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的时候,李湛便走了。朱继真倒是被令狐玉留了会儿,说着等会儿说不定还要有个病号要来,便要留下妙手回春的继真大夫。某个被不负责任剑术老师丢进土匪堆里,还只给了一把砍几下可能就要崩断的铁剑,倒霉的年轻徒弟可能需要一位好大夫来帮忙处理一下也许很危险的伤口。朱继真听他这么一番描述,倒也不着急,算算时间,又去隔壁屋看了看令狐玉的小厨房。便先去附近小市场买了几样蔬菜、半斤猪肉、带着一尾新鲜从未远川捞来的鲜鱼,开始琢磨着要准备晚饭。
“唔,我来帮忙?”
“那你先去洗手,”看着令狐玉乖乖在旁边水盆里洗净了手,就指着还撅着尾巴奄奄一息的鱼儿,又吩咐道:“把鱼儿料理了,今晚想吃清蒸还是红烧?”
“唔,红烧吧。”卷起袖子的令狐玉翻过刀背,左手按住鱼身,对着脑袋敲了一下。
“今天这鱼新鲜,还是清蒸吧。”也不等令狐玉搭话,就从旁边窗口取下挂着的一块火腿,举刀细细切了几片,又挂了回去。
令狐玉记得朱继真从小就是这样,不管是独自照顾弟弟,还是领着令狐玉和李湛,或者又带上小和尚清介的时候,常常就是这么有主张和独断,但偏偏这个独裁的大姐头也把几个半大小子们照顾得挺好,让人讨厌不起来。至于为什么这个比令狐玉还小上一点的姑娘,能充当大姐头的位置…
“因为炒菜的手艺好呀。”
这是令狐玉的答案。
令狐玉把已经刮去鱼鳞,剖腹开膛淘洗干净的鲜鱼儿递给朱继真,又听着她的吩咐用砂锅把红烧肉在小炉上用文火炖着,就又听话得泡着一壶茶,去院儿里发呆。
这会儿,杜小靖已经回来了。
嗯,都挺好,手脚四肢都在,眼睛鼻子也没少,除了灰头土脸,下巴有些擦伤破皮,一身臭汗之外,都挺好的。
哦对了,铁剑也带回来了,除了剑鞘不见了,剑身上有几个肉眼可见的豁口卷边,似乎也挺好的。
又由着洗净了手从厨房出来,身前还系着厨房围裙的朱继真检查了脸上的伤口。朱继真见他没首什么大伤,嘱咐了几句洗脸洗手,好好休息,就又回厨房去了,灶上的锅烧豆腐还等着她去点化点化。临转身又说道:“来了就留下吃饭,如果令狐玉再欺负你,跟我说。”
杜小靖毫不顾忌形象地坐到廊下地板上,拿起令狐玉泡茶的茶会,就直接对着壶嘴,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
好容易喘口气儿,杜小靖也不说话,倒还有些不敢看令狐玉。
令狐玉看了看杜小靖,又近前拿起他的手掌,初时还遭遇一些抗拒,略略用力,杜小靖也就不反抗了,由着令狐玉翻看了一会儿。只见令狐玉转头冲着厨房喊道,还有多久开饭?
“再过半柱香就好,你们再喝会子茶。
于是令狐玉便拉起杜小靖站到院子里,又回屋拿出一柄木制的长剑,递给杜小靖。
“还有一会儿开饭,练练剑好嘞。”
本以为一脸疲惫的杜小靖会反对,却见他今晚少见地没有多嘴,拿过木剑。
这柄木见陪伴令狐玉学剑多年,虽然学成之后就很少用,但是杜小靖能明显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练习用剑。剑身三尺多长,并没有像真剑一样有剑脊和剑刃,两指多宽的剑身,截面是有些tu硬木的材质应当是来自南国的橡木或是胡桃木,坚硬,力沉,却又颇具韧性。常年握持的剑柄部分,已经磨得很是圆润,而剑身上,尽管保养的很仔细,却能在几处见到一些暗色的不规则斑点,靠近剑尖的地方,还有同样大块暗红色。
“唔,是血迹。”令狐玉似乎看出他的疑问。
“血?”
“唔,虽然每次都有擦干净,不过似乎太多了,多多少少就残留了一些,就这么渗进去,跟包浆似的。”令狐玉想了想,“虽然是木剑,但也杀过人的。”
杜小靖好像有些明白令狐玉用硬制的乌木扇子敲碎人骨头的喜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让杜小靖双手持剑站定,令狐玉走远了两步,又上前用手把着杜小靖的双手手腕,转了半圈。
“剑是一种利器,但也有自己的极限和弱点,如果运用不当,反伤己身。”他指着杜小靖虎口的挫伤说道,“放松,握剑只要姿势对了,便不需要太用力。剑本利器,只要方法对了,角度对了,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破皮割肉,杀人见血。再烂的剑,也是铁打的,是铁就比肉硬。”
帮杜小靖纠正了握剑的手势,令狐玉又说道:“握剑的姿势如果偏了一分,剑刃的方向就偏了一分,刀也好,剑也好,说到底就是用来切肉的铁片,刃口斩人的方向若不直,不仅有剑身崩坏的可能,也会让自己受伤,虎口挫伤,手腕扭伤都还是小事,对敌之时一个小错误,有时候是要命的。”
“令狐…老师…”
“我很唠叨吧?”
“欸…”
令狐玉见杜小靖摆正了身姿,便站在他正前方两步的位置,又对他说道,劈一下我看看,不用留力气。
“哦。”言罢,杜小靖就是一记重复了上千次练习的进步下劈,又被令狐玉用两根手指顶住,停在额前。
“一般情况下,头部都是人体最坚硬的地方之一,鼻部以上的区域被头骨保护着,虽然重劈之下,会对人体造成重创,但不一定一击毙命,劣质的铁剑也可能在这里崩坏,或者被卡在头骨之中,你的胸腹反而空门大开。”
令狐玉用手抵着,引导剑身移到颈侧。
“这里,稍稍斜一下剑刃的角度,是颈部重要的动脉,稍微破开一些,就会形成巨大的出血,动辄就能伤人性命,如果距离掌握的好,一记斜劈即可斩开动脉和气管,虽不一定即死,但已经足以让对方丧失战斗力,离死不远。群战对敌,尤其以寡敌众,杀伤比杀死更有效,伤员需要人照顾,有时候杀伤一个,可以让两三个都失去战斗力,明白吗?”
“明白。”杜小靖多少有些失落,“你好像,很擅长杀人?”
“剑是凶器,凶器说到底,都是用来杀人的。”令狐玉看着杜小靖平静地说道:“强身健体之类的废话就不用说了,有得是比剑法更好的健身法子,更何况,你练剑,不就是为了杀人复仇吗?”
“是。”
又对杜小靖说,再刺一剑。
“人的胸口是由肋骨包覆保护着的,虽然一剑刺出,可以刺向心脏和肺部,造成重伤,但一来剑身有可能卡在肋骨间,群战不利,对方若为即死,也给了他反击的机会。再者胸口正中是一块剑骨,如果距离不够近,刺在此处,也只是破点皮肉,”令狐玉又用掌心抵住当胸刺来的木剑,稍稍把剑下移,又说道:“这里,巨阙穴,肋骨下沿,是胸腔和腹腔的交接,钝器击在此处,则呼吸不畅。短刃近距离刺入,则可顺势向上,破坏心肺。长剑,刺向左近的肝胆或者脾脏,都会造成大量出血,如果你有特殊爱好,轻轻一划,倒是可以把很多肠子带出来。”
“呕…”杜小靖听令狐玉就这么平静地讲着如同分解猪牛一般的杀人法,突然觉得有些吃不下晚饭。
“剑是用来杀人的,既然持剑,便没有不杀人的道理。”令狐玉顿了顿,“你可以对已经丧失战斗力的敌人选择不杀放过,但是狮子搏兔都要全力以赴,如果对敌之时没有杀人的觉悟,那就是送死。”
“可是…”杜小靖有些迷惑,“都说剑是君子之兵。”
“说着这些话的公子哥儿们,又在哪里呢?站在安全的温柔乡里对血肉泛滥的杀人场发表着奇怪的议论的他们,有什么意义呢?”
令狐玉接过木剑,难得认真起来的对着杜小靖说道:“剑的作用只有一个,那便是杀人。但持剑的你的目标呢?有的人想要保家卫国,有的人要复仇,有的人想的是功名利禄。重要的是持剑的人,心中是什么样的愿望,是为什么而持剑。”
“你俩怎么跑院儿里去了,快洗吃饭。”却是朱继真在廊下摆好了小桌,叫上两人来开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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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杜小靖就先走了,却是被令狐玉吩咐着回去多休息几日,等过几日想好了再来。
倒是朱继真被令狐玉留了下来,帮着一块儿收拾好桌子碗筷,又重新沏了壶茶,两人在面向后院的廊下坐下了。
“不喝酒了?”问话的是朱继真。
“唔,这不是听你的话嘛。”
“贫嘴。”朱继真抿了口茶,又说道:“你那个伤太凶险,若是能不与人动手就好了。”
她也知道,若是令狐玉频频与强敌交手,免不了要解开封印,而解开对自身的封印,意味着一身真灵将更加旺盛,也会给这道带着诅咒的伤口提供更多的养料。她和令狐玉当年定下以封印镇压自身真灵,限制伤口扩大的同时,在极限负重下锤炼自身的计划,仿佛遥遥看不到尽头一般,三年三道封印封镇下的一身真灵和武力,依然不足以斩断诅咒伤口。甚至朱继真推测,哪怕再修炼出三道封印,其解开之后的结果,恐怕并不是解开强大的武力以拔除诅咒,而是被庞大真灵喂饱的诅咒在那一瞬间就吞噬掉令狐玉。
“嗯。”令狐玉看着院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道:“可是哪有不与人交手,就练成的武功呢?练不成的武功,又怎么治这伤呢?”
朱继真无言。
令狐玉又说道:“这三年来,真是难呐,仿佛就是一场赛跑。光是用灵符组成的封印,并不足以压制这道伤口,必须不断通过我自身的真灵增长,从而负担起更多一重的封印,才能压制它。这道伤口再以我的真灵为养料,而我又必须通过修炼更为强大的真灵和武力来施加更强大的封印去镇压它和己身。要么是它壮大的速度超过了我修炼的速度,可能一夜之间,我从肉身到灵魂就要崩坏。可我自身实力的增长,也会掉过头来反哺它。”
令狐玉低头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反复在看着肉眼看不见的重重灵力线条构成的灵符所组成的封印。
“累了的话……”朱继真轻轻开口。
却是被令狐玉打断:“不,我不能说累。”却是长叹一口气,“说了累,可能就真的累了。”
两人相顾无言。
倒是令狐玉先开口:“南派剑圣其实给了我一个办法。一个挺简单的办法。”
朱继真抬头看了看他。
“他说,剑若无情,方能斩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