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来于大厅,筱美道:“永乐姐,饮水小屋有人等着你。”
永乐道:“真有人。”还道赵倩芝替她解围而托辞一番。
饮人小屋,一位女士,一身碎花居家服,趿着碎花拖鞋。她来回踱步,不时张望门口,见永乐越走越近,脸色顿变,仓皇后退,退于后壁,欲夺门而去。她稍作镇静,垂首坐于角落,闻永乐问:“请问,是你找我?”
女士僵硬起身,僵硬回答:“是。”
永乐一怔,这脸、这眼、这鼻、这嘴,皆属于某人。她脱口道:“邹妍如。”
邹妍如缓缓抬首,见永乐一袭藕色纱裙,袅袅动人。遥想当年,两人绝色容貌,各有千秋,一位灿若玫瑰,一位清若芝兰。而如今,两人年纪相若,依外貌来看,邹妍如却要年长永乐几岁。邹妍如自惭形秽,恨不能就地消遁。但见永乐身后的灿烂,气宇轩昂,目光脉脉,萦绕永乐。灿烂可是她的初次心动、初次喜欢、初次心碎。她笑道:“你们终还是在一起了。灿烂,这些年,你偶而会想起我吗?我翩跹起舞,你清亮而歌。”笑声中全是恨意。
永乐见其神色痴狂,知其心有灿烂,竟同病相怜起来,轻声道:“这位是李星灿,是灿烂的胞兄。灿烂十年前,也就是你走之后,一场大火带走了他。”声音平淡,隐忍思念。
邹妍如双手轻颤,交叉抱紧轻颤的身子。见永乐容貌不改,有设计师头衔,更有风流倜傥男士伴其左右,见不得其好,遂嘲讽道:“灿烂对你那般好,你却将忘得一干二净,另觅新欢。灿烂若知,你朝三暮四,死亦不瞑目。你可做恶梦?恶梦中可有厉鬼?那可是灿烂!”她恨李灿烂!她恨黄永乐!她恨十年前那日傍晚!她恨那三名十八岁少年——他们曾是背过之乎者也的学生啊!他们中途辍学,游移于学校与社会之间,在校时,他们与她偶有碰面,算不上陌生人啊!他们看似无害的外表,隐藏着虎狼禽兽之心!她若是法官、死神、阎王,绝不姑息;一刀一刀将他们剁成肉酱;将肉酱置于石臼,捣成碎末;碎末置于石磨,磨出血汁,她要看那血到底有多黑。纵使黑成煤炭,亦难消心头恨。
她本性难移,喜置人于恶地。永乐道:“灿烂若是厉鬼,我也是厉鬼,你和厉鬼说话,可有害怕。”
邹妍如见其倔强无畏,依然如昨。那日的蹂躏、那日的不堪,若换作黄永乐,今日今时,还会如斯清美吗?她冷笑:“害怕?你有过害怕吗?如果有人,不,如果灿烂,三个魔鬼灿烂,将你囚禁,将你剥得一丝不挂,将你无休无止蹂躏羞辱……”
李星灿忽地上前,冷瞥一眼邹妍如,道:“人生没有如果。请你住口。”拉起永乐手,柔声道:“我们走!”
他这一眼,邹妍如解读为“我们不理这疯女人,疯言疯语”。
永乐见邹妍如宛若冬日寒风中飘摇枯叶,瑟瑟无助、零落无依。莫是那日谮言是真,其换身说着那日的破碎不堪。她向李星灿道:“我不能这样走掉。她走不出那日,她疑惑、她挣扎,我做不了什么,至少和她说说话。”她回身,依邹妍如而坐,道:“若真有如果,我逃不掉,我不逃,不是接受、不是妥协、不是忘却;是为我在乎的人、在乎我的人,宁做一只凤凰,涅槃重生。”望邹妍如尘封往事,活好眼前。
没错,那日是恶梦、是泥沼、是烙印,挥之不去,刻骨相随。那日之后,邹妍如面目全非。纵使时过境迁,亦无法自拔,挣不脱那日牢笼。事隔十年,心事首诉,诉于水火不容、非友是敌的黄永乐。黄永乐是位忠诚的聆听者,没有厌恶轻蔑、没有一丝不耐,有的是感同身受。此刻,邹妍如十年积蓄的压抑,终于找到了出口倾泄。她缓缓道:“你有孩子吗?”
永乐道:“有,五岁,男孩,叫恩恩。等我报得恩,飞回塘畔小院,永远陪在他身边、外婆身边。再也不分离。”
邹妍如问:“你恨她吗?看着她,就像看着仇人……”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未闻得永乐的一番言语。
永乐打了一个寒噤,其说的“孩子”莫不是多多的姐姐冬冬。冬冬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要如何在母亲仇目相向之下过活。
此时,涌进三人,为首是多多,欢快奔来。其后是一位矮小中年男士,挽着光头女孩,女孩身着大海裙,轻盈而来。不用说,此女孩便是冬冬。
多多奔近邹妍如身畔,叫了声“妈妈”,便偎进永乐怀中,叽叽咯咯说起邹妍如出门向永乐当而致谢,留在家中的三人见其久而不归,心生担心,决定来此寻人,欲让身子虚弱的冬冬留守于家。冬冬着上新裙,神清气足,坚持同来。
冬冬近得邹妍如身畔,双手紧攥布帽外套,垂首低眉,怯怯喊:“妈妈。”她不敢看妈妈、害怕妈妈,妈妈的眼中尽是憎恶嫌弃,她不知,她未问,她做了什么,得不到妈妈的爱。不想看看妈妈的眼神,曾一度放弃治疗、放弃生命。但爸爸那双手,布满针眼,多她数倍。不是爸爸生病,是为换得她能输上救命鲜血的代价。她昏迷中,总能听见妹妹的哭喊:“姐姐,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多多。”醒来,妹妹破涕一笑,姐妹紧紧相拥。她不该贪心,有爸爸的爱、妹妹的爱,已足矣!
永乐见冬冬走来,步子虚浮,病体支离。她心中不忍,将冬冬拉进怀,笑道:“冬冬真美!”触及其手,冰凉如水,且道:“来,我们戴上布帽、穿上外套,会更美。”蓦地瞥见李星灿怀中的鲜花,今日是冬冬生日,正好借花一祝。尚未开口,李星灿识趣,知她心意,将花递来。她转赠于冬冬,道:“冬冬,生日快乐!”
冬冬有生以来,于生日没有印象、没有画面、没有记忆,没有礼物、没有新裙、没有鲜花。而今日似乎真正的过了生日,有幸福、有难忘、有快乐,快乐的泪珠顺着清瘦的脸颊流泻。
多多举起小手擦拭着姐姐的泪,笑道:“姐姐,你是高兴,高兴而流泪。”
冬冬将花递与多多,道:“这花该送你。”
多多道:“送我俩。”
多多父亲,亦是邹妍如丈夫,姓莫名大树,脱下外套披于妻子身上,道:“天凉。”
邹妍如见小眼塌鼻、容貌鄙陋的丈夫,心温柔起来,丈夫其貌不扬,却敬重爱护着她,不问她过往,不计较冬冬是谁的孩子。十年如一日,宽容厚爱,无微不至,令四口之家,温馨满满。
莫大树向永乐,微微弯身,道:“永乐姐姐,非常非常感谢你,冬冬有了一个像样的生日。”心中甚是感激,顺着孩子称其为“永乐姐姐”。复向两个孩子道:“永乐姐姐辛苦劳累一天了,还被你俩缠着,我们也该回去了,好让姐姐歇歇。”
俩小孩“嗯”一声,离开永乐怀抱,多多真怕其累着,念及清晨流血受伤。
莫大树见冬冬已然倦怠,遂弯腰将其负于背。
冬冬挥手道:“永乐姐姐,再见。”
邹妍如牵着多多手,问永乐:“大海裙多少裙,我如数付给你。”多多报价九元,她知送裙之人是一翻善意,她知其是永乐。她心中想,此永乐肯定不是曾经认识的处处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彼永乐。天意捉弄,此永乐彼永乐是同一个人。她饮尽风雪沧桑、穷困潦倒,于黄永乐面前,亦不甘受施。
多多道:“妈妈,我已经给了。你别再给了,我们把钱存着给姐姐看病。外公外婆、大伯二伯,见我们借钱不还,都不愿再借我们……”
邹妍萍恼羞成怒,吼道:“住口。”
多多见妈妈发怒,委屈不言,自可说的事实啊。
永乐于邹妍如已无往昔仇忾之心,见其一双女儿,一个纯真无邪,一个奄奄病容。且笑道:“多多说给了,我也确定收到了。你不用再付。”
邹妍如道:“你的设计如此廉价,也给我置一身,九块。”
永乐道:“你这般心态,请另请高明。”
邹妍如道:“你别自我高高在上,也不过一文不值。”她言语践踏一翻,以顺心气。言毕,扬长而去。
永乐摊开手掌,掌中有纸条,纸条上有电话号码、地址,是冬冬留下的,想再度相见。
李星灿本想吩咐兰坤送他邹妍萍及家人一程,但见其冷颜相向,话里藏刀,不怀好意,且打消了念头。他依永乐而坐,望其挂彩手掌,道:“设计师要做裁缝之活吗?你是用针运剪而受伤吗?”
永乐道:“我不是一个好裁缝,更不是一个好设计师。你后悔了吧,来得及,申请终止协议,理由:黄永乐不会用针运剪。”
李星灿笑道:“你如此一说,是决定不做裁缝、不当设计师了,我支持。你今后的人生,由我为你安排。我会安排得合你心意。”
永乐一面起身外出,一面说道:“得了,我的人生我作主。”
李星灿道:“你的人生此刻需要吃饭,锦江楼,望月俯江的好地,等你莅临。”今早别与永乐,既而预定晚餐。
永乐道:“我此刻更想挨忱而眠。美食美味,你尝了便可,溶溶明月、茫茫江色,你览了便是。”
李星灿见她脸色微白、星眼微困,旧伤未愈复添新伤,其瘦小的身躯肯定吃不消。且柔声道:“世间好物,想和你一起享,今日作罢。”
两人转出旋转门,夜凉如水,街市如昼,车水马龙,人流不息。
兰坤已然候于栅栏处。李星灿开启后门,邀请永乐。永乐太过疲倦,未予拒却,乖乖上车,落座阖眼而眠。车转弯时,永乐身子左倾,头碰向车门,车门处早已多了一只粗厚宽大的手掌,头触手掌,索性依掌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