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到正午,人烟渐寥,一群白大褂走出诊室,欢颜轻语,六个年轻人拥围着一位花甲老妇,老妇身材瘦削,气度谦冲,乃何敏芝教授也。
永乐横阻于前,躬身示礼,道:“何教授,你好。我是黄永乐,请你和我聊聊李星灿。”若说“小灿”教授不知何人,故此说全名。
何敏芝未显惊讶和不悦,吩咐年轻人先散,笑问:“李星灿是你什么人?”
永乐一怔,不知从何说起。索性自邂逅灿烂说起,随灿烂称其为小灿、灿烂摔坏小灿的琴、桂花树下两人合作“一池云”、灿烂于大火中离逝、昨日重逢小灿、她误将小灿认作灿烂,一一倾诉,她心中坦荡,未觉不妥。往事令她疼痛,她有些哽咽道:“我也不知为何跟来,我心中却盼他好,若有什么不好,我能代灿烂为他做些什么,不好的也变成好的。”
何敏芝听她说得甚是诚恳,几欲脱口道出李星灿来此之故,话到嘴边终咽下,且笑问:“你从事什么工作?”
永乐道:“服装设计。”
何敏芝道:“旁人若问你顾客隐私,你会告之吗?”
永乐知其用意,犹笃定而答:“不会。”何教授言下之意,有关小灿的情况无可奉告。
何敏芝道:“肚子有些饿,请允许先吃饭。”
永乐侧身退让,望其背影,喊道:“何教授,我会等,等到你愿意聊小灿为止。”
她取回药,迎上徐如月巴望关切的眸光,心中一暖,道:“取药路上,遇上一位故人,耽搁了时间,误了吃药没。”她将小灿说成“故人”,不是想瞒却,只是不知如何启口言之。
徐如月笑道:“药少吃比多吃更益于身体。哪位故人,我认识不,不如带来,我们好生招待……”她蓦地止口,哑然失笑,“这是医院,待我出院吧。”
永乐分药倒水,递之。
徐如月服之,靠于永乐塞垫的忱上,道:“带回来些坚果糕点放于门卫处,回住处时记得取。外婆恩恩的那份已托蔡银花捎回。”她辗转各地,但见好物美味,总想带回与永乐。
说及恩恩,其便打来电话,“徐妈妈,谢谢你!谢谢你的坚果糕点!”听来,恩恩已收至。蔡银花夫妇一日跑两趟,不仅载人,亦载物。
徐如月问:“好吃吗?”恩恩两岁初呼她徐妈妈时,她心为之震颤,“妈妈”于爱女之后,无人再呼。
恩恩答:“好吃,很好吃。不过我还没吃,外婆说等我吃完一大碗饭菜,可以吃一点点。”他称“外婆”随了永乐,有时亦称“老外婆”。
徐如月道:“好,我们听外婆的。你可知道,谁在我身旁。”
恩恩惊喜道:“妈妈,是妈妈!”纵使每晚都和妈妈诵诗词、读故事,想念妈妈的心一刻也未歇。此时,知妈妈在电话彼端,仍欣喜不已。
永乐接过徐如月递来的电话,轻唤:“恩恩。”她瞥见徐长河手提保温桶而来。
恩恩道:“妈妈,我今天在幼儿园新学了一首儿歌,我教你。”
他唱一句,永乐跟唱一句,母子俩将儿歌演绎得别有一番味道。
此时,传来外婆喊声:“恩恩,吃饭啰。”
恩恩答:“老外婆,恩恩来啦!”他迫不及待地向永乐道:“妈妈,再见。”想及饭后,便可如愿吃上花花绿绿的糕点时,咂吧着小嘴,全然顾不上妈妈了,更未听闻妈妈的道别话:“恩恩,再见。”
徐如月道:“恩恩吃饭了,我们也开饭。”她本无胃口,但见永乐,稍有食欲。
徐长河取桌置饭菜,三人围桌吃将起来。
临床,新来一对白发夫妇,老翁正为老妇理白发。老妇耳聋目明,艳羡道:“小徐,夫从女孝,你可真幸福呵!我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不知和睦相处,只知从早吵到晚,把我这个和事佬吵进医院,都还不肯罢休,唉……”
老翁欲张口告知老伴临床三人非一家,转念道:“她好不容易心平气和,我何苦道出真相,让她失望,自个儿不幸福,眼馋一下他人的、那怕是误认为的,也好。”
永乐温温一笑,幸福简单容易,唯你愿意,一脸微笑、一个拥抱、一句问候,足可润泽身旁人、在乎之人的心田。
次日,永乐安妥工作室事宜,来于徐如月病房,于门外窥视,见徐如月安然而眠,徐长河为其压好被角。不便打扰,她复来于昨日诺言之地——心灵栖所,拣一个角落,掏本摸笔,描线勾图,作起画来。不一会儿,一袭美裙,跃然于纸上,这可是工作,应衣者要求而作。她止笔张望,廊无二人,错逢于何教授,意料之内,除了等待,亦只能等待。
此后日子里,她偶与何敏芝目光相遇,一个真诚恳切、一个和风淡然。中有一日,何敏芝习惯凝注老位置——空无人也,不由摇首轻叹转身而离,撞上一个冒失人儿,见是永乐。
永乐笑道:“何教授,你在找我么。我上了一趟洗手间,正赶回老位置。怕你见不着我,走得急了些。我不会半途而废。”
第六日,徐如月出院。
第十二日,永乐依然忘我于线图中,一团白影遮挡住光线,她不由抬首,触及何敏芝和笑蔼然的脸,何敏芝笑道:“黄永乐,请随我来。”
哈,张可入心灵栖所大门,门厅正中,白色高柜后,三句护士轻声浅谈,见于何敏芝,齐齐止口起身,何教授道:“你们先下班。”
何敏芝推开西门,门上有字“欢迎回家”,字迹纤纤柔和,她欢请永乐入内。
永乐目光一扫,此地非医院,乃居家小屋,玄关处,一面偌大镜子,状似微笑的脸,右上角三字“请微笑”,不用提醒,得以何教授亲见,她已然欢颜清笑。
何敏芝脱下白大褂,内着一身碎花衣裤,俨然是邻家可亲可近的老者,她笑道:“你是进这道门鲜有微笑的人。”
永乐笑道:“全是因为你终于肯见我了。”
何敏芝道:“我瞧瞧茶泡好没。”
永乐见厅内陈设饰物简洁清雅,白色是主调,白是云朵白;绿色点缀,绿是春草破土的颜色。环视屋内,顿感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永乐,三分阳光,七分微笑,茶已斟好,过来喝一杯。”何敏芝朗朗清音于草绿色纱幔之外响起。
永乐应着,穿过纱幔,但见十平米的露台,中央一竹几,俩竹椅;四周绕着翠竹栅栏,栅栏中有吊兰、绿萝、梳草、芭蕉等寻常草木。
何敏芝举杯道:“请。”
永乐道:“谢谢何教授款待。”她轻啜一口,茶水浸润舌尖,漫进喉间,先苦涩后回甜,其味甚是熟悉,和她素日爱去的云上茶(茶楼名)的始终如一(茶名)一个味。
何敏芝笑问:“苦吗?”
永乐笑答:“苦,也不苦,先苦后甜,我喜欢这个味。”
何敏芝道:“在此喝茶之人不计其数,有的皱眉、有的抱怨、有的拒喝,唯你直言喜欢。人这辈子,岂会没有一丝苦味。人生如荼,有苦有甜,拒绝苦,何来甜。”她顿了顿,笑道:“我瞎啰唣一翻,你当风过耳。你有漫漫长夜想睡却不得睡、睁眼见天明的经历么?”
永乐摇首,道:“没。外婆时常念道:‘纵使天塌下来,也得先吃好、睡好。’外婆的话不得不听从。做梦算不算醒着?”
何敏芝道:“不算。外婆是生活的智者,深知吃饭睡觉重要,做足这俩,人生更无难事!”话锋又一转:“你平时看些什么书。”
永乐道:“我是非主动看书。诗经、唐诗、宋词,是受妈妈影响,我为我的孩子恩恩朗诵时,耳畔犹响起妈妈为我朗诵的声音。小熊奥菲、逃家小兔、小黑鱼、猜猜我有多爱你等绘本类,是恩恩喜欢聆听的故事。”
何敏芝愈来愈喜欢眼前的女孩,明亮通透,她问:“你每晚都为恩恩诵诗词、读故事吗?”
永乐点首。
何敏芝由衷赞道:“好妈妈!你为恩恩诵读完毕,也给小灿诵读诵读。”
永乐一怔,望进教授精亮睿智的眸中,登时恍悟:小灿彻夜难眠,处方为其诵读。她想:“此事何难!”承诺道:“好!”语气斩钉截铁,尽显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