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念及胞兄小灿,彼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日可相聚,心中轻叹,嘴上且向永乐发出邀请:“我的邻居,欢迎来访!”
永乐愕然之间,他已然越过小溪、推开栅栏,桂树下,蓦然回首,笑道:“黄丫头,你是饿了、走不动了。你等着,我看看外公有煮什么好吃的,给你盛一碗,你吃好吃饱,有力气了,便可走回家。”
这人胡言笑话她。她遽然转身往院内,踢起足前小石子,小石子呈抛物线恰落在摇尾迎来的小黑身上,小黑呜呜叫痛。她蹲身抱起小黑,摩挲其茸茸毛发,道歉道:“小黑,对不起。要怪,怪灿烂;若不是他,我不会踢石子。改天,找他报仇。”
外婆来于院中,赶鸡入笼,见永乐放学归来,眸光柔亮,喊:“永乐,永乐,你第一次住校可习惯?这一周过得可好?”
永乐脱口道:“不好!”她既而后悔,见外婆愀然变色。她圈挽外婆的手臂,漾出被关切而感动的笑容,道:“这一周唯一不好的是我回来小黑不理我。亏我喂它那么多肉丸。它被我强行抱住,我正质问它。”
外婆见她满脸童真稚气,感慨道:“外婆真希望你无苦无难地长大、无苦无难地过一辈子。世事总与愿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旁人不能替代;永乐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路途中总会有不好的,外婆不能替你,但请你记住,你需要什么,只管向外婆开口,外婆能给的都给你。”世间之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突闻女儿(永乐妈妈)离世噩耗,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晕厥。外婆强作精神,爬上竹楼,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擦试女儿曾经还是学生时用过的书本,老泪纵横,一滴一滴浸湿泛黄陈旧的书本。又翻箱倒柜地寻出女儿照片,悉数框上墙壁,呆望照片,犹觉女儿在身畔,或冥思蹙眉、或轻然回首、或细语轻言、或开怀畅笑……东厢后屋的俩花白肥猪嗷嗷饿嗥之声,穿墙越壁,涌动外婆的耳膜。外婆方记起猪儿们这一天兀自饿着,起身喂之。且备好次日猪食,顺手备了鸡食,唯独未为自个儿煮食一粒米。外婆推开门,见月亮漠然冷立于竹梢。外婆乘着月色,脚步一高一低来于七分麦苗地,欲为嫩绿茁壮的麦苗锄草。不光拔草,亦拔麦苗。月色微微,泪眼模糊,哪还分得清谁是杂草、谁是麦苗。外婆望月空叹:“我虚有岁数七十,竟不知失女之痛如何安放!”直到永乐毅然绝然地奔来同住,这份疼痛不动声色地悄然隐遁。外婆知道:得有超乎寻常的忍痛力,在疼痛处滋育出温暖,好让永乐依偎。
永乐心中一热,真挚诚恳地说道:“我两个需要,一是外婆长寿不老,二是我做外婆的外婆(如此这样,我可以如外婆照顾我一般照顾外婆)。”
真是孩子气!外婆待搭话,见龙万有自眼前一闪而过,其身后,一位中年汉子,赤膀赤脚,肩负一担稻谷,脚步如飞,筐中的稻谷未颠散一粒,两人相距数步之遥。中年汉子正是龙万有之父——龙培华,他百忙之中,踢出右腿,试图踹上龙万有,却踹了个空,嘴上喝道:“臭小子,你给我站住,我非打断你狗腿不可。”
喝到此处,永乐嘀咕道:“六舅公的腿是狗腿,二舅太公的腿更是狗腿。”
她的调侃,龙培华置之不理,续喝道:“放学不回家,四处晃悠,还学会撒谎找藉口,说什么打扫图书室。”
外婆劝道:“万有爸,别气、歇歇。永乐也刚回来,万有忠厚笃实,不会撒谎,你要相信他。”
龙培华停担止步,是该歇歇,素日挑担,可视若无物;今日被那小子一气,竟觉甚是沉重。心气不顺,于龙万有背影吼道:“兔崽子,有种,就别回家。”
吼到此处,永乐心中想:“六舅公是兔崽崽(此称呼要顺耳些),舅太公不就是兔爸爸吗?”
龙培华,脾性暴躁,村中是出了名的,或三言两语不合、或不分青红皂白,便揎拳捋袖。龙万有可是在他拳脚棍棒下长大,永乐曾有一次,亲眼目睹:龙培华不知所为何事,抄起屋檐下的响篙(碎裂竹杆,驱赶禽类),便“啪啪”着落于龙万有身上。彼时正值炎炎夏日,龙万有身着短袖中裤,肌肤裸露处,条条血痕,殷红刺目,更是刺痛当时在场所有人的心。事发仓促,院里人来不及劝解;纵使劝解,龙培华也不闻不采,继续行凶。永乐彼时想:“我何其有幸,一双父母,谦谦有礼。”
可现实现刻,永乐复叹“我何其不幸,一双父母,已然不在身畔”。唉,父母暂不提,先缓六舅公的燃眉之急。且道:“放学后打扫图书室是老师布置的额外任务。我负责擦桌堆放书籍,六舅公负责拖地。”顿了顿,道:“舅太公,你冤枉了他,得向他道歉。”言毕,不时向院外张望,怕灿烂突然蹿来捣乱,他不按常理出牌,万一拆穿,六舅公可要遭受大罪。她更好奇:六舅公去了何处。改日问问,若是好玩有趣之地,叫上灿烂,三人一同前往,玩个尽兴。
龙培华粗眉一拧——低声下气向自家孩子道歉,为父颜面何存。嘿嘿笑道:“先给他个下马威,免得他不学好。”
龙万有隐于墙角,探头窥视院内动静,听清三人对话,口中喃喃道:“我真有去到图书室,有心出力打扫,却英雄无用武之地。”
原来,末节课铃声一响,龙万有隔空喊:“永乐,我和你一起打扫图书室。”
他的话混于众声喧闹中,永乐正心事重重、若有所思,未入其耳。
龙万有见她不予理会,心中想:“我还是回家吧。家中活多,若回得晚,又得挨爸爸的揍。”眼前浮现爸爸的凶目铁拳,不觉全身发颤发痛。怏怏出得校门,心念又转:“永乐孤零零地打扫图书室,孤零零地回家。我还是留下和她作个伴。”念于此,便拔腿飞回校门,飞上四楼图书室,见永乐和灿烂正欢声笑语、拳拳相碰。他回来似乎是多此一举,他倒退脚步,坐于四楼通向五楼的转角处。他不认得灿烂,更放心不下永乐。他默默等候,默默尾随于两人身后。直至塘畔,爸爸见了他,大发雷霆,不听他辩说,便怒色相向,欲动拳脚。幸有一担稻谷负于他肩头,还有外婆的善意劝解、永乐的及时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