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可笑?’
‘当兵的学写字,这还不是笑话吗?’娘娘腔仿佛听到了一个更大的笑话,四下看了看,很快在同伴中寻得认同。
‘当兵的,为何不能识字?’
‘你这问题,就好像在问,一个瞎子,为什么看不见路一样。’听到身后有偷笑声,娘娘腔的尾巴越来越藏不住,很快就原形毕露了。
‘眼盲,心不盲,盲人亦可识路。’阿初一鼓作气,更进一步,‘齐人孙武,战可伐人之兵,覆敌之国,可若目不识丁,如何写就兵学圣典《孙子兵法》?传于后世,荫泽子孙?还有三国周瑜,美髯关羽,白衣陆逊,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若他们也怀有此等狭隘之见,如何传佳话于后世?’
距河岸两丈远的竹林中,一双鹰一样敏锐的眸子突然震动了一下。自己年近不惑,胸襟见地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真是令人汗颜呐!
大学士缓缓走向河岸,身后还跟着延庆军两大阎王。那二位的脸色可不妙啊,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将军!大学士!’岚羽这个机灵鬼察觉到异样,忙高声作礼,给大伙儿通风报信。
众人亦行了礼,注意到二位长官的脸色,皆是心头一沉,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阿初一见父亲也来了,登时羞红了脸,躲到少年副使身后。
‘将军,他们——’元曜急欲告状,被左刹阎王狠狠瞪了一眼,赶忙止住。
‘不必说了,我们都看见了,回头再收拾你!’
原来,在这群乌衣少年戏弄阿初的时候,大学士与二位阎王结束了边防巡察的任务,恰好行至此处,便站在竹林暗中观察,看他们如何收场。
可这元曜戏弄的可是大学士的女儿,二位阎王看得内里冒火,外里冒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啊!只恨不得亲手提着这小子的耳朵,丢到河里头喂鱼!
‘你想拜我为师?’大学士盯着少年副使明镜般的面庞。
‘是!’少年俯首作礼,心跳因方才那刹那间的对视而漏跳了一拍。
‘给我个收你为徒的理由。’
少年喜出望外,不可置否地抬头望了一眼,只见一副凛凛不可犯的威严,斗重山齐,一时竟被震慑住了。阿初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方才回过神来。
‘必一介武夫,不甘只行屠夫之勇,莽夫之愚,亦不求出将入相,厚禄高官,但求能通晓是非大义,清浊曲直,明白做人,清白做兵,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君,无愧于民,无愧于心!’
大学士捋了捋灰白相间的胡须,微微点了点头,可眉峰仍蹙在一起。
‘不过,我素来厌恶蠢人,凡入我门下者,皆聪慧之人,你如何自证?’
‘自证聪明者,往往适得其反,还请大学士出题考证。’
这位老谋深算的大学士,滴溜溜的眼睛珠子一转,忽然瞥见地上乌压压坐倒的那一大片,计上心来。
‘倘若现在是行军打仗,你的战友中了敌军的痒毒,可解药只有半瓶,不足以解救所有人。中毒者中,有你的顶头长官,信任你的下属,还有此番交由你们护送的百姓,你当如何?’
左刹阎王今日老脸尽失,更看不得黑脸将军麾下的小子独占风头,若少年副使真成了当朝红人大学士的门生,那他今后在军中就再也抬不起头了。遂向元曜递了眼色,示意他搏一搏这门生之位。
‘当然是先救百姓,再救一军之长,最后是下属和自己。’元曜摇摇晃晃站起来,双手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以痛感削弱身上的奇痒,‘我们当兵打仗,就是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所以先救百姓;长官是一军之长,群龙之首,有了他,才能带领我们接着打胜仗,所以,他排第二;这排在最后的当然是我们自己,先人后己嘛!大学士,我答的可对?’
‘你呢?有何高见啊?’大学士不置可否,转而看向一脸轻松的少年副使。
‘高见不敢当,但也用不着这么复杂,只需……’少年副使朝前走了两步,突然一脚踹在元曜屁股上。
元曜离河水极近,只听一声惊叫,人就扑通一下摔进河里,溅起牛大的水花。
‘你个兔崽子,休得放肆!’左刹阎王口不择言,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若不是黑脸将军拦着,他非要扑过去揍他一顿不可。
‘将军稍安勿躁。’少年副使转而拜向大学士,‘您不是问我,该当如何?晚辈觉得,与其弃卒保车,不如另辟蹊径,一个也不放弃。这世间的路,千条万条,何必非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呢?只要初心不改,无论选择哪条路,终会到达初时约定的地方。就好比这痒痒粉的解药,瓶子里没有了不打紧,只需跳入这混入朱砂之后的河水,一样可以达到解痒的效果。’
刚从河里爬起来的元曜本正火冒三丈,一听河水可以解痒,忙捧起水花泼在脸上,那奇痒之感果然淡去大半,泡在水里的双脚更是清爽宜人,一点也不觉得痒了。
岸上正处于水深火热的人,见状蜂拥而上。
‘……不痒了,不痒了!’
‘真的……真的不痒了!’
……
大学士满意地点点头,第一次露出称心如意的笑容。
阿初知道,这是父亲默许时的一贯表现,忙悄悄对少年做了一个跪拜的手势。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接收到暗示,少年副使心潮澎湃,忙行拜师大礼。
‘嘿,成了!’周围登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一时间,笑语沸腾,掌声雷动,连黑脸将军都难掩骄傲,不禁扬起了嘴角。
少年被众人高高抛举到空中,在离夜幕最近的那一刻,他情难自禁地抬起手臂,好像一抓就能抓到苍穹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而在阿初眼中,他又何尝不是那颗最明亮、耀眼的星星?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有人得意,自然有人失意。
‘一群废物!今日我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左刹阎王愤愤难平,气得摔袖而去。
乌衣少年们亦灰头土脸,湿哒哒地黯然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