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去。’
‘什么?!’
‘这里山高谷深,瘴气弥漫,山顶放箭之人,视野、箭矢皆有限,必不敢贸然进攻,更不敢轻易下山。我们快马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说话间,翻滚下来的火人越来越多,数不清的尸山被引爆了,断肢飞炸,火舌四燃,黑烟弥漫,鬼哭一片。
宋使眼见这人间地狱,心中悲愤交加。若他们今日真的被困死在这里,和谈破裂,两国交战,这梼杌道的悲剧必将重演。
‘没错!我们冲出去!这里无需再多几具尸骨了,大宋的兵,死也要死在我大宋的疆土上!’持节震地,犹若战鼓。
众人大受鼓舞,悲壮填膺,振臂高呼‘冲!冲!冲!’
少年护卫带头,六骑一行,一路拼杀。不知是谁起了一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众人跟着齐声高呼,响彻云霄:‘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
玄武楼四楼第二间厢房内的临窗雅座,正坐着一位喝茶的年轻公子。他着一身青衣,身形娇小,气质灵动,一双星目来回望着天井熙熙攘攘的人群,似在听书,更似在寻人。
突然,那一双窜动不安的眸子在两位刚从影壁进来的客人身上定住了,笑容渐渐爬上他的眼角。
他心跳得狂乱,想大叫,想立刻跳起来冲下去,可他的双腿好似有万钧重,如何也挪不动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位客人一路走上来,在他跟前落座,迎上那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这场景,亦如他八年间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心中所思,梦中所见。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小梁茵……也长大了。”
杨必一语,恍如隔世。
梁茵哭的更凶了。
“哎,好啦好啦,都多大了还哭鼻子。小二,快上好菜!”梁逍全然忘记方才在冰牢里哭鼻子的人是谁。
“爷,还是酒鬼花生、王家牛肉、眉寿饮老三样?”
“非也非也,今日大喜,吃点儿好的。把你们这儿的‘笑傲江湖’来一套。”
“得咧!”
待小二离去后,梁逍关上门窗。楼下喧嚣之声立刻隐去大半。
“兄长,八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颜修哥真的……谋逆了吗?”梁逍目光赤诚,还是一副天真纯粹的少年模样。
杨必看着他,仿若看着少年时的自己,永远意气风发,永远恣意潇洒。他越发想要保护这个年轻人,好似护住了他,就可以抚平无常世事砍在自己心上的疤。
“你认为呢?”
“当然不是。颜修哥性雅正,皎皎君子,文韬武略,说谁谋逆我都信,唯他不可。”
杨必愣了半响,点点头。
“我也不信。旧历十六年,正月初三,我接到护送来朝贺的西夏特使离京的任务,从东京开封送至西京河南,历时半个月。待返京至白虎门时,便看见……他们的尸体被挂在内城墙上,我将颜修的尸体取下,便被人卸了甲,罪名——谋逆案从犯。”杨必双目淡然,面苍如纸,好似说着别人的故事。可一双手,却捏出血色。
“谁……能卸你的甲?”
“关入冰牢后,我一直想打探颜修究竟所犯何事,可除了一道圣旨,再也没有人来过。”
“颜修哥的案子一直是皇家秘辛,当年虽传得满城风雨,但也仅限于谋逆罪名。至于为何谋逆,如何谋逆,却是禁忌。朝廷派了很多亲事卒,但凡听到百姓之中有妄议、造谣者,就地捕杀。在如此强力镇压之下,这件事虽然轰动,但很快被盖了过去,并且很好地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这些年来,汴京城里再无人敢妄议朝政,更无人敢越谋逆雷池半步。”
“他的尸骨……”
“兄长放心,当年,暴尸七日之后,他们的尸骨被丢入城西乱葬岗,我与阿茵将一具新死不久的无名尸替于颜修哥,连夜将颜修哥的尸骨送回姑苏老家安葬。”
“多谢。”杨必深重的目光定在梁逍身上。
“兄长言重了,这也是我们想做的。只不过,姑苏至今未修牌位。”
“牌位,姑苏要修,汴京也要修。”
“嗯。”梁逍重重点头。
三个人的手牢牢抓紧在一起。
“爷,‘笑傲江湖’来喽!”店小二嘹亮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快进来。”梁逍眼馋地瞅着鱼贯而入的玉盘珍馐,舌尖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泌唾液。
“五柳醋鱼、鲊糕鸽子、笋泼肉面、梅花包子、曹婆肉饼、小甄糕、瓠羹、从食、段家物、石逢巴子,当然少不了汴京城最有名的眉寿饮。爷,‘笑傲江湖’齐了,请慢用。”小二一口气报完菜名,机灵地退出厢房。
“兄长,先尝尝这眉寿饮,跟当年还是一个味道。”梁逍倒出满满两大碗,甘醇的酒香立刻萦绕入鼻。
“怎么没有我的?”梁茵急了,伸手去摸酒壶,被梁逍打了回来。
“你个小孩子,喝什么酒!”
“哦,原来小孩子不能喝酒,那八年前的味道你怎么知道?”
梁逍被问住了,一时语结。
“况且,我比八年前的你还大两岁呢。”趁梁逍不留神儿,梁茵眼疾手快给自己也满上一杯。
“阿茵,这酒烈!”
“我大凉儿女,能歌擅饮,区区一杯酒,能奈我何?”
梁茵豪迈,仰头一干而净,便觉五脏六腑似有一团小火球在烧,不及反应,眼前突地一黑,倒头栽在桌上。
梁逍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梁茵扶至靠椅上休息。
“随你。”杨必眉目间流露出笑意,品了一口眉寿饮,果然还是熟识的味道。
梁逍撇撇嘴,不置可否。谁叫他第一次喝酒也是一杯倒呢。
“官家如何?”
“官家近些年身子骨大不如前,时常犯头痛症,但病好时,精神头又不错,励精图治,亲力亲为,只是难免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了,此次招募令便是因官家疯症发作,竟大呼‘皇后与张猫谋逆’,故令兄长彻查此案。”
“……张猫?”杨必耳中忽然回响起一个声音。
“凡我张猫这双眼睛看过的肚子,从来就没失口过。老话说,这苟富贵,勿相忘,杨公你将来若是飞黄腾达了,可千万别忘了张猫我啊!”
“兄长,怎么了?”
“我在冰牢见过张猫,回冰牢。”
杨必起身,快得竟像一阵风,眨眼便刮到二楼。
梁逍看得目瞪口呆,心头的喜悦与激动,如火山喷发来势汹汹。真好,当年的毒王杨必,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