。”
“唔，那个任性腹黑，但是关爱小弟的令狐玉么……”李湛看他背朝自己走出厅堂的时候想着。
“呐，你且在这里不要动，我去买个橘子，马上回来。”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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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亭馆驿本是用作接待外国使团的所在。考虑到使团可能携带颇多车马和随员，因而在侧院的位置，留了个颇大的空地，倒是可以用作临时的演武场所。
这会儿接近中午，天儿倒是热起来了，不过还是有着一丝凉风，秋燥倒不算太厉害。空场角落里三三两两聚着几拨蛮人武士，倒是有几个似乎认识令狐玉，见他走来，都有些着急。
“唔，好像前几天打伤了几个呢。”
李湛也不会真傻呵呵在屋子里等他去买什么橘子。由着驿丞在阴凉地儿给他搬了把椅子，又重新沏了杯茶。倒是这会儿，李湛觉得自己似乎染上了令狐玉那种“一晒太阳就想睡懒觉”的怪病。
场中金毕蓝已经等待令狐玉良久，周围本来各自聚着的武士们也听说了自家首领要和对面这个貌似是国朝大官的男子比武，尤其是那几个前几日在街面上和令狐玉有过交手的，都有些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对面这个惫懒男人被打成骨折的场景。
“令狐大人是要空手吗？”
“金将军又忘了，这把扇子应该就够啦。”
“那末将也……”金毕蓝看令狐玉确实不打算使用兵器，便要把腰间弯刀解下，递给身边的长随。
“不用介意啦，你拿真刀来就好，反正你也打不过我。不过如果真的支持不住，就用金刚臂对战也行哦，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又不是兵部的，抓逃兵投敌什么的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呵，令狐大人还真是会说笑话。”
金毕蓝也不托大，既然令狐玉说了可以用刀，他也就大大咧咧抽刀摆好架势。大荒原上的汉子打架没那么多规矩，能打赢，就是最大的规矩。更何况令狐玉虽然这三年来声明不显，但是作为当世大剑豪的名气，却是很多年前就为四方所知。
金毕蓝有信心在令狐玉不持剑的情况下能挣得几分胜算，生死搏杀也并非全无机会。不过如果不用刀，怕是在面对令狐玉这样强敌的时候，重压之下就要露出什么不合适在北朝大都露出来的独门家传功夫了。
“那么就请金将军赐教了。”
令狐玉也不等对方摆开架势先攻，脚下错步侧移，一个瞬间已经是到了金毕蓝没有持刀的左手侧面，再一闪身，就是向前攻来。
若是让江湖上的大多数剑客看令狐玉这般，却不一定要为他迅捷的身法叫好，只怕要对他“横冲直撞”的打法好一顿讽刺。
令狐玉虽然以剑术名动四方，但是却是常常被称作“剑豪”。有的时候令狐玉自己都忍不住暗暗嘲讽几句，自己可是心心念念想当个“剑仙”、“剑圣”，或者来个“剑侠”也是好的。而剑豪，往往就是评价他出剑刚猛用力，杀伐果决，缺少所谓的“灵动飘逸”。
尽管在令狐玉看来，刀也好，剑也罢，无非就是一块锋利的铁片，只要能切到软肉，就能杀伤敌人，不过他惯常用得更多的，却更偏重宽脊的长剑，很少用那些剑客们常用的短剑或者软剑，尽管许多“剑侠们”都习惯一柄短剑，一袭白袍，飘逸得很。
你看他用剑，杀人只在动静之间，身法迅捷，一击致命，能按直线切中颈部动脉，绝不愿意多舞个剑花。能从侧面刺穿脾脏，决不正面行礼。
所以按照从军多年的梁师傅的评价，令狐玉的剑术，很有“效率”，杀人的效率，用最少的力气，最快的速度，在战场上杀最多的人。
金毕蓝无疑很庆幸，今天令狐玉没有用剑，手中一柄竹扇子被他握在右手，半截拢在袖子里。
金毕蓝看令狐玉从侧面攻来，也不急不忙，右腿向前进半步，看似动作缓慢，已经是换了身位对准令狐玉的正面，双手举刀下劈。
只是这刚猛的一劈，行至半路，金毕蓝却觉得手上突然气力全无。那感觉倒不是说他自己失了手，被人点了穴或者拿住了气门，却好像是用力持刀劈砍之时，明明从腰腹到肩背直至双臂，气力一以贯之，配合着刀身重量向下挥砍，却突然好像手中长刀突然消失，双手握持的刀一下子没了重量，顿时让金毕蓝有一种鼓起全身力气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瞬间身体失去重心。
好在他毕竟疆场多年沙发，立时稳住身形，没有就这么向前倒下，但已经是失去了进攻令狐玉的机会，却怎么也没明白令狐玉刚刚做了什么，让自己的刚猛一刀全然失去威胁。
而场外李湛却是看得清楚，却也没想明白。当时只见令狐玉，缓缓转身。说是缓缓，却恰到好处，转身面向金毕蓝，右手一抬，伸出扇子，看似轻轻一点，点在金毕蓝那刚到的刀身中间一处位置，就听得“铛”得一声清脆声响，金毕蓝就停住了身形，甚至险些摔倒。
场间尚未分出胜负，金毕蓝也是一击不成又倒退两步，重新持刀攻来。
虽然他对面的对手只是使一把竹扇，他却是越大心越惊，每每持刀攻去，虽然也不是什么高妙的刀法，只是结合军中常用的定式和多年在大荒原上学得的刀技，但他到底外家功夫深厚，又是在尸山血海里爬过的人，刀势刚猛，轻易不可当。但是到了令狐玉这里，一刀刀砍去，却只是被令狐玉用手里的扇子击中刀身，每每击中刀身，手中刀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要从手中划落。
“喝！”待到金毕蓝再一次持刀由下路上攻刺来，令狐玉再一闪身，拿扇子轻轻点在刀身脊背出，却是又听得“叮”得一声响。
再拿眼一看，金毕蓝已经是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摔在地上，而手中钢刀，却已经只剩刀柄和几寸刀刃，先前那把后背弯月长刀，却已经碎成一块块废铁，掉落在地。
“万物皆有裂隙，用合适的力道，合适的角度，按照合适的顺序，敲在合适的地方，裂隙就会变成裂痕，裂痕会变伤口，伤口大了，自然就碎了。”这是令狐玉对着他说的话。
“就凭……就凭一把扇子。”
“对，就凭一把扇子。”令狐玉用扇子敲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回答道：“哪怕是柔软的羊毛，用法正确，也能割下人的头颅。再小的绣花针，刺入合适的穴位也能叫人七窍流血。一把扇子，要打碎一把钢刀，没那么难的。”
“你！”
“金将军难道还舍不得用金刚臂吗？”
“喝！”
就见刚刚还摔倒趴在地上的金毕蓝，一声怒吼，双手拍地，人已经重新站起，地上青砖碎裂，可见双掌上的外家功夫已经登堂入室有所小成。
再一看他人，就见他双臂衣服布料已经碎裂，只剩下肩膀上还挂着的皮坎肩，双臂却是格外粗壮，肘腕各处关键鼓起，肌肉虬然隆着，李湛在旁边看着，甚至觉得这通红双臂，似乎也在冒着热气一般。
“呵，这就跟开了二档一样嘛！”令狐玉看着对面对手的样子，又开始说起旁人听不懂的典故来。
只见金毕蓝大踏步向令狐玉攻来，双臂张开，待到进得前来，身体前倾，两臂向前一合，就好像要拥抱令狐玉，又好像双手向前合十拍手一样。令狐玉却是不等他双臂合拢，赶紧向后一闪，再一眨眼，已经立在原地三步之后的位置。
“嗡！”
而随着金毕蓝双臂合拢，却是一阵金石交合的声音响起，像是两柄铁锤相碰，又像是佛刹古寺的巨大铜钟，一锤撞响的声音。
“金刚臂，金刚臂，挥舞之间有金刚之音，就是你了哟。”
看金毕蓝双臂交合就有这么大的气势，李湛大概明白谢安平死状惨烈，头颅如拍碎的西瓜，是怎么来的了。
金毕蓝却是不停，再一步向前，却已经跃至半空，双臂交叉下砸。待到他落地，双臂已经是砸在适方才令狐玉所站位置，地上青砖碎裂，已经形成一个小坑。
而烟尘消散，却见令狐玉站在他身后，伸手平举扇子，点在他颈子后头。
金毕蓝却依旧不依不饶要攻来，这番令狐玉和李湛撞破他使用金刚臂，却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自己被兵部拿问事小，但若是耽误了那件事情……说不得，只好先把令狐玉和李湛留在此处了。
而场边蛮族武士也是知道好歹，已经有人守住四门通道，个个腰刀出鞘，就待首领拿下令狐玉，在他们看来，那个拿着扇子跳来跳去的瘦弱男人，不可能是大头领的对手。
只见场中形式再变，金毕蓝站起身来，双臂大开大合，无论是令狐玉还是李湛都很清楚，金刚臂是北朝排得上号的外家硬功，虽然没有在江湖上创出多大名气，但更多是因为蒋家并不太多涉足武林，反而家中代代从军，这门外家功夫更是糅杂了军中杀伐之术。虽说这门功夫都在两手手臂上，这两臂之坚硬刚猛，触着即死，但也不是说习练者就只练双臂，看这金毕蓝明显已经是功夫有所小成，全身上下都已经如金刚一般，寻常兵器，怕是最多只能在皮肤上留下几道白痕而已。
只是令狐玉的身法显然没那么容易被金毕蓝攻到，只见金毕蓝张开右臂向前一扫，将令狐玉身后的一根石柱子打得拦腰碎裂折倒，而令狐玉则高高跳起，却已经从金毕蓝的视线中消失。
再一睁眼，就见他稳稳立在金毕蓝张开的左臂上，而金毕蓝却觉得左臂一沉，转头一看，见到令狐玉蹲下身体，跟他对视。?“我都说了将军打不过我的，真的不休息一下吗？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真实身份，和杀了谢安平的事情的，好不好？”
“我信你个鬼。”
劝说无效。
这种劝说有效才有鬼嘞
令狐玉见此，就又随着金毕蓝一抬手臂，左手按住金毕蓝头顶，向前腾空翻起，又落在金毕蓝的身后，再一转身，面向金毕蓝的背后，伸手用扇子打向金毕蓝的左臂肩胛骨、背心脊椎、右侧下腰髋关节后侧三处，就听到场中传来清晰无比的三声骨头碎裂的声音，金毕蓝已经是倒地不起，脸色发白，豆大的冷汗在脸上冒个不停，显然是真疼，而且多半是要大半年下不了床，伤好了，也是不良于行了。
“唔，这扇子质量可真差，回头可得让杜小子重新买一把。”
只见他本想打开扇子扇扇风，好摆出一个武林贵公子的形象，却发现手里的扇子已经不是先前用惯的那把木扇子，这把竹扇子到底经不起他的力道，三下重击之后，竹头制的扇子骨已经崩裂，扇面也是撕烂了。
“呀，这么多人，可怎么打出去呀？”
只见四下众蛮族武士已经是拔出腰刀，正要包围他和李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