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五里堤的林子,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原野。风吹草动,传来簌簌声,像是纷飞雪花落脚到叶子上的声音,悦耳动人。
此时已是深夜,夜空上繁星点点,一大片棉絮似的云雾很快飘远,不留一点痕迹。它走后,夜空像是被洗净了,纯粹而干净。林守尘向后面摆摆手。“今夜在此歇息罢。”
于是身后三人应声住了步子,季寒本就未加锻炼健身,加上高三一年落下的贫血病,经了一夜的来回奔波,长途跋涉,累得不行,四肢早就瘫软的使不上劲来,步子走着走着,就跟灌了铅似的。林守尘一声令下,季寒才长呼一口气,靠了块石头,身后是密林,脸朝向平野。
时沁原先发了病痛,到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便向卓赞要了粒止痛药,就水服下才缓解了些。此刻听到林守尘发话,也迫不及待地原地盘腿坐了下去。
“这里,安全吗?”卓赞仍有些迟疑。
“已经很安全了。这片平原与野林分隔开来,不免突兀,所以前面十有八九有人烟的,到时我们买些干粮和水,淘些平日里用的器具,再雇了马车前去鹰滩,这样省力些。”
时沁提醒道:“卓赞,打火石和纱巾。对了,还有木柴——算了这里遍地都是,你生火吧,若不会就我来。这里实在太冷。”
卓赞从腰间绑着的小包里掏出了打火石和一卷纱巾,林守尘一把抓了过去,站在三人中间,开始忙活手上的功夫:“我来,这个我拿手些。”
“那些个程门的……就这么放过咱们了?”
“他们本也就没打算害人。真正放过咱们的,是程门里的细作。订了那么多家客栈,就是要引蛇出洞。你们还记不记得我递了那最后一家客栈里的小伙一个包袱?”
季寒想起来那包袱还是经自己手递过去的,便道:“记得啊,可是那里面装的不是书和铜钱么?”
“不是包袱,是人。他是我手下的亲信,假名薛二全,真正身份,是合都特侦部四队副领,被安插在那家客栈的眼线。”
“哈——?!还有这样的事!可……为什么是客栈?”
林守尘眺望远处,站得累了,便也席地而坐下,背对着原野。:“那家客栈离城门紧,多有外地政客在那儿歇脚,去要碗酒,那碟菜,那些人兴头就上来了,嘴里就开了闸,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洪水一样猛泄,一天下来,倒也能听见不少趣事儿。”
“可既然是你的人,他为什么还要跟我们说那么多话?说得跟真的似的。”时沁鼓着嘴,有些愠怒。她讨厌遮遮掩掩、满口胡话的人,当时她也有些怜悯那小伙计,可经林守尘这么一说,生出的怜悯同情登时消了去,只余下对这些人琐碎套路的厌烦。
“他见除我之外另有旁人,不敢明说。他不也向我汇报了巡逻兵的情况么?说叫我半夜小心。”林守尘平和地说,“而且他说的也并不全是捏造。没钱,喜欢看书,都是真的。他感谢你也是真的。特侦队二队以后的编制,在里面的都是些像他这样的孩子,领的工钱也往往勉强温饱住行,旁的再不能妄想。”
时沁若有所思得点点头,歪过了头去,阖上了眼,将睡未睡。
一旁的卓赞脱了外袍,两手撑着领口,走到时沁身旁,弯下腰,小心地披在了她的身上,唯怕吵醒了她。
“卓大哥,你是不是喜欢时沁姐姐?”季寒见状,笑嘻嘻地问。
卓赞直起身来,看着她,坦荡道:“是。”
“诶?”
终于,一束火苗窜了上来,乘着旷野的风,愈来愈烈,火苗的影子开始一上一下左摇右摆,像个好动的舞者,踩着星光跳起舞来。
季寒忍不住坐进了些,手伸向火焰,倏然间没由来地想起和林守尘在沙漠里的那一晚。一面想着,一面又惊诧于卓赞的感情被本人坐实。她重又转过头来,看着卓赞,认真问道:“所以,你们其实是……夫妇吗?”
“当然不是。我喜欢她,她还未可知。帮我保密哦小家伙。”卓赞冲她狡黠一笑,否定了“夫妇”的说法。可是他还是要承认,他喜欢听别人这么称呼他与她。
“嗯嗯,没问题。”
“话说,你们俩之间,也有点儿什么吧?”
季寒莫名心乱,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答什么,只好呆愣在那里。林守尘眼稍瞥她一眼,极快的,随即嘴上笑着打趣道:“胡说什么?”
“我是胡说么?林兄,你这就不坦诚了。”
“我不坦诚?你若真够胆,就等明早时姑娘一醒,当着她的面,再把你对她的心意说一遍。”林守尘一面说着,一面往火堆里添置柴火。火苗的影子映在了他脸上,可比起他心里的思虑杂乱,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卓赞撇撇嘴,喃喃自说道:“这倒怕了。”
“看,你也怕了嘛?你怕什么啊,说不定,时沁姐姐也喜欢你呢?”季寒也打趣他。
“事情这么多,不是个好时机。现在先把她的病医好要紧。林兄,我很好奇,你开出了什么条件让她愿意听命于你?”
“不是听命,是合作。”林守尘纠正他,“再者,就是你猜的那样。我找程门,她也找程门。目的相同,相互协作有何不可呢?”
“她可不止找程门那么简单。她是要讨债啊。实话实说,时沁的病难以根治,我也不过只学几年医,能做的,就是只是尽力拖延病症。程门的人下手太狠,难以想象他们曾对时沁做过什么。”
“不难想象。时沁的家籍在南冰岛。那时是程门的主要活动中心。程门走后,派人往水渠里投了几麻袋的毒。几十户人家就陪着那些个殷人去了,像时沁这样侥幸活下来的,不知道有几个。”林守尘叹了气,低下头,无端又想起了前不久刚刚沦陷的琴洲,母亲的故乡。
“南冰岛竟曾遭此祸患?”卓赞听闻,失色道。
“二十年前的事了。”林守尘揉了揉眼眶,觉着眼睛没由来的酸痛起来,嘴上仍说着:“多少人对程门恨之入骨,惧之入骨。杀手组织,常年隐伏于江湖之中,市井之里,就是到死前,也绝不会泄露自己的身份。平常人也听说不得他们的过往事迹,只有朝廷能勉强搜罗来一些。我看的是野史,真假尚不得定。”
“哈,那你说的倒是真的似的。”卓赞暗送了一口气,可他也明白,这句话不过是假作安慰自己罢了。他从心底不希望时沁经历过那样的事。
“你不知道时沁姐姐身世,也还是一心为她。这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么?”季寒忍不住笑道,多了一抹得逞的意味。
“为她,是我自愿。可我跟你们来,也并不全是为她。”卓赞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有我需要完成的事情。之所以会找上你,林兄,是因为……你的佩剑。”
“我的配剑?”林守尘斜瞄一眼,才见季寒已经不知不觉歪着头入睡了。他放下心来,放下了遮遮掩掩,直白道:“你来找我,是为了钥匙,对么?”
“是。”
“你也想得到那把剑。”
“你也想要?”卓赞迟疑了一下,“你贸然辞去军务,断绝关系,是……”
林守尘立即截断道:“旁的先不说。我单只告诉你,钥匙没用。有一个人比你先注意到了我的佩剑。可他无获而返,反而差些伤了性命。”
“哦?我似乎听说过鬼医彭洛原先在你身边,可后来江湖传着因你突发了变故,鬼医与你要好,于是在你辞官后,他便也弃甲归了田。”
林守尘一愣,没料到江湖传言竟是这样说法,思虑片刻,点头道:“是他。我与他多年好友。这把剑曾是他祖上的。后家道没落,这把剑流落到了我……旭帝手里,旭帝又将其赐我。他告诉我,我小时候去过鹰滩,就拿着这把从他父亲那里偷来的剑。那天,他一个人悄悄走到海边,将剑插在了沙滩上,起初风平浪静,可是,海浪涨潮涌上岸去,水触着了剑身,他就忽然……忽然像失了魂似的,整个人的力量都被抽走了。后来由于剑身太重,向后倒下,又加上海浪刚好向后退去,他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把剑扔了好远,才得罢休。”
“这么说,传说是真的。把苍牙剑放进鹰滩海里,就会……既然这样危险,你又为何还要去?”
“真正重要的……是剑鞘。剑鞘也是钥匙的一部分,且是关键的一部分。没了它,取剑就会有不可预知的风险。我身上的这把剑,所用的刀鞘是后来才打造的。最开始的配套剑鞘,在程门。”
卓赞释然一笑。虽说他接近林守尘确是为了苍牙剑,可是林守尘这个人于他看来,倒十分有趣。他明白了,林守尘找程门要回剑鞘,取到沧澜剑,而自己是想去寻找,比利益更能使人幸福的,是什么。他想起了姐姐,其实即使林守尘没有及时出现,他也再不想在岚都待下去了。那里不止有杀人不见血的家伙,更溅有姐姐的鲜血。那里已然成了他的梦魇。
“话说回来,你二人之间……真没点儿什么?”深夜慢慢,卓赞不愿心情太过沉重,于是转了个话头,不怀好意地调侃着,总想从这一对年轻男女之中挖出些料。
林守尘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们很清白。”
“知道你们清白。可是林兄,你不坦诚,至少没我坦诚。这小家伙啊——”卓赞往季寒的方向努了努嘴:“有趣得紧,心思也不坏,就是呆呆傻傻的,你可得多带着些人家……”
林守尘看着烧得正旺的火堆,干脆不管卓赞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扭头仔细端详着熟睡的季寒。季寒本来连夜赶路就已经疲累,现下挨着火堆,暖了身子,睡得也沉了些。她测躺着,身体蜷成一团,随着呼吸来一起一伏。
“当然。”他终于笑了,像是蘸了蜜糖,卓赞再清楚不过那样的笑容,瞧在他的眼里,如同面前的不是林守尘,而是一个瞧见心悦之人会脸红激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