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永乐在去往新中学——镇中学的路上,复复吁叹,疼痛的、哀切的、悲恻的、愁怅的……
七个月前,她十四岁又五月,未尝生离死别,犹无忧无虑。寒假次日,父母将赴异国他乡进行为期十日的医学交流,临走之前,遂将她送往车站乘坐巴士,这辆巴士五分钟后离开县城经过三十五公里之外的外婆家——红马村,此是她的目的地。
永乐依窗而坐,车子缓缓启动,爸爸笑立站台,依依挥手,妈妈不舍,追着车跑,隔窗叮嘱:“永乐,零食不能多吃,你正长个儿,得多吃饭菜;晚上按时睡觉,不能看太久的书,看书不能躺于床上;在外婆家,不能上树下溪,让外婆操心……”太多的不能在来时的路上,妈妈已絮叨过。
妈妈之话听着便是,不一定照做,永乐乖巧点首,异念忽起,道:“我不如和你们一道!”
妈妈肃然道:“我们是救死扶伤。”
永乐嘀咕道:“我是救死扶伤的助手。”
车子于油门轰动下,离妈妈愈来愈远,其没入形形色色人海中,已然看不清,永乐盯于其消失处,不愿转目。她若是未来,斯时斯刻,不顾司机、售票员的横加阻拦,疾然下车,奔于妈妈,哀恳其无能如何取消这趟死亡之旅。奈何她一介凡女,任由上苍布施噩运,自浑不知其将至。
永乐喜欢和外婆住在一起,舒心惬意,十日忽忽而过。她提前回于县城小家,打扫庭除、挑肉选菜、煮饭烧菜,乃初次做,略显生疏,笨手笨脚,亦难却一番为父母接风洗尘之美意。
忽地,她听见钥匙插入锁孔之声——爸爸、妈妈凯旋归来!她欢奔于厅门,迫不及待开了门,甚是吃惊,门外只有爸爸,他形如槁木,面色苍白,与十天前离别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爸爸,全名黄昌成,自顾自地拉行礼进屋,毫不理会她一叠连声的问:“爸爸,妈妈呢?”
她踏出门,朝楼道下方喊:“妈妈!”一声未歇,二声又起,整个楼道中,“妈妈”之声振荡重叠,回旋不已。
她的喊声,初始切切盼盼,喊于最后,嘶哑忧急。黄昌成于心不忍,拉她进屋,强颜欢笑道:“永乐,快来看看,妈妈为你寻得的有趣之物:刺绣夹,一夹两用,夹发、夹书;牛角梳,造型风雅别致……”
永乐夺过其手中之物,悉数放回,正色道:“我不要这些,我要妈妈!妈妈呢?”
黄昌成嘴唇轻颤,嚅嚅而动:“……”
永乐久未闻下文,急道:“妈妈迷路了,又或是搭错班次晚些到,不会是你嫌她啰嗦弃她不顾……”
黄昌成凄然摇首,于爱妻之逝,不知如何措辞,呐呐道:“妈妈永远留在异国他乡,不会回来了……”
永乐不豫道:“那儿有什么好?难不成她不要我了?可她说过,待我是八十岁老太婆时,她依然是我妈妈,我依然不懂得照顾自己,她依然啰嗦我。我不嫌她啰嗦,只要她回来!哪有妈妈不要自己女儿的……”
她的眼泪滚滚,惹得黄昌成泫然落泪,将女儿揽入怀中,心疼道:“妈妈岂会不要你,在他乡夜晚,妈妈无时不念叨:‘我想永乐了!朝我微笑、向我撒娇、和我顶嘴也没关系,不知永乐想我没。’……”
永乐仰起小脸,泪痕斑斑,泣然道“想!白天黑夜没一刻不想!”她忽地离开爸爸的怀抱,冲进西厢卧室,于抽柜拖出一圈绳索,妈妈称其为“生命之绳”,长三十米,防备火灾之用。她攥拖绳索,不及理会爸爸忧伤的眼眸涌现的讶异,嚷嚷道:“我们去妈妈处,好言善语劝她回来,若不肯,我们合力将她绑回。”凡事有轻重缓急,爸爸的异色怪状,待见得妈妈再详询。
她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妈妈不罢休的执拗神态,令黄昌成情绪瞬时崩溃,嘶声吼道:“妈妈已然为尘土,绑也绑不回来!”
为之肠断、为之心碎的伤怀之事发生于六天前,医务专用车载着碌碌奔波义诊一日的六位医务人员,包括黄昌成和林清雅(永乐妈妈)在内,两人依偎于后座。纵使狂风肆虐、暴雨骤降、山路崎岖、颠簸摇晃,六人亦不抵疲惫,困睡于车上。
忽然,轰隆巨响,车子失控旋转,黄昌成朦胧迷糊中,不及反应思考,已然被一双手推离座位,他知道这双手——爱妻之手——纤纤柔手,斯时,竟有泰山之力,将他推往生,自留于死亡边缘。
车内一片漆黑,“啊啊哟哟”,“乒乒乓乓”,人声物声混杂,听见一个声音:“不好!清雅压在石头下!快找到手电筒!”
不知是谁摸索着手电筒,摁开开关,白光聚焦于自山体滚将下来砸中车尾的巨石,巨石之下,惨不忍睹,一滩血泊中,只见清雅的脸庞,血迹斑斑,整个身躯隐于巨石之中。
白光亮前,黄昌成听循爱妻急促的、痛苦的呻吟声,摸爬于其身旁,白光一照,鲜血氤氲他的双眼,不由失声哭喊:“清雅!”他恨不能是力大无穷的大力士,搬移巨石,之后做回医生,他只是普通外科医生,上天可怜见,得赋予他起死回生的医术,纵使头颅破裂、内脏粉碎,亦能精湛缝愈。
他思绪万千的同时,和其余五人(包括司机在内)试图搬动巨石,巨石纹丝不动。他目光万分依恋地凝注于她脸上,她苍白如蜡、气若游丝、瞳孔收缩涣散,她微弱喊道:“昌成,有永乐陪伴你,我不担心牵挂,告诉永乐,我喜欢看她微笑的样子,待她八十岁时,她在微笑,我就在看着她……”
永乐感到地面下沉、堕入黑渊,看不见、听不见,世间万物连同她一起消失,不复存在。过了良久,她“哇”的一声哭扑于爸爸怀中。等等,妈妈说——喜欢看她微笑,她在微笑,妈妈就在看着她——她尽力微笑,笑声中,殊无欢喜快乐。
她抹了泪水,放回绳索,倒满一杯水,递于黄昌成,喊道:“爸爸,你渴了,喝口水。”
黄昌成艰难地于往日画面抽离,他接过水,欲一饮而尽。
永乐喊:“爸爸,给我留点!”
黄昌成知道女儿的用意——苦难之水,共同饮尽!
饮尽苦难,不代表忘却妈妈!永乐中学一年级下册开学报道,少了妈妈的陪伴,添了冷清。放学回家,冷锅冷灶,妈妈庖之的饭菜,可口美味,其亦只存于记忆中了。
她感受不到妈妈的气息,游荡至县医院。她巴巴祈望,于门诊大厅二层右侧第三间诊室,白色条桌后,妈妈百忙之中,朝她悄然挥手,示意其稍候片刻。祈望落空,条桌后,已然换作一张陌生脸。她失魂落魄回首,竟是爸爸,亦失魂落魄、心事重重,顾不上和她交谈。
她往回飘荡,止步于所住小区屋舍畔的伍城大厦一楼橱窗,她呆呆望于橱窗内一袭玫瑰红摆裙,其宛如盛放的玫瑰,高贵娇艳。她神色痴迷不舍,一如妈妈初见此裙的模样。爸爸力劝妈妈买下,妈妈摆手:“不划算,我又不缺衣裙。”她也曾想为妈妈做一条,苦于未寻到此种布料。她忽地拔足回家,掏空储钱罐,又飞回于此,毫不犹豫地步入大厦,买回摆裙,挂进妈妈的衣橱中。妈妈终可如愿以偿!她心满意足地笑出声!
爸爸立于黑暗中,唉声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