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万有破天荒地提前两小时出门,只为和永乐同行。以往掐指算时,晚自习上课铃声响的前一秒,方踏进教室。他家地多——自家的地、别人嫌弃不种的地、爸爸开的荒地,活多,他堂堂男儿,当为家出力出汗。昨晚,他问清今日要活,晨光熹微,便起身锄草、割稻谷、拖玉米杆、晾晒谷物、采摘桑叶、剁猪草、担满水缸、刨两口饭、负上背筐、悄立墙头、等候永乐。
永乐别过外婆,踏上返校的路途。行于黄桷树下,龙万有追上来,“永乐,我们一起走吧。”
永乐欢然道:“我们边走边说,一眨眼便倒学校。一个人走的话,总觉得这条路无穷无尽的长。
两人走上公路,见灿烂依于榆树树干,双手揣裤兜,口中吹着口哨,哀哀低沉,宛若傍晚时分,一只小鸟迷失于丛林之中,孤孤单单,思念伙伴,切切呼唤,声嘶力竭,听之动容。
“灿烂,什么惹你不快?”永乐听得淡淡轻愁,发问。
灿烂心中想:“我一点点不快,亦难瞒黄丫头。”他的不快源于半小时前,准备于石桌上弈棋,弈棋是次,主是候永乐同路。犹未近石桌,便见龙万有于墙角张探,显然是等候永乐的不止有他。他放弃石桌,来于这榆树下,消遣心中的不快。心中又想:“龙万有等龙万有的,我候我候的,没什么干系。和黄丫头同路,另多一人亦无妨。”想明白,止了口哨,向两人走来,硬挤于两人之间,挤得龙万有往旁挪了又挪。他弯首向右,与永乐相顾,哨音又起,欢悦于他嘴角流泄而出、划破空气、飞向云层、奔往阳光。他笑道:“我的心情是这样的,你听错了。”
永乐努努嘴,心中想:“这人,一会儿黑夜、一会儿阳光,阴睛不定,懒得理会。”
灿烂拍拍龙万有肩头,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龙万有答:“呼名,龙万有。”
灿烂问永乐:“你呼他什么?”
永乐:“六舅公。”
灿烂道:“你们家辈份真高。昨日傍晚,你们家风车坏了,你爸来借风车,我外公让我呼你爸为二太公,你爸有尊老敬老的美德,呼我外公为许老师(灿烂外公,姓许名自友,曾是村上小学的代课老师)。”思量片刻,道:“我和永乐是同辈,不能呼你名,更不能呼你为六爷爷,我大着你三岁。这样吧,呼你为外公的六弟。”
永乐早已领教他的我行我素、不顾旁人、擅自称谓,是以不足为怪。她见龙万有黑沉着脸、一声不吭,神色之间未流露出不满。
灿烂道:“我们三人这样干走着,多无趣。我提议,我们轮流讲故事、说笑话。我先来:从前,有一个笨蛋总爱说‘不知道’。这一天,老师问他问题,叫他回答,他又说‘不知道’。你们知道,老师问的什么问题吗?”
永乐犹在沉思,龙万有答:“不知道。”
灿烂捧腹大笑:“你是笨蛋。”
龙万有呆立半晌,回忆灿烂的讲述,恍然明白,成了灿烂口中的笑话。他本是直肠子人,哪想得其中的弯弯拐拐。一时间,怒气塞胸,他肤色本就黑,这一气,面色已然成猪肝颜色,赤脸怒目,甚是骇人。他不由分说,拳头往灿烂面门送去。
灿烂未设防,正好被打中,两股鲜血自鼻孔汩汩流出,胸前一片殷红。
永乐惊呼:“六舅公!你怎么像你爸爸样,动不动就挥拳头。”
龙万有听闻她的呵斥,一动不动、呆若石雕,拳头僵于半空。他吃过拳头的苦,他惧怕爸爸的拳头,惧怕旁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的类的话、更惧怕永乐将他和爸爸归为同类。他目望永乐,目光中满是后悔歉咎,他欲开口言歉意悔意。
永乐却没空理会,她忙于为灿烂捏鼻拍颈,擦拭灿烂脸上、胸前的斑斑血渍。
龙万有万分愿意替换灿烂——成为被打之人,那样的话,永乐便绕于他畔,轻言细语,好过此时此刻她的不理不睬。忽地,他往来路扬长狂奔,如脱缰野马,与学校方向背道而弛。
灿烂盘坐于地,待鼻血止住未流,缓缓起身,歉然道:“对不起,害你受惊、害你担忧。”
永乐道:“害六舅公成为笑话。你的‘对不起’,他当收受。”
灿烂道:“事先,不是说好是说笑话,娱乐一下,何必当真……”他停止辩解,见永乐冷目不悦,心中想:“我俩各持己见、争论不休,终会不不欢而散。我何不退让一步,黄丫头少受些气。”他追上她,轻声道:“你让我说‘对不起’,我说便是。”
永乐瞠目以对,好气又好笑,摇首道:“不是我让说,而是你自知理亏,心诚意真地道歉。”
灿烂乖乖应道:“我知道,我心诚意真地道歉。”心中长叹:好人好事不好做!
两人行至山坳处,一辆中巴车,驶行于两人身畔,嘎然而止,车门打开,车窗探出一胖女人,三十五岁左右,声音宏亮,“俩娃娃,上车吧。”
灿烂笑道:“谢谢。我们俭以养德,不破费,步行就好。”村中上学的孩子,素来不坐车,习惯步行,一来坐车只能到镇上,镇上到中学还有一里之路,犹需步行;二来车费足够开销一人一天的生活。
胖女人道:“赶过我车的人都知道,初次坐不用破费,免费,算是我蔡银花、蔡姨,请你们,上来吧。”
灿烂不知如何是好,望向永乐。
蔡银花道:“哟!两人还眉目商量。别磨蹭,我们又不是头回见,上周今天此时此地,女娃娃好好的路不走,偏要走路中间,吓得我家的(蔡银花丈夫)差点不会开车。还好,你这个男娃娃,英雄救美,大家逢凶化吉。冲这点,我也得谢谢你们、请你们。”
灿烂和永乐目光一触,心照神交、心意一致——盛情难却,不如从命。
灿烂一面上车,一面喊道:“蔡姨,我是灿烂。你声音响亮清脆,我们过耳不忘。”
永乐道:“蔡姨,我们可是再三相见了,初次是十天前,将近夜晚,池塘小院,你催促睡梦中的我下车。”蔡银花乃二婶(蔡金花)堂妹,又赠送小黑于外婆,永乐见她顿有了亲切之感。
蔡银花拍拍脑门,恍然道:“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堂姐蔡金花也住在塘畔小院。要往深里究,我们多多少少沾亲带故。”她欲往深里究,道旁行人招手呼车,只好作罢。
灿烂和永乐移于车厢后方,惊见龙万有坐于后排,依靠右窗,目凝窗外。
灿烂依龙万有而坐,右手拐了拐他,道:“外公的六弟,永乐让我给你说声‘对……’”话未毕,足背被永乐踩一记,惹得他失声痛叫,若是旁人,岂会饶过。但见永乐神色恼怒,他眨眼一笑,示意永乐:“别气,我好好道歉。”他又喊:“外公的六弟,我心诚意真地向你说对不起。”
龙万有收回目光,见永乐浅浅微笑,微笑之中,有关切之意,心中想:“永乐不生我气了,不怪我了。”心中释然,且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我不该冲动、不该粗鲁、不该莽撞,从今往后,我绝不挥拳动手。”此番话看似对灿烂而说,实则是向永乐道歉宣誓。原来,他狂奔近千米,气喘吁吁,汗流如注,衣衫濡湿、仿若水中捞出。却见中巴车随滚滚尘土趋近。他不畏灿烂,畏永乐于此不理他、疏远他。他心绪纷乱,不知如何是好,恐永乐追来,不知以何面目示她。遂临时起意,奢侈一回——乘中巴车。
永乐见两人不计前嫌、言归于好,心情大悦,拍手道:“到镇上,我请你俩吃大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