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雪霁初晴,妆罢万家清景。湛蓝的晴空与碧瓦朱甍的长街交相辉映,编织出一幅热闹生动的市井生活长卷。
金水桥码头船只往来,商贾云集。船夫摇橹,纤夫牵拉,工人卸货,老板娘喝茶。而老板则在朝客人挥手呼喊,招揽生意。
沿河商铺、茶楼鳞次栉比,川流不息。商铺中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医药门诊、看相算命、修面整容……门前悬挂彩招旗帜,延揽生意。也有小本经营的小贩,或沿街叫卖,或聚众表演,或坐着休息,还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敲门问路的外乡游客,穿街过巷的嬉闹童子,异族美人的勾魂艳舞,喷香扑鼻的各色美食……熙熙攘攘,喧闹非凡。
置身于这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中,杨必不禁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他举起苍白的手掌,浸入温暖的阳光里,白得近乎透明。
“客官的皮肤可真白啊,有些日子没出过门了吧?”修面师傅手法娴熟地修剪着杨必杂乱的胡须。由于热爱这门手艺,他工作的时候很快乐。
“有些时日了。”杨必回过来神儿,眼神很快恢复往日的淡漠。
“呵呵,那可要好好看一看这汴京城的变化了。”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呦,官爷还是位诗人?”
“略懂略懂……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是官?”梁逍正自鸣得意,突然把手摸向腰间,并无官牌在身。
“我说了官爷可莫要生气。小人在这条街上经营这家小店已经快十年了,每一位来小店的客人,小人总能跟他们聊上几句,渐渐就琢磨出一条规律来。这一个人眼中有一个汴京城,一百个人眼中就有一百个汴京城。”老板说着,手上功夫却没停,修整完胡须又开始修整头发。
“在商人眼里,汴京城就是一座大金山,任何营生都能在这儿找到活路,赚得盆满钵满,就连乞丐也能分一杯羹,混个肚儿圆。在诗人眼里,汴京城形形色色,琳琅满目,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头百姓,没有哪一人、哪一物、哪一事、哪一处,不可成诗,不能成诗的;汴京城的灵感就像齐州的趵突泉一样,源源不断,永葆生机;所以这里无人不可成诗人,遍地都是诗人。
下面就说到官爷您了。在官老爷眼中,汴京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物华天宝,日新月异,是一座空前繁盛的国际大都市。当今圣人心怀天下,励精图治,以致我大宋政通人和,强盛空前,边疆蛮夷莫不称臣,称臣之属莫不安定。官尽其职,民尽其力,物尽其用,百姓安居,商贾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全城乃至全国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幼幼莫不交口称赞这太平盛世。官爷,小人没说错吧?”
“说的好,接着说。”梁逍点头称赞。
“官爷可吃过鸡舌汤?”
“鸡舌汤?那是什么东西?”
“鸡舌汤就是用活鸡的舌头熬制的高汤,鲜美无比,售价高昂。一碗鸡舌汤里一般有四五条舌头,就要杀四五只鸡;一天卖出五十碗,就要杀两百五十只鸡。鸡的价格于是水涨船高,可养鸡的农户却越来越穷。这街上若有十个乞丐,其中五个就是养鸡的。”
“这是为何?”
“因为税。税务官永远知道哪里有利可图。普通农户若想进城交易,必先在各级税务官那里脱一层皮,乡税、进城税、土地税、交易税、活禽感染税……五花八门的税目加起来,鸡还没卖出去,腰包里的银钱先掏干净了,有时还免不了受市井泼皮勒索一番。要是钱没带够,还要先欠着,等进城卖了鸡换了钱,出城沿路再给补上。”
“你说这些税目,户部都没有行文规定吗?”
“当然有啊。但户部离我们老百姓实在是太远了,就像天上的星星,就是知道它存在,也摸不着啊。老百姓能摸得着的,只有眼前的税务官。你老老实实地听话交钱,大家相安无事,若差半分半厘达不到他们满意,非但汴京城以后再无你容身之地,就连你的其他同乡也要跟着倒霉。其他行当也都差不多,每天新增的税目五花八门,税率一天比一天高,新开的商铺多,破产的更多。这汴京城啊,看着繁华,其实就是个花架子,哪天刮一阵大风,呼呼啦啦就全塌了。这便是百姓眼中的汴京城。客官,修好了。”
梁逍与杨必对视一眼,皆心底暗惊。一惊,这隐匿在盛世下的危机,小小税务官竟嚣张到如此地步,户部是装聋作哑呢?还是干脆参与其中?二惊,升斗小民竟有如此见识,而他们这些做官的却是管中窥豹,只知道歌舞太平。
“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官官相护,挟私报复?”梁逍递银钱与老板,脸色忽地阴沉起来。
“别人不知,但您不会。因为您没喝过鸡舌汤。”老板乐呵呵接过银子,麻利地开始收拾满地的碎发。
“有趣!有趣!”杨梁二人仰天大笑出门去。
“对了,说了半天,这鸡舌汤到底哪里有卖?”梁逍忽然动了馋念。
“出门左转,沿白虎街至龙庆坊望火楼便是了。不过,官爷您脸熟儿,这么过去怕是吃不上,还得劳烦您旁边这位爷。”
“怎么?现在吃个饭还要拼颜值吗?我也不差啊……”梁逍上下打量着杨必,只见他一身玄衣,长身而立,清瘦却不失风骨,长发如墨染,随着衣角翩跹起舞,面如冠玉无暇,目若朗星夺魄,即便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站着,也令人神往不已。
真可谓“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啊!
“官爷,您误会了,小人说的是,您既知道官官相护?怎会不知道清官法正?”老板看梁逍的眼神,便知他想差了,忍不住想笑。
梁逍如遭当头一棒,尴尬地收回目光,一朵绯云悄悄爬上他的面颊。
出了门,梁逍径直往南,并不去白虎大街。“兄长不急,先带你去见一个故人,见了她,兄长一定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