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守营的两个士卒小声嘀咕着。
“当真呐?看来咱们将军有艳福啦!”
“那可不是,那姑娘我瞧过一眼,啧啧,长得白白净净的,十有八九是个大家闺秀!”
“你兴奋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你捞上来的,要娶也轮不上你啊!”
林守尘路过他们,撇了二人一眼,脸色冷峻,吓得二人一哆嗦,登时噤了声。
军纪严明,本应重罚,但夜深露重,寒风刺骨,林守尘没做过多理会,急匆匆地赶到自己营帐内,将携来的衣物翻了个底朝天,多数尺寸过大,显得累赘,其中几件外袍上绣了蟒纹,让那个小水鬼穿上只怕是会犯了忌讳。
他一件一件地挑选着,从焦急到平静,最后竟有些津津有味。
“大将军,你在干嘛?”
一个轻快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林守尘瞟了一眼满榻散乱的衣裳,面不改色道:“随意挑件衣裳。”
“随意?”季寒目光转向乱糟糟的床榻。
“……”林守尘拾起其中的一件,依旧面不改色,淡淡道:“此件如何?”
略显简陋的素白锦衣,没有半点点缀,是压箱底的一件衣裳。本以为她会嫌弃,却见她若无其事地拿过去,认真地研究穿法。
“喜欢?”
“是啊。”季寒满意地摆弄着衣裳,“挺好看的。”
“那就好,快些换上吧,不然夜里容易染病。”林守尘正要转身出去回避,却又被人攥了衣角拉回去。
“又怎么了?”
“这衣服我不太会穿。”
“哈?”林守尘险些要被气笑了,连衣裳都不知道怎么穿,怕是这小家伙还不及总角之年吧。
“自己慢慢瞧。”意识到自己也许是被耍了,林守尘脸色不悦,肃声命令。
季寒知道自己这是被误会了,又不想费时间解释,便随便编了个借口糊弄:“我从小在穷人家长大,孤儿一个,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好不容易遇到了,却不会穿了。真冤啊。大将军,你行行好,告诉我怎么穿吧。”
林守尘不说话,看着季寒面色如常且一本正经地扯谎,片刻后,叹了口气,简单教了流程后,转身出了营帐。
沙漠的夜晚弥漫着无言的静谧,明亮皎洁的月光洒在黄金沙海上。林守尘缓缓抽出佩剑,席地而坐,将剑横放在大腿上,以剑做琴,轻轻抚弄。
“灯影纸伞,半湖秋水半湖寒。桥下流泉,丝竹清婉楼外响,水墨丹青泛旧墙。风清扬,落叶萧萧落满裳。浮华长,举觞断肠,今生归远方,来世还家乡。”
他念得很慢,嗓音如玉石之声,声声入耳。季寒默默听着,想到这些在戍边作战的士兵也许都有些思乡情结,在这个没有先进通讯设备的封建社会,偶尔吟首诗排解一下内心的幽怨愁苦也理所当然。相比起自己的时代,古人果然要有情趣得多。
帐门被拉开,几道白色衣摆随风时起时。林守尘回首,微微一愣。季寒正看着他,似笑非笑,一双空寂如墨的眸子里蕴藏着淡然。
“大将军,你的声音很好听。”她真心赞叹。
林守尘掩袖咳了几声,迅速起身,将剑收回鞘内。“换好了?”
“嗯。”
“那走吧,跟着我,莫要出声。”
“走?去哪儿?”季寒四处张望,疑惑道:“都已经这么晚了。”
“钓鱼。”林守尘淡淡道,顺便从一旁地上的火堆里取出一支火把。“跟紧了,若是半途落下了,我不会再费事救人。”
季寒识趣地不再追问,乖乖跟在了他身后。
离驻营地一公里左右处,几十块高大的岩石排列复杂、错落不齐的竖立在沙丘上,地上散落着不少干枯的木枝。是个极佳的隐蔽之地。
林守尘带着季寒在这一片乱石林里绕来绕去,搞得她头愈来愈大。季寒忍不住问道:“还要再走吗?再走下去就要迷路了,这堆石头也太多了吧,跟深林似的。”
林守尘停下步子,真的不再走了,俯下身子,不知手里在捣鼓些什么。
季寒走到他身旁,蹲下,看着地上的几块黑色石头,好奇道:“这又是在干什么?”
“生火。你不用取暖?”林守尘头也不抬,淡淡道。
“是要取暖来着啊……但也不用跑这么远啊。”
“方才说过,我是要钓鱼。”
“那我是鱼饵咯?”季寒调侃道,却又满怀期待地盯着地上垒成小塔状的干柴,嘴唇冻得青紫,“不过这沙漠里也太冷了,我还从没来过,长见识了,原来也不会一直热得要命啊。”
林守尘抬了抬眸子,又垂下,继续忙活着手里的物什。
月光明亮,可被四面的石墙挡住了大半,光线昏暗,季寒一摸口袋,想起了自己的手机是有防水功能的,于是问道:“用不用手电筒?”
“……什么筒?”
哦,忘了。季寒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干脆胡扯道:“一种夜明珠,嗯,夜明珠。”
“你跳水还随身携着夜明珠,倒是稀奇。”
“……我怕黑而已……话说你到底用不用啦。”季寒没好气道。
林守尘点点头,算是默认。于是季寒掏出手机,打算打开设置里的照明选项。
“哦?”林守尘饶有兴趣地看向季寒手中的手机,道:“夜明珠还有方形的?”
季寒心一跳,仍面不改色地自圆其说道:“没事时打磨成这样的,我觉着挺好看。”
林守尘:“……”
好在林守尘的好奇心不算重,又忙于手上的事情,也不多再询问季寒,很快便又俯下身去。季寒举着手机照明,闲着无事,便四处张望。
一阵刺骨寒风刮过,季寒没忍住,抖了两抖。
“冷?”林守尘眼角余光扫到地上的影子颤了两下。
季寒觉得自己已经快冻僵了,但不愿再添麻烦。闷声道:“还好。”
为了分散注意力,季寒抬起头,望向夜空。夜空中,星辰布满如墨色流淌的背景板,错落其间。她看入了迷,尝试着去搜寻脑海中关于星座之类的图案。
一簇温暖而明亮的红莲在沙地上开放。
很快察觉到火焰温度的季寒急忙凑了上去,双手放在火苗上不停揉搓。
林守尘将打火石放入腰间垂挂着的锦囊,拍拍手中的灰,也靠近火堆盘腿坐下。
“暖和了?”他若无其事问了一句,环顾一下四周。
季寒又朝火堆凑近了些,欣然道:“嗯,暖和多了。”
“那便就说说罢。”林守尘收回目光,盯向她,“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季寒一愣,眨眨眼,旋即笑道:“也没什么,寻死嘛。”
寻死?
林守尘蹙起眉,神情严肃起来,道:“为何?”
“活着太累,不如死了痛快。”
季寒空洞的盯着焰苗跳动,甚没所谓地回答。
他无语,默了半晌,冷冷道:“不懂。”
“那样最好。”季寒扭过头去,认真地看着他,“大将军,那种滋味不怎么好受的,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永远都不要明白。”
那种被千夫所指,罪无可恕的感觉。
林守尘不免有些愠怒。往日征战时,他最怕也最恨自己手下的士卒会在恐惧崩溃之际,诞出什么轻生念头。战争已经足够残酷,生死也只在那一念之间。
可是她却想要寻死。
一个人,究竟要承受多少苦难,承受多少绝望,才会发觉连活着都已太过勉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于他而言,于万千常年驻守边疆将士而言,生命已是极奢侈的宝物,每一次腥风血雨起时都无从知晓会否随着那烽火的燃起而灰飞烟灭。
他本想发作一番,奈何方才不经意间觑见她眼底一闪即逝的伤痛,话卡在了喉头,硬是说不出了。
“对了,大将军。”季寒话锋一转,拾起一节被沙土埋了半截的枯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我叫季寒。你呢?”
“你倒是口无遮拦。”
“唔——敢问将军大名?”季寒学作武侠剧里作揖的姿势,作抱拳状。
林守尘接过枯枝,在沙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浅壑,是端正的行体字,一撇一捺苍劲有力,看得出是从小练出的。“林守尘。”
“你的字很漂亮。”
“漂亮?”
季寒想到这可能是个现代词汇,于是解释道:“就是.......很赏心悦目,嗯。”
“多谢。”
林守尘凝视着她,道谢。
本来就是一句无心的赞美,季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低下头,专心取暖。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烈马嘶哑的叫声。
季寒听觉敏锐,噌的一声跳起来。
“大将军。有动静,马的声音。”
远处的驻营地传来鏖战之声,愈演愈烈。
林守尘缓缓站起身,抽出佩剑。“上钩了。”
季寒不安地问:“要逃吗?”
“逃不了多远,他又有烈马,追的上。这里地势有利,先按兵不动。你记着,若是有人冲过来,你便寻个空子跑出去,或是躲起来,莫要逞——”
林守尘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却顿了住。
嗒,嗒,嗒,嗒。
那匹马已经停在乱石林外,似有迟疑,徘徊不前。
季寒下意识地攥住林守尘的衣角,呼吸急促,清晰地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也莫要再寻死。”
她怔了住。
终于,那匹马停在了林外,紧接着响起跫然足音。
两人相视:那个人下了马。
脚步声愈来愈近。
林守尘屏了息,指着左边,示意季寒躲到岩石后面。
倏然之间,一道白光从右边横空劈来,直冲季寒。林守尘夺步向前,猛运起劲横起佩剑,将其挡了下来。
他目光如烈焰熊熊直射袭击之人,对方戴着一半鹰脸面具,一身黑衣,目光也同样凌厉,毫不示弱。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闪身变招,反握匕首,直刺林守尘胸膛。林守尘斜睨一眼,冷汗直冒,强行收起剑力,腕上青筋暴起,身子一偏,匕刃刺进左肩。
黑衣人迅速抽出匕首,发起第二轮攻势。林守尘斜步后退,手中剑柄一转,剑刃击向对手面门。黑衣人一惊,也急急向后闪退。
阴风吹过,林守尘挥剑进攻,剑光划过,似瞿实腴,华丽缭乱,如火花四射之景状。黑衣人还手不得,只得频频后退,稍不留神,被剑锋划破鼻翼,鲜血淋漓。
林守尘见状,加快了进攻趋势,剑意如惊雷之势,迫不容缓,直逼对手。黑衣人腾空而起,手腕一甩,腕下暗器射出三根毒针,来势极快,林守尘脸色一变,运劲收剑,以剑背挡住,随后快速抛剑,借力反身,双拳紧握猛击对手胸膛,力比碎石,震得黑衣人摔坐在地。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林守尘还未松懈,向前一步,欲将其面具摘下,却不料黑衣人身形一侧,双手支地撑起,瞬间移到了林守尘身后,无声无息,再次攥住匕首刺下。
苦战之后消耗过大,劲力稍有松懈,又受了肩伤,林守尘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只能听见耳边冷风如刀划过。
他......要死了吧。
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
无数人不惜代价想要他死,这下总算可以如愿以偿了。
可是......可是......他还不想死.......他还不能死.......
那个小家伙现在一定是躲在岩石后面瑟瑟发抖着,他死了后,杀手一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她,然后杀了她。
林守尘紧阖双眼,却身后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
“大将军!”
林守尘微怔,回过神来转头看,黑衣人已重重趴下。
季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手紧紧握着一根木棍。
什么啊......
林守尘看着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释然的笑了,温声道:“吓着了?”
“唔......嗯......”季寒缓过神来,道:“刚才我要吓死了,还以为咱们死定了。”
“那么贸然冲出来,不怕?”
“当然怕......”
林守尘又笑了下,弯下腰,打算挟制住黑衣人,却不料突然一声闷响炸裂开来,周围弥漫着刺鼻的紫色烟雾。
“捂住鼻子趴下!”
季寒闻言,立刻照做。
他握紧佩剑,睁大腥红的眸子,努力搜寻黑衣人的身影,却是徒劳。随着寒风阵阵吹过,紫色烟雾迅速退去。林守尘猛咳几声,肩上伤口又撕裂几分,额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程门暗器,化骨烟,触之无形,吸入无力。
他冷静地收剑,手微微发抖,花费了这么大的手笔若只是为了杀自己,倒是个不小的人物。
“大将军,没事吧?”季寒站起身来,向他走来。
“没事。”林守尘有意转身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回去吧。鱼跑了,得回去逮住。”
“可刚才的那个人已经跑了,一般来说,他应该不会再留下了。”季寒已经明白了林守尘是在捉内奸,无奈地耸了耸肩。
林守尘看她一眼,抬手指向远方的驻营地,道:“这个人很聪明,他不会做出落荒而逃这种举动,可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我需要等,等他自行露出马脚。”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季寒忍不住问道。
她与他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将这些事情说与她听呢?
季寒不想去深究这是什么战场上的计谋,又或是什么计中计戏中戏,她只是不希望林守尘轻易相信自己。
信任的分量太重,她再担待不起。
毒烟散尽,林守尘长吁一口气,道:“跟着我走。路上也许还有伏兵,不能松懈。”
“好。”季寒拍拍身上的沙土,点点头,跟去林守尘身后。
一路上,风依旧凛冽袭人,却因为地势平坦,不适合隐藏埋伏,两人也就没再遭遇伏兵,皆暗中松了口气。
“对了。”林守尘忽然想起她不久之前所问的话,道:“你之前问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你当真想知道吗?”
身后的季寒抬起头,盯着他,真切道:“想知道”。她真的想知道。
可他要怎么说呢?
将往事尽数抖落出来,也不过都是些难堪耻辱的过去,说不定还会成个笑话。林守尘悠悠地轻叹一声,弥散在风里,“出兵在外,可信任的人寥寥无几,你算其中一个。况且,你于我有救命之恩。”
哈?救命之恩?
季寒懵了,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倒是能记起他下水救了自己一命。
“什么时候?什么救命之恩?”季寒问。
这回轮到林守尘愣着一下,继而道:“方才,你将那个人用棍子打晕在地。”
“噢,这事儿啊,那不算什么啊。”季寒恍然大悟。
她是真的觉着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林守尘在拼了命和黑衣人过招,而她也只是捡到了个空子偷袭成功了,比起他受的伤,她所做出的举动也委实算不得什么过人之举,救命之恩什么的实在是太抬举了。
季寒不以为然,可林守尘不这样想。
战场上危急时刻的救助之举,是超越生死之外的恩情,这是军人才明白的情感,但显然季寒并不知道。
林守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我会保护你,就当报恩,你放心。”
这是承诺,也是对她的保证。
季寒心头一暖,然后五味杂陈,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却只发出了几个字音:“谢谢,真的,大将军。”
她真的太久没有听到了。
太久没有听到有人郑重地对自己承诺,我会保护你。
冰冷太久的人,偶尔接收一下阳光温暖的照射,就会被触动整个内心,然后冰山融化,川水四处流淌,最终自己也淹没在了里面。
“大将军。”
“嗯?怎么了?”
“你人真好。”
“哦?那真是受宠若惊。”林守尘回首看她,眉一挑,“很少有人这样说。”
“现在有我这样说啦。”
林守尘扭过头,目光深远。“回去吧,该收网了,这跑了的鱼,也该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