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桃树这一待就足足待了两天,就那么坐在密室潮湿的地面上,无声无息。
而在当天傍晚,有一对师兄弟出城,向北而去,正是怀先生和自家师兄,那个头戴斗笠,黑衣白裳,打扮古怪的家伙,大侠。
大侠走在自家小师弟身边,愁眉苦脸,絮絮叨叨,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自从知道小师弟把那个“生”字给了司马桃树后,嘴巴就没听过。
他抱怨了一路,实在是那个字,太珍贵,生,生命,那个字可是能够起死回生的,虽然只有一次,可这就相当于小师弟有两条命。
把自己一条命给出去了,这叫什么事,也忒大方了!
怀先生只是缓缓前行,不言不语。
大概是唾沫星子乱飞的时间久了,大侠有点口干舌燥,他瞪着怀先生,可怀先生只是瞥了他一眼,自顾自走自己个的,大侠气急败坏,他是真想把小师弟给打懵了,直接扛回去,可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索性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气鼓鼓。
他觉得小师弟总该停下脚步,看看自己个。然而,怀先生连回头都没有回头,大侠便有些伤心,他嚷嚷道:“怀小锄,你个王八蛋,就不知道回头看看我?我是你师兄唉,最疼你的师兄?”
怀先生果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前行。
大侠目瞪口呆,这王八蛋,这就看了,啥都不问,啥都不说,还有那是什么表情,像看傻子?
大侠扶了扶斗笠,哀叹一声,“小锄啊,你伤了师兄的心!”
西门山,太子行辕石窟前。
一身黑衣的太子爷望着天上那弧弦月,身边是坐在轮椅上的洪少商,夜风微凉,洪先生还是那一袭单薄衣衫。
洪少商开口道:“太子爷还要等?”
太子郑政轻轻点头。
洪少商又问道:“是那一物还没有铸造妥当?”
郑政开口道:“不是,都妥当了。”
沉默片刻。
洪少商也望着那天上弦月,轻声道:“太子在担心落云浦,韩家?”
郑政转过头,看向脸庞清瘦的洪少商,轻声笑道:“先生知我,是不是太安静了?”
安静?是安静了些。
大军北伐,一路横推,本以为要打几场苦战硬战,可因为曹国境内两大执牛耳山门之一的落云浦,突然投诚,故而北伐大军伤亡远远低于预料。
这之后,大玄的一系列政策落实,化民为玄,落云浦也从来没有什么动作,老老实实。
而另一座不肯屈服的山门,已经被大玄铁骑踏破山头。
郑政可不相信,落云浦是震慑于大玄铁骑,才转而投诚,那座周遭水泊广阔,山上云雾缭绕的大山,山门里可坐镇着两位仙人呢。
当然,两位仙人,对于大玄来说,是个不小的阻碍,可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开国以来,大玄的历代先王,征山伐水,宰掉的仙人不多,可也有两手之数了。
根据林林总总汇聚而来的秘密消息,那尤擅符箓之道的落云浦,似乎和大甲洲的那座顶尖山门,大始箓门,有些关系。
隔着衣带海,与腴洲隔海相望的大甲洲,要远远比腴洲大得多,而大甲洲的世俗王朝,更是数不胜数,不过,大始箓门所在的那座正始王朝,丝毫不逊色于大玄王朝,也在开疆拓土,争那一个天下最。
如此说来,就丝毫不奇怪北伐之初,落云浦那股誓与山门共存亡的劲头了。
阻碍了大玄的北伐,就是给正始王朝争得了先机。
至于韩家,短短三十年,那位韩家的老祖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仙人,这幕后无需多想,定然助力颇大,就是不知道那幕后的是哪一家或者哪一座山门。
说实话,郑政很是希望他们搞出些动作来,可两处都那么安安静静,他实在找不到下手的理由,总不能无故诛杀。
落下一个大玄嗜杀的恶名。
再就是,大玄军中,青词诰,止屠山,星星台三大山门的弟子,并没有真正归附大玄,看来那三位当家的老祖,还是对他这位太子爷不放心。
青词诰的绿素先生,老猴子,止屠山的无病剑仙,病秧子,还有星星台的黄斗老祖,那位守山老狗,估计这三位老祖宗,都在养伤呢,六年前那一战三家可是被敕令山坑得不轻。
郑政轻声笑道:“先生以为,如何才能使那三位老祖对我这个太子放心?”
洪少商无奈笑道:“其实太子爷知道的。”
郑政又抬头望向天上月,有些失落道:“就这么一条路?”
洪少商道:“这条路最简单,最容易,对于大玄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至今未婚的太子爷,望着那天上月,神色伤感,他幽幽说道:“这算是和亲吗?”
洪少商苦笑道:“或许是吧。”
太子爷的心里还是只有那个沉睡不醒的女子,苏脂官,洪少商没有见过,听说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奇女子,是朝武城王宫中,那位大指官,苏耳朵的女儿。
太子和苏脂官同岁,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如今三十余岁的太子爷,不止朝武城中的天子一再催婚,就是大玄拱辰殿那两班文武,也是奏折不断,忧心忡忡。
国储岂可儿戏!
可太子爷还是没有纳妃,为此甚至有老臣当殿,出不敬之语,老泪纵横,颤抖着身子,规劝天子重立太子。
而今大玄王朝,最紧迫的似乎不是北伐,也不是西征,而是太子爷的婚事。
青词诰,止屠山,星星台这三家腴洲的顶尖山门,据说早早就备好了自家的待嫁弟子,个个冰肌玉骨,姿色非凡。
等着太子纳妃。
夜凉如水,一时沉默下来。
太子郑政眉心微皱,那张黝黑脸庞,面无表情。
第二天,大玄中军,就传出了一个消息,太子纳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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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好笑,作为曹国两大仙人坐镇的山门之一,落云浦,是忽然投诚,就在大玄的北伐军刚刚打到曹国北方的时候。而在之前,落云浦的弟子还一拨拨赴南死战呢。
当大玄铁骑浩浩荡荡停在落云浦那片八百里水泊前时,落云浦的掌门,更是亲自下山,陪着大玄的那位将军,登山山顶,安置下大玄的法碑。
落云浦距离牵牛城不足千里,在落云浦投诚之后,韩家便紧随其后,献出了牵牛城。
此时,落云浦那座挺拔独秀的主峰上,有位年轻道人,轻轻抚摸着山顶法碑,嘴角噙有浅淡笑意。
身后站着位中年人,微微弓腰,神态恭敬。
当初就是他陪着那位大玄的将军,在这山顶,放下的法碑。
他正是落云浦的当家人,牧禳,一位十一步的窥窥,仙人。
那年轻道人便是和司马桃树聊天,说要去找张顺眼的牛皮,他想在牛皮上画张符箓的李箓。
山顶白云缭绕,夜幕月明星稀。
李箓没有回头,他细细打量这刚刚耸立不久的法碑,轻笑道:“大玄的法碑这么轻而易举,就立在了落云浦的山头上,奇耻大辱?”
牧禳依然恭敬垂立,没有开口。
李箓似乎自顾自说道:“心中有怨气,不想说?不敢说?敢怒不敢言?因为我一句话,落云浦死了那么多弟子,现在却得乖乖向大玄投诚,我李箓胆大妄为,擅作主张?觉得老祖宗偏心眼,偏偏要我这个家伙来腴洲,主掌大局?”
那个年轻道人,伸手轻轻一攥,便有一朵朵白云纷至沓来,缓缓转动,如一朵白色莲花。
他转过头,看了眼身后落云浦的当家人,笑道:“没办法啊,老祖宗疼我,非得让我来腴洲,知道为什么吗?”
李箓忽然厉声道:“因为你牧禳太蠢!”
他又转过头去,缓缓道:“你一把岁数都活到了狗身上,竟然抗衡大势,就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吧,腴洲这盘棋,敕令山不下,青词诰,止屠山,星星台都赌在了大玄王朝,他要北伐,谁能挡得住?”
“就凭你落云浦,能挡得了几多时?你是想给那曹国陪葬?你死了不要紧,别坏了宗门的大计,你知道老祖宗为了在腴洲占块地盘,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缠抱?”
“怎么着,你以为这落云浦是你的?不是,是大始箓门的,你牧禳就是看地盘的,你得记着,记清楚!”
垂手而立的中年人,虽然面无表情,可心中恨意有增无减,形势不如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谁让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老祖宗最看重的弟子呢!
他这个入门以来,只见过一面老祖宗的弟子,怎么比得上?如果他不是出身曹国王室的话,或许连那一面,那位老祖宗都不会施舍。
从大始箓门一个普通弟子,一步步慢慢爬到如今落云浦掌门位置的牧禳,虽然其中很大原因是他曹国王室的身份,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位中年人能坐得住这个位子。
他蠢吗?当然不蠢。
不然怎么可能牢牢握得住落云浦当家人的宝座。
权谋手段,心机修为,都是上等。
面对年轻道人的咄咄逼人,他并没有丝毫恼怒神色,反而愈发恭谨。
李箓说他蠢,无非是他自作聪明,在没有征得大始箓门的意思下,竟然擅自命令门下弟子,对抗北伐大军,以为如此阻碍了大玄王朝的北伐脚步,为那正始王朝争取时机,同时,也有私心作祟,不忍看那曹国王室覆灭。
这点心思,那位大始箓门的老祖宗再清楚不过,不然也不会有这李箓入腴的事情。
牧禳本以为会被夺去落云浦的掌门之位,然后去那大甲洲大始箓门接受宗门责罚,只是李箓来后,若无其事,只是说了投诚一事,便飘然而去,说是在腴洲各地玩玩。
今日回来后,就把他这位掌门叫到了山顶,直到现在好像还是没有说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李箓忽然蹲下身,转过头往上瞧来,任是牧禳这多年来的养气功夫再好,还是忍不住脸色难看。
他还是垂手而立,心中不免忐忑,实在是揣摩不透这个年轻人的心思。
李箓哈哈一笑,随即起身,随口道:“放心,好好坐你落云浦的掌门,不过,你藏起来曹国的那位小太子,得交给我。”
牧禳骤然变了脸色,曹国王城破城之时,他可是亲自走了一遭,把那位小太子给接走了,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说,这个李箓应该是早早就来了,一直在留意他的动向。
李箓没有理会牧禳的震惊,继续说道:“大玄北伐灭了四国,都没打起什么值得称道的硬仗来,太轻松了,不像正始王朝光是那一颗颗大好头颅,就堆起了十六座京观,那叫一个惨烈!”
“让人羡慕的是,大玄的后方还这么安稳,大军过后皆太平,这样不好啊,所以,你这个掌门得想想办法,让这后方别那么安静了,当然可不要把落云浦露出去,这样,也能缓一缓北伐的脚步。”
李箓盯着那个终于抬起头的中年人,阴冷笑道:“你明白吧?知道怎么做?老祖宗能放心?”
牧禳终于开口,“但请老祖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