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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雪中挟带着霏霏雨粉,润物无声,然而在晚间的时候梅树却覆上了一层薄冰。

小冰君掌上灯,呆呆看着凝在冰晶之中的花骨朵,一下子没了主意。

花不会开了。花没办法开了……

缓缓蹲下,冻僵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雪上划着,昏黄的油灯照射下,一个奇怪的字体出现,又被另一个类似的字体所替代,最终却都湮没在纷飞的雪片中。

雪落簌簌,夜愈加寒冷起来,鼻中一阵发痒,她不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于是掏出手绢抹了抹鼻子,又折得整整齐齐地揣进怀里。

低下头,看到被雪湮没得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字,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唇角梨涡微现,伸出手顺着那字迹重新划了一遍。雪湮了,便又划清楚,如是反复,竟是乐此不彼。

陌。陌。陌……陌……逆?逆!

她赫然想起,她所写的字不只是陌,还有逆的意思。在冰族语中,这两个字的写法其实是一样的。

逆。

阿嬷说,要掌控住一个男人的心,一定要学会怎么恰当地运用这个逆之。总是一味地温柔顺从,很快便会让他们厌倦。

可是,她就是想对他好,不舍得他烦恼。阿嬷可白教了。

逆。

不过偶尔的任性也是被允许的吧。他都不要她了,她再顺着可就再见不到他了。

逆。逆……

啊,他们是逆流而上,逆流……逆流!

碰地一声,小冰君惊慌地站起身,因为太急,在雪中蹲得太久已经变得又僵又硬的腿一个踉跄,踏翻了旁边的油灯。油灯倒在雪地上,油撒了一地,火焰扑腾了两下,灭了。

顾不得油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将整件事想个透彻,生怕遗漏了什么地方。

为什么才逃离那些人,他却又倒回去?他之前要去塞外,是为了帮她寻找恋儿,但早上离开前却说了这事小七会去做,那么他往北是要去哪里?他无意夺回黑宇殿,自然也不想参与进那些人的争斗中,那往回走是……是……

越想她越觉得害怕,双手抖得无法控制。

他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吧。

因为她的无用,所以才不得不这样做吧。

就算不想再要她了,却仍然顾虑着她的安危……

想到此,小冰君再也站不住,跛着腿便往屋外跑去,直到在野地里跌了一跤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于是揉了揉跌得发痛的膝盖和下巴,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嘴里有血腥味,大约是舌头还是哪里被磕破了。走进灶房,舀水漱了漱口。冰冷的水一入口,牙齿舌头都冻得麻木了,浑身上下仿佛再找不出一丝暖意。

生火,烧水,将身体泡进温热的水中,直到慢慢回暖。

将柯七早上留在锅里的已经糊成一团的汤饼热了热,胡乱吃了一顿,然后回到屋内倒头就睡。她很清楚,在这样的天气,不做好充分准备就冒冒然去寻人,只怕人还没寻到,自己倒先冻死在了路上。

然而,她没想到这一躺下,竟然会差点再也起不来。

她身体本来就还很虚弱,又在雪中呆了一日,加上情绪起伏太大,之前一直撑着倒还没事,这一躺下便发作起来。迷迷糊糊中只觉浑身像火烧一般,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热的,头痛欲裂。

前一夜时还有柯七照料着,现在却只剩下她一个人,这烧一发起来,便如那燎原之火,越烧越旺,颇有无法收拾之虞。

隐隐约约间她知道一直这样下去必死无疑,求生的欲望迫使她奋力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然而眼皮像灌了铅般怎么也撑不开,胸口如同压着一颗大石,每喘一口气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她还不想死,她还想再看看主子,还想再看看恋儿……还有那如同圣域般洁白的城……

耳边响着拉风箱般的呼哧声,在寂静的夜中,在雪片敲打屋顶的簌簌声中,清晰而寂寞。

“……看不到的笑脸,知晓我的痛苦,你会不会来……看不到的笑脸,知晓我的痛苦,你会不会来……”

是谁在唱歌?那仿佛来自远古的坚韧而温暖的反复吟唱……

小冰君只觉身体一震,整个人就像挣脱了桎梏瞬间变得轻盈无比,羽毛般往上飘去,毫无阻碍地穿过墙壁,往着记忆中开满洁白梨花的宫院飘去。

就在快要飘出院子时,一声细微的炸裂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回头,只见那株被冰封的梅树上,一朵鲜红的梅花撑开了外面的薄冰,如火焰般在纷飞的雪片中,在阗黑深沉的暗夜中绽放,金色的蕊随着花瓣缓慢地舒展开来。

花开了!

她欣喜地飘回,小心翼翼地以手掬之,却未触及花朵。

舒缓而忧伤的吟唱仍在响着,却越来越遥远,最终变成一缕飘忽难以捉摸的存在。

低首,小冰君珍而重之地亲吻花瓣,在看到自己的唇与花瓣重叠时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就在回头的那一刻,她已经知道自己又离开了身体,如同十年前的每一个白日那般。

八岁时的一场大病,来得如同今日这般凶猛而迅速,就在御医束手无策,所有人都认定她必死无疑的时候,她陷入了永久的沉睡当中。除了恋儿以外,没人知道她晚上会醒来,也没人知道她并不是睡着,而是回不了身体,只能到处游荡。

暂时是回不去的,而且什么也做不了。她知道,因此也不是如何担忧,顺其自然好了。

既然有一朵梅花能够破冰绽放,余下的满树梅苞必然也会陆续开放,是她去找主子的时候了。

看了一眼迷蒙满目的大雪,她收回目光,对着静默中酝酿着爆发性生命力的老梅甜甜一笑。

“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找他。”

语罢,轻盈的身体往院墙外面飘去,顺着河流而上。一路行,那低低的吟唱一路相伴,如同母亲温柔而忧伤的呼唤和抚慰。

现在,无论是黑暗,还是寒冷,都无法再阻止她。

越往北,天气越冷,河水已经被冰封,许多船只被滞留在了途中。小冰君一路仔细寻找,终于在离小渔村四五十里远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小艇。小艇靠着岸,上面空无一人。

岸上是一片荒野,黑压压的山脉下分布着稀稀疏疏的树林,树叶都掉光了,看上去萧瑟而荒凉。就在树林的深处,隐约可见昏黄的灯光。

小冰君飘过去,发现是一个荒村。平时罕有人迹的村落因为冰封的河流而一下子热闹起来,被迫滞留的客商旅人多下了船来到这里借宿,等待天气回暖,河流解冻。

因为睡不下,有的人就索性围炉夜聊,打算熬到天亮。

小冰君一户一户地寻找,沿途遇到有狗的人家,便引来一阵狂吠。她以前见惯了,也不以为意。

然后,在一栋青砖瓦房的大堂里看到了柯七。她正与几个江湖客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大碗喝酒一边高谈阔论,满脸欢畅的笑,显然心情并没因被阻半途而受到影响。

看到她,小冰君不由微笑,飘过去轻轻碰了碰那被酒意染上浅晕的小脸。

“小七,主子呢?”她问,却知无人能听到,不由微微有些伤怀。“你乖乖的,别喝太多了。”忽略掉那让人不愉快的情绪,她摸了摸柯七的头,然后往其它的房间飘去。

就在她飘进天陌所在的那间厢房时,原本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熟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冷漠的目光在黑暗中缓慢地移动,仿佛在寻找什么。

“主子!”看到他,小冰君欢喜地扑过去,却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碰到一股森寒如刀剑般锋利的气流,让她感觉到一种超乎于肉体的尖锐疼痛,不由一瑟缩,急急往后退去,一不小心就退过了墙壁,飘到外面。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到处游荡的时候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也许……也许只是错觉。

虽然如此想,却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不满地嘟了嘟嘴,才又鼓足勇气进入房间。

天陌已经披衣坐了起来,却没点灯,像是在等着什么。

“夏儿?”就在小冰君飘进去的那一刻,他突然低低唤了声。

小冰君一下子捂住嘴巴,掩住脱口而出的惊呼,虽然明知无人能听到。

他看到她了?他……他能看到她?如果她现在不是魂体,只怕已经被惊得摔倒。

“是你吧,夏儿?”天陌继续道,目光定定地看着小冰君所在的方向,就像正看着她一样。然而他出口的话,却让她知道他其实没看到。也许他只是感知到……感知到她的存在。

就算是这样,已经足够小冰君欣喜若狂。

“是我!是我!主子,是我!”她一连声地应着,很想扑过去抱抱他亲亲他,可是又畏惧着他身周的气流,只能站在原地心痒难耐。

“夏儿……”天陌显然没听到她的话,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一声长叹,而后抬起头看向大堂的方向。

“小七,过来!”他的声音不大,就像平时和人说话一样。

柯七却在下一刻如只猫般推门而入,仿佛她一直就在门外一般。

“爷儿,怎么了?”一边掌灯,她一边问天陌。

天陌表情虽然平静,脸色却有些苍白,“你快回去,夏儿出事了。”

柯七手上一颤,回头有些莫名地看向他,“爷儿,你……你做恶梦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又怎么会半夜说出这样让人吃惊的话。

“不是……你赶紧去!”天陌皱眉催促,并没说原因。他身为幻狼族,能够感应到许多人类感应不到的东西,这话要让他怎么解释。

柯七哦了声,不再多言,一闪身消失在门外,门同一时间被无声地拉上。

天陌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如何替你爱惜?如今这样,跟在我身边又有何用?”连着两个问句,说到后面大约是触到了心中的某根弦,他的面色一时严若寒霜,陡地一挥手扫得桌上飘摇不定的油灯狠狠地砸向墙壁,又碰地一声摔落在地上。火焰扑地一下熄灭,屋内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滚!滚得远远的!”后面这两句厉喝已经带上了强烈的怒气,以及深沉难言的痛心。

随着他的暴喝出声,小冰君感觉到一股强劲的气流涌了过来,将她冲出屋外,飘向黑暗无际的夜色当中。

糟了,又惹他生气了!在陷入无尽的黑暗之前,她不安地浮过这丝意念。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再次传来,小冰君不由呻吟出声,实在不喜欢这种仿佛被强制压缩进狭小铁笼子里的感觉。

“阿姐?阿姐?”耳边传来柯七迟疑的轻唤。

小冰君头痛欲裂,好一会儿才勉强撑开铅重的眼皮,将一张担忧而疲惫的小脸映入眸中。

“你终于醒了!”柯七一脸的如释重负,而后又有些不放心,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阿姐,你还认得出我吗?”

即便是身体不适,小冰君仍然被她战战兢兢的样子逗得笑了出来,开口想应,却发不出声来。

“能笑就好。”柯七吁了口气,“你烧了三天,一直降不下温,幸好没烧糊涂……不要急,好好休养几天就能说话了。”

小冰君眨了眨眼,回想起自己离魂的事,有些意外这一次竟然这么容易就回了体。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主子好像生气了,很严重那种。

心中忐忑,她再次如同以往每一次那样,将与天陌在一起所发生的怪异之事抛诸脑后。不去想为什么能在一瞬间从天阙峰到达相隔千里之遥的卫家村;不去想明明被咬了,却为什么没伤口;不去想被割破喉咙必死无疑的自己为什么会安然无恙;更不去想他为什么能知道离魂的自己的存在,以及环绕在他身周的气流是什么,怎么能将她冲回身体。

她不在乎这些,她唯一在乎的是,他是否还会要她。

“幸好爷儿料到你不好,让我连夜赶回,要不事情就糟糕了。”柯七连着五天没好好休息,便是精力再好也有些吃不消,一边说一边打着呵欠,末了,还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点,“阿姐,看来爷儿还挂念你得紧呢,不然怎么会知道……”

小冰君正专心地听着柯七说话,鼻中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麝香味,虽然淡,对于心有所牵的她来说却如黑夜中的灯光那样明显,心中不由一震,顾不得身体虚软,一翻身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门边跑去。

柯七被她吓了一跳,剩下的话一下子噎住,忙紧随在后。

吃力地拉开门,一股冷风吹入,小冰君不由打了个冷战。

依然是夜晚。没有雪的干燥夜晚。空寂的夜,墙头院落的雪层在灰暗的天宇下泛着浅浅的蓝光,院角的梅花静静地绽放着,幽香暗传。一张补过的网挂在另一边,在风中缓缓摇荡。

没有人。没有那个人。

夜风劲狂,刮起积雪纷扬,也吹得衣着单薄的女子长发在身后不停地扑动。

“阿姐,你找什么?”柯七在后面踮起脚尖,好奇地四处张望。

风将最后一丝残留的香味带得无影无踪,小冰君不死心地又扫视了院子一圈,连最角落的地方也没放过,却什么也没找到。原本因满腔希望而晶亮的双眸顿时黯淡下来,强撑而起的身体软软往后便倒。

幸好柯七就在后面,堪堪接住了她。

“阿姐,有什么事让我去做就好,你现在可再受不得凉!”一边把小冰君抱回屋内,柯七一边不高兴地叨叨。转身之前目光在院子里那浅浅的状似犬类的脚印上顿了一顿,心中升起些许疑惑。没听说这附近有大型的狼啊!

心中想着事,手上却帮小冰君拉好被子,又掖严了被角,就在她要直起腰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温软的手拉住。

对不起。小冰君看着她无声地道,黑黑的眼睛里有着浓浓的歉疚,还有无法言喻的黯然。

读出她的意思,柯七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别开眼有些别扭地道:“没什么啦。你是爷儿的媳妇儿,又是我阿姐呀。”

听到她的话,小冰君不由露出浅浅的笑,只是神色间却难掩惆怅。

媳妇儿……虽然之前也听天陌亲口承认她是他的内子,然而她却始终没有身为他妻子的感觉。若真当她是妻子,又怎会如此轻易抛下?

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柯七想到那一晚赶回此地时,看到她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人世不知的情景,心中不由一软,不由脱口道:“阿姐,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找爷儿吧。”

小冰君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柯七肯定的点头时,才露出欢喜的笑容。

话出口,柯七原本还有些懊恼,担心自己坏了主子的事,却立即被那散去忧郁的美丽笑脸将那一丝浅淡的悔意打消得干干净净,越发坚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爷儿就在离这半日水程的地方等我。”她说,“你别担心,安心将养身体,不然要怎么行远路?”

小冰君弯眸而笑,用口型说了个好。

柯七放下心来,到灶房盛了温着的白米粥,喂着她吃了,等她睡下,自己才在旁边侧躺下,数日来终于得以安心地睡一觉。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久,还是刚进过食,小冰君听着身边渐沉的呼吸,却有些睡不着。

她想到自己不算强健的身体,想到连自保也不能,原本因为可以去找天陌而满溢胸口的喜悦不由减了一分,又减一分,代以无法言说的不安。

直修养了五天,小冰君才算完完全全好起来,时天气非但没转暖,反而更加寒冷了,江面冰层厚得足以行人。

这一日逢着未下雪,柯七带着小冰君施展轻功翻山穿林赶往数十里外的荒村。路上两人各怀心思,交谈并不多。

柯七想的是,等到了地方,大不了自己扔下人就走,过个几个月一年两年再去见爷儿,那时候他估计早忘记这么一回事了。

小冰君则在想,这一回无论他怎么生气冷漠,自己都要紧紧跟着才好,不能再被吓唬住,呆呆地任他丢下。

然而,千想万想两人都没想到,等她们千辛万苦到达地方的时候,天陌竟已独自离开。

“那位公子走好几天了,跟着一队客商。”屋主说,然后拿出一封信,“这是他留下的。”

抽出笺纸,上面只有两个字。

勿寻。

怔怔看了一会儿那熟悉的字体,又抬头茫然地看着柯七,小冰君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

柯七也有些傻眼,她怎么忘记了自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若论起恣意妄为,行迹飘忽不羁的程度,自己那是拍马也不能及的。想必,他也是料到了自己会心软带阿姐来吧。

挠了挠头,她干笑两声,一时无语相对。

看到她的样子,小冰君回过神,也没再为难她,垂下头仔细地将信笺收好。

柯七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忍不住道:“咱们现在就去追他,这几日一直在下雪,他又行动不便,必然走不远。”

小冰君低着的头摇了摇,就在柯七以为她哭了的时候,她却抬起头粲然一笑。

“我自己去。”

柯七愕然,就听到她继续道:“你不能一直陪着我。如果我连独自去寻找他都做不到,那么以前说的那些要永远陪着他的话也不过是空言罢。”

“可是……”你根本没能力保护自己。柯七想要反驳,却在看到那美丽笑容中包含的倔强时顿住。

“我知道。”小冰君抿唇浅笑,黑眸亮晶晶的,跳动着她所特有的傲气。“不是所有人都会武功,但他们一样活得好好的,一样走遍天南海北。”说到这,她沉默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放心,我会好好的。”

那一瞬间,柯七仿佛看到一棵攀附着大树的柔弱菟丝花变成了一株刚发芽的小草,虽然仍有些怯生生的,却已让人感到它所蕴含的蓬勃生机以及柔韧力量。

“我这里有几样东西,你拿着。”她不再阻止,而是从身上掏出几个竹筒一股脑往小冰君怀中塞,看到她瑟缩了一下,忙道:“别怕,都是些粉粉末末。死不了人,不过也没解药,时间一过就好了。”

既然不是自己所害怕的虫蛇之物,小冰君便也不推辞,都收了下来,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不会遇到别有所图的人,而这一回她身边再没人能为她出头。

事情既定,她便要急着上路,柯七本来还想指点一下她寻人以及避祸的经验,想了想最终作罢,只是打点了一些干粮银两等必须之物,问明客商离开的方向,然后与她相伴离开了那户人家。

小冰君没让柯七送太远,在出了村子的时候,便与其分开了。她自然不知道柯七并没离开,而是一直隐在暗处跟着她,直到确定她真的安全无虞之后,才悄然而去。

屋主说那些客商有马车,大约是往离荒村百里远的县城去了。从荒村到县城是有路的,虽然不算平坦,但勉强能行马车。而对小冰君来说,最重要的是免去了迷路的危险。

路上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连着几日的大雪,早将前面人行走的痕迹掩了去。小冰君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见的野道走着,冷冽的空气吸进肺中,冻得胸腔子隐隐作痛。触目所及皆是一片雪白,偶可见黑褐的祼露山体以及光秃秃的树干,也有一两只麻雀在雪地上跳着,成为天地间除她以外唯一能看到的活物。

小冰君不是第一次依靠双脚走远路,上一次与卫家村的人一同出山,跟着几个身手矫捷的猎人翻山越岭,当时是跟得很吃力,还磨破了双脚,却最终坚持了下来。时隔几个月再走,虽然是独自一人,却也不是如何害怕。

百里远的地方,按她的速度,大约要走上两三天。她心中估算了一下,然后一边走一边开始计划着晚上歇宿的问题。

如果遇到人家户倒还好,可以借住。若是没有,那只能在野地里休息一夜。这样的天气……

她挠了挠头,然后赫然省悟这是柯七习惯的动作,不由莞尔。

为了不引人注目,柯七已经将她身上穿的在楚家置办的貂皮大氅跟那家屋主换成了棉衣棉裤,以及两双新的棉鞋,虽然穿在身上臃肿难看,但却便于行走。

因为要放大量的精力在应付路上无法预知的危险以及筹措渡夜的事上,想到天陌的时候便少了许多,就算想起,也不再有被丢下的难过,只剩下浓浓的思念以及期待。

知道自己走得慢,小冰君休息的次数并不多,只在实在迈不开脚的时候,才歇一歇,磕掉鞋底上踩实的雪块,以免滑倒。

然而无论她怎么拼命地走,就是看不到一丝人迹,那种独自一人置身于冰天雪地中的感觉,让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被上天给遗弃了。

过了午,天开始下起雪来。她心中不由叫糟,开始一边走一边寻觅可以容身的地方。

雪越来越大,渐渐迷蒙了视线,她不太敢继续走,担心迷失方向。但若不走,呆在原地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得已,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心中祈祷雪早些停下来。

而无声无息缀在她身后的柯七看着她在雪中若影若现没有丝毫停下的身影,不由有些着急,忙跟得近了些,以防她踩到雪下的陷坑暗流。

哪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想着要如何把小冰君诱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雪时,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哎哟,那穿着棉袄的臃肿身影一下子矮了一截。她大吃一惊,忍不住便要飞身至前,却突然想起当初七岁的自己被天陌扔进野兽出没毒虫密布的丛林中时的情景,忙硬生生忍下了那股冲动。

然后就看着那个身影蠕动啊蠕动,最终又恢复了原来的高度,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她心中缓缓松了口气,突然觉得爷儿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挺不容易的,可见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大约还受了惊。

说起来,若一陷入险境不想牵累旁人就自戕,那她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因此那日当小冰君不顾一切从刀口下跳落水中之时,她的心脏几乎停跳,等缓过神来后也是有些生气的,毕竟在她看来,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哪怕是处于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绝境中,也不可轻言放弃。因为你永远也无法预知在下一刻,事情会有什么转机。这是爷儿教她们的。

正因为如此,几年前老大为了救她男人,以命相换,差点救不过来。那个时候她正好在,亲眼看到痊愈后的老大是怎么被爷儿教训得凄惨兮兮。

“他不是傻子。”他说。“他会比你痛苦十倍百倍。”

所以,这一次阿姐的做法会激怒他,实在是意料之中的。摸了摸鼻子,柯七背靠着一株老树,看着不远处坐下来脱换鞋子的身影,眼中浮起一抹兴味的笑。

而能让爷儿显露出情绪,阿姐其实也不简单哪。

小冰君一脚踩空,整个人直往下坠去,未等她反应过来,坠势已止,但彻骨的寒冷却立即将她双腿包绕。

原来在雪层下是一个积水的坑,因为数日连着下雪,被覆盖在下面,竟然只结了一层薄冰。好在不算深,否则柯七想不出面也不行。

好不容易从坑中爬起来,一接触到寒冷的空气,浸水的鞋袜以及棉裤立即凝冻起来,又冷又硬地支楞着,膝盖以下冻得发木。只走了两步,小冰君就有些受不了。只好就地坐下,从包袱中掏出另一双棉鞋,然后将与裤子几乎冻在一起的鞋子掰下来,却没去剥与皮肤已经连在一起的袜子,就这样穿上干鞋。想了想,将换下的鞋仍然提在了手上。

不敢再继续赶路,她四目环顾,注意到四周多是低矮嶙峋的石头,以及压在雪下的荆棘灌木,也有几株掉光了叶子的树。沉吟片刻,拖着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双脚往山石多的地方而去,希望能找到一个能避风雪的地方。然而没走几步,又被绊了下,摔趴在雪地上,手中鞋子飞了出去。

好在雪厚,加上穿得不少,倒不是如何的疼,爬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几步远的巨石下好像有个黑乎乎的洞,被冰坠以及披着白雪的枯草掩住,站着根本看不到。

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她仍然捡起鞋走了过去,扒开积雪荒草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虽然不够高,但还算宽敞,足够容纳四五人的样子,最主要的是够干燥。

不再多想,伸手掰掉岩石上挂着的冰坠,猫着腰钻了进去,放下包袱,又爬了出来。她虽然不大通世事,却也知道要这样在那石下过一晚,明天非冻死不可,何况当初还和卫家村的猎人们在野外相处过数日,眼看耳听中多少还是学到了一点生存之道的。

出得洞,还没走几步,又被绊了一跤,同一时间耳中传来咔嚓的碎裂声。因为所在的位置较前面高,因此直往下面滚了两圈才停下来,摔得灰头土脸,差点又落进之前陷下去的坑中,不由又是庆幸又是懊恼,索性回头去看是什么东西。

却才发现竟然是一株倒下的枯树,因为之前被雪掩着,所以没注意到,被她来回绊了两下,上面的雪塌落,露出黑褐色的树干来。大抵是朽的厉害了,内中已空,只剩下外面薄薄的一层树壳,被她后面那一撞竟然把中段上面部分给撞成了碎块,露出空空的树芯来。

小冰君正在发愁到哪里去找可烧的木柴,见状不由啊呀一声欢呼,忙将碎了的树壳拢在一起,抱回岩洞。随后又出来想将剩下的树干弄回去,只是那树干其余部分仍被雪埋着,虽然朽坏,但毕竟是大树,以她那点力气根本弄不动。

捣腾了半天,最后只是用柯七送她的匕首弄到了几小块树皮,人却已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作罢。但这也提醒了她,也许能在雪下面找到小一些的枯柴废枝。

不敢再将时间浪费在那棵枯树干上,她就近开始用手刨雪,在下面寻找可烧之物。雪密密地下着,在她头发以及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抖落又覆上,就算冷得已经没了知觉,她却仍然咬着牙一直到收集够燃烧一夜的柴枝以及干草。

雪下的枯柴有的被冰冻着,有的却仍然干燥,她就先用干燥的生了火,把其他烘在旁边备用。

在火焰窜起的那一刻,小冰君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冷得发痛,尤其是手和脚。

将结了冰的鞋架在火旁,又脱下脚上的鞋放在一起烤着,她往后退了退,离火远了些,这才去看因被碎冰渣划伤脚底而染上一层粉红的冰袜,皱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办法,只能等袜子上的冰自己融化。

大约是回温了,手又痒又痛,她忍着去挠的冲动,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慢慢啃起来。

火焰扑扑地跳动着,不一会儿就将不算太大的石洞烘暖了,小冰君靠着石壁,一边费劲地咽着干硬的面饼,一边忍耐着身上传来的各种不适,最初解决宿夜之事的安心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无法言喻的孤寂。

这种感觉不是没有过,恋儿嫁给摩兰国的王之后,她每夜每夜醒来面对的就是这种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的可怕感觉。在黑宇殿的十年里,虽然每日里言笑嫣嫣,却总有一种局外人的寂寥与茫然。

此时回想起来,她才赫然省悟自己与天陌之间,其实不是她陪他,而是他陪着她。执意要跟随其左右,是因为始终坚信只要那个人愿意,他会永远在那里,像大山一样毫不动摇。即便是在被他丢下之后的现在,她这种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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