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鑫开着他的黑色丰田轿车在一条狭窄的街道走走停停，他的目光在一家家门店的字面上搜寻着“芳雪菜馆”四个字。这是老市区的一条小吃街，道路两边全是各式各样的餐馆饭店，江南小吃，京味餐馆，川味火锅，东北大包……等等。他费了好大一会功夫终于找到了“芳雪餐馆”，这就是赵如雪的小餐馆。
上午九点多钟，街上还很安静。春天的太阳和煦而透明，道路两边的树木已穿上绿装，空气中洋溢着不知哪里飘来的淡淡花香。他难掩激动的心情轻轻地迈了进去，赵如雪正在用力地擦拭着桌椅。身上穿一件鹅黄色毛衫，外面套了一件白色围裙，长发已经绾在脑后，用白色的帽子紧紧的裹住。
“吃饭吗？”听见有人进来，她问道，手里的活并没有停下也没有看来的是什么人，声音很柔和。
“喝--水--”！陈鑫故意用低沉僵硬的声音嚷道。她一听声音有点怪，吓了一跳，慌忙的转过身来，陈鑫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他穿一件蓝底碎花衬衣，脖子上挂一项坠，不过只能看到红绳，挂件被衬衣挡着了看不见。下身穿一条奶白色修身长裤，显得很时尚。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怔了一下才笑起来说：“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哪里？只怕我这座破庙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你真不会说话！“陈鑫指责她。如雪也感到有点窘，她还没学会插科打诨，不知道怎样应付一个不是来吃饭的主儿，脸上火辣辣的。
“那该怎么说？我说的是实话！＂
＂你应该这样:欢迎您大驾光临！您的到来让我的寒舍蓬荜生辉！来！您上座！＂陈鑫装出一脸媚态夸张地表演着。
如雪大笑起来。看到她这么开心，陈鑫心里美极了。
＂老同学开餐馆以后可有地方吃饭唠！”他得意地点着头，背着手在小小的空间里踱着步子。五六十平米的空间，十几套餐桌餐椅已经擦拭得光洁如新。南面窗下一排六部公用电话，北面窗子下面还有一个很旧的玻璃柜台，里面摆着几个生日蛋糕样品，墙上写着订做生日蛋糕的字样。
“餐馆还做生日蛋糕啊？”
“嗯，兼做呗，又不占地方，挣一分是一分。”
“你还真能耐！等我生日给我做一个啊？”
“没问题！什么时候？”
“阴历六月初七。----对了，到时候就在这过生日了，你再给我做几道菜。”
“呵呵，好啊！只要你不嫌弃寒舍简陋，缺乏那种浪漫情调就行！”她倒是学得快。
陈鑫吃吃笑了起来说:＂只要有你，就不是寒舍！就不缺浪漫！“
如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个体商贩，整天和那些过来狼吞虎咽赶时间的上班族、那些浑身散发着汗臭味的农民工打交道。每天省吃俭用，一毫一厘地算计着过日子。陈鑫显然属于那种高消费人群，他怎么会经常来这种地方。不过她还是把他的生日记下了，做个蛋糕还是应该的。
虽然他的到来让她有点惊喜，但也只是一种故友重逢的激动，尤其他那种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让她难以接受。她还是希望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的和他保持距离。
“坐吧，刚擦过了。真的要喝水吗？”她问。
“你这生意怎么做的啊？顾客有需要你还有疑问？每天顾客来吃饭你都要问真的要吃饭吗？”他假装生气的说。
“不是没有把你当顾客嘛？”
“那把我当什么了？我一进门你不是还问吃什么？”
“那不是没看见嘛！”她有些难为情的应对着，她觉得自己很被动，觉得此时应该寒暄点什么，可是真的不会，她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我这儿没有好茶，老同学不要嫌弃啊，小本生意。”赵如雪边说边去泡茶。
“你是怕我喝茶不给钱是吧？和我哭穷啊？”
“哪有啊，实话实说呗。本来茶水也不算钱的。不过顾客来一般情况下是不喝茶的，只喝白开水。”茶水已经备好，她给他倒了一杯放在他的眼前。一股浓郁的绿茶香味扑鼻而来。
陈鑫忍住烫呷了一口。“不错哦，新茶啊！”他兴奋地说。
“你能品出是新茶？”如雪惊奇地问，“老家亲戚前几天送给我妈妈的，自己炒的，我们都不会喝茶，每年都送，都给顾客喝了。”
“没洗是吗？”他突然皱了皱眉头，想起刚才一直看着她冲茶的过程。
“洗什么？”
“洗茶呀？”
“茶还要洗吗？我们从来都不洗，那不是浪费吗？”
“这茶呀是要洗的，有农药残留，还会有一些灰尘呀什么的——”
“那就洗洗吧！”她走过来要那茶壶。
“你傻呀？该倒掉的都让我喝了！”他假装生气的说。
“那怎么办？”她不知所措了，有点尴尬地笑着。她觉得在他面前很傻，处处让他看笑话。
“算了算了，我好说话。只是不要给我下蒙汗药，中午把我给包了肉包子！哎吆，我得慢慢地喝，万一感觉不适，我就报警!”他绷着嘴忍住不笑。
“你全身能有刮下二两肉来？做肉包子都不够费事的！”
“切！光后肘就不止二两肉，来，你试试！”
赵如雪说了一句讨厌转身离去。
“送你多少？”陈鑫看如雪去了厨房，提高了嗓门问。
“一斤半啦的，人家看她姨妈能送多少？”
“真是浪费资源！”他摇着头说，“过来过来！我教你怎么品茶，教你怎么享受生活—”
“这不是享受生活的时候！现在应该想着怎么奋斗。享受生活，等老了再说吧！”
“你全错了，长这么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怎么活！哎——真是白活了！奋斗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享受生活？只奋斗不享受，生活就失去了光彩；只享受不奋斗——没有了物质基础还享受个鸟呀？按照老马的理论，享受生活和奋斗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是对立统一的关系。你现在光奋斗不享受等老了牙掉了，眼花了，甚至老年痴呆了还享受什么？”他一边自斟自酌，一边摇头晃脑怪声怪气地说。
“又念上你的九阳神经了？”如雪边干活边不紧不慢的说。
“---咳咳！什么！哈哈哈！你这黄毛丫头！还记得！”陈鑫笑地被茶水呛到了气管好一顿咳嗽，然后就大笑起来。
他们都还记得上高中的时候陈鑫喜欢看武侠小说，还动不动舞枪弄棒的来两下子。一次上课时候陈鑫不知道想什么想的走了神，老师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都没有听到。最后老师大喝一声：“陈鑫，又在念九阳神经啊？”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喂，你问问他卖不卖，就这种茶，多少钱一斤？”
“你真的要买？我和他不常联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电话号码。”如雪赶忙放下手头的活，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破旧的小本本，仔细的找了一会，还好终于找到了，马上打电话问了价钱，四百八一斤。她吃惊的看着陈鑫，怕他不能接受这个价格。虽然亲戚每年来送茶，可他们似乎并没有谈起茶价。
“先给我买十斤”！
“十斤?要喝多长时间啊？”她瞪大了眼睛问。
“送人的这些也不够呢！”陈鑫有点看不懂赵如雪了，怎么就是个与世隔绝的人了，这点事也不知道。
陈鑫每年都从很多渠道买茶叶，处理各方面的关系，当然自己也喝。他觉得这个茶性价比高，送人很合算。以后就在这买了，正好还可以经常和她联系。
如雪和亲戚谈好价钱，订了十斤，陈鑫拿出一千订金放到桌子上。如雪很高兴，帮亲戚做了一笔大生意。
陈鑫又喝了一口茶，像一个长者的口气问：
“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刚开始因为这里房租便宜，餐馆不多，觉得没有竞争，应该很容易赚钱。可是人流量也低呀，生意很不景气，都想过要放弃，房租都赚不出来，可是总觉得不舍得，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一年后，随着周围的旧区拆迁改造，一大批建筑工人从外地涌了进来，生意才渐渐的好了起来。我想以后赚钱了就扩大规模，租个大的店铺，把全国各地的特色快餐小吃都引进来，成为远近闻名的快餐城。另外，我还想办一个水饺加工厂，往外地销售，让我的赵氏水饺名扬全国各地。”如雪刚一开始还面带忧虑，说着说着就情绪也高涨起来，最后几乎成了激情演讲。
“哼，现在哪一行竞争都那么激烈，凭你一个人的实力猴年马月才能实现啊？你也想白手起家啊？纸上谈兵！”陈鑫一撇嘴不屑地说。
如雪有些懊恼，说：“俺就知道你瞧不起俺。”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走到那一步很难，只是一个梦想，这也是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
“不是瞧不起你，这是社会现实。你看到的那些白手起家的只是表面现象，什么背景你知道吗？都是有靠山的！红杏饭店知道吗？你以为就是一个饭店？该吃饭了找个就近的地方吃呗，为什么一些人明明附近很多大饭店，还要跑几十里路来红杏吃呢？还有喜来乐酒店、文山洗浴中心、悦客……都有背景的。”
“人家质量好啊，有回头客啊，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如雪不以为然地说。
“哼，你懂什么？”
赵如雪嗯了一声，她知道陈鑫说的情况也确实有，他们凭借的是关系，但那是一种歪风。自己凭本分赚钱，安安稳稳。
临近中午，陈鑫也不走，一直和她唠叨东唠叨西。他说要给她打工。陆陆续续有人来吃饭了，他就帮着端起菜来。如雪说不用他端，别弄脏了衣服，他就把挂在墙上的白色围裙穿在了身上，问如雪：“你看我像不像店小二？”如雪笑了笑说不像，就再也顾不上理他，忙着做菜了。
“是不是我像老板，你是老板娘？”他又说。如雪依然不理，只顾招呼客人。
一会儿来了两个女生，各自穿上围裙帮着干起活来。原来，离这不远有一所职业高中，如雪找了两个个女生，正好中午和下午下课时间过来帮忙，按小时付酬，这比用一个长工省钱多了。
如雪说：“你尝尝我的荠菜水饺吧，都说好吃呢！”
“有肥肉是吗？”他问。
“荠菜水饺没有肥肉不好吃。”
“我享不了那个福啊！”
“有素馅的，韭菜鸡蛋的，香菇白菜的——”
“没有精瘦肉的？一点肥的也不要。”他问。
如雪摇摇头，心想，怪不得那么瘦，这么挑剔。她有些为难，让他点菜，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菜谱，点了一个韭菜鸡蛋面。
“就吃这？”
“嗯，从小就喜欢吃这一口，很久没吃了。现在的菜肴净加些各种各样的调料，又煎又炸又烫又卤的，哎呀，都不知道它们本来的味道是什么样子了。小时候我奶奶还活着，做得特好吃。很怀念。”
“想吃它们本来的味道，吃生的好了，绝对原汁原味！”如雪挑逗地说。
“你还跟我抬杠！欠揍了是不？”陈鑫被这话噎住了，气得想“整治”她一下，无奈周围好多顾客，只能忍了。
不过很快，一碗翠绿如玉的韭菜鸡蛋面端到了陈鑫的面前。他先深深的闻了闻，很满意的说：不错，就这个味。如雪站着看他的吃相，也想看他的反应。他慢慢的品味着，显得很斯文。
“难道不和他口味？”如雪看他吃得慢，心里寻思着。正在这时他抬起头来，正好和她四目相对，他笑了，很满意的那种笑，一边嚼着面。
“怎么样？”如雪一脸期待地问。
“真好！”陈鑫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和满足。
他那天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走，接了一个电话有点急，临走还说，以后我就来给你打工，不要工资的，---不过吃饭要免费！坏坏的做了个鬼脸就走了。如雪看他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飞驰而去。
第二天上午，赵如雪边打扫卫生边寻思着陈鑫昨天说的要来帮她干活的话，她半信半疑。他们昨天谈得很开心，当年上高中的时候一些往事都回想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代。她盼着他能再来。想起当年他喜欢过自己，自己却很厌恶他。如果当年像现在这样子说不准会喜欢上他的。时过境迁，经过这么多年，他早就没有感觉了吧？他说自己没有结婚，谁信？哼，他是想玩弄感情吧？想着自己已是结婚了的人了，不该再想感情的事。况且，他过的是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的日子，跟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正在寻思着，感觉眼前暗了起来，抬头一看，一个又高又粗的女人塞在了门口，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赵如雪——”她叫喊着就上来熊抱了赵如雪。赵如雪挣脱出来仔细一看是柳叶。她欣喜万分地喊了一声“叶子”，便泪眼婆娑的又和叶子拥抱了起来。她继而呜呜的哭了起来：“想死俺了！”
“俺也是！这些年你在哪儿？”柳叶也泪流满面。“陈鑫给我打电话说你在这里。”
“嗯，他昨天也是第一次来，那天我们在医院遇上的。”
“陈鑫打电话问我：‘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见阎王了？’我想都没想，开玩笑地说。
‘切！怎么和我一个德行！不愧是我的弟子！我看见赵如雪了！’他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还半信半疑呢！我经常路过这儿啊，怎么也没见到你？你在这儿多久了？”柳叶爆豆似的说着问着。
“我在这儿好几年了，你只是匆匆路过哪能看见我？“
“嗯，也是。咦？要干什么活？我帮你！陈鑫说他昨天在这干了一天，挣了一顿饭，他说我吃得多得干两天！＂柳叶挽起了袖子，准备干活的架势。
＂切！他说话你也信？我有钟点工。他只端了一个菜。“如雪嘻嘻地笑着说。
“这么多年了老同学来了，生意不做了也要叙叙旧＂。如雪放下手中的活拉着柳叶坐下来。柳叶说叙旧不耽误做生意，来吧！如雪拗不过她，只好和她一起边择菜边聊了起来。
柳叶比原来有胖了好多，减了好几次肥就是减不下来，现在二百斤了！“我要使劲多干一点，我吃得多哦！”她风趣地说。
柳叶和陈鑫从毕业到现在一直没有断了联系，一方面是上学的时候感情好，一方面柳叶结婚后和老公经营起了钢材公司，陈鑫的父亲搞建筑用钢材都是从他们公司进货。
柳叶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都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说起自己和孩子，她满满的都是幸福。她又告诉她一个秘密：她还是和那个“赖皮”结婚了！如雪还记得当年柳叶跟她说的秘密，她转学就是为了离开那个对她穷追不舍的赖皮男生。
“那你不讨厌他了？”如雪问道，她记得当年柳叶一提起那个赖皮的时候就皱眉，满脸的厌恶，没想到最后还是嫁给了他，难道她也是和自己一样，被母亲逼婚无奈？可是外表看起来柳叶对赖皮还是很满意的。
“我一次次被陈鑫拒绝，我就想起了他，从中好像理解了他的苦心。可是开始也没有动心，只是这么想过。他高中毕业后参了军，复员后就到一家钢材公司上班了。后来听说，他其实可以报考军校的，可是他根本就没报，只是为了我！把他父母气得了不得。他工作不久，就去粮站买面粉，找到了我。我知道那只是借口。当时我还是很抵触，但是觉得出于礼貌和尊重吧，我和他聊了起来。他没有再提感情的事情，只是说了好多部队的趣事，我觉得很有趣。我突然发现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那么好看，不，是充满了深情，我的心咯噔一下就动了。他走后，我就开始想他，担心他是不是那天就是过来买面粉，并不是真的来看我，是不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因为他没有提感情的事情。以前他一见面总是“喂，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现在不提了。哎，我那个后悔呀。没想到，一周后他又来了！‘你家面粉吃完了？！’我有点生气地说。‘你当我家是猪啊？’当时我心里就有底了，高兴起来，他还是来找我的。嘿嘿”柳叶眉飞色舞的说着。
“你呢？孩子多大了？”柳叶又问如雪。
“嗯哼，我、还没呢。没有时间。”如雪吞吞吐吐地说。她知道柳叶已经把自己的情况说完了，接下来该问她了。她真的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别人，哪怕以前是最要好的同学。她觉得羞于启齿。
“陈鑫真的没有结婚吗？”她马上转移了话题。
“别告诉她我那怂事啊，要不你就死定了！”那天陈鑫电话中警告柳叶。陈鑫说的“怂事”柳叶自然是知道的。
＂嗯。自由自在惯了，什么样的也看不上。“柳叶不敢多谈，怕说漏了嘴，“孩子该要了，年龄太大了生孩子就危险了。拼命挣钱还不是为了孩子？不为了孩子你干的什么劲啊？”柳叶接着说。
在城市里，三十多岁没结婚没生孩子的女人很多，她们大都正处于事业的鼎盛期，真的没有时间生孩子。因此柳叶对于如雪没生孩子没有感到意外，她还觉得如雪真的忙于事业，真是啥大姐！
柳叶一直帮她忙过中午，最后和如雪一起吃饭。她们还是谈高中的事情，柳叶信息灵通，好多同学的情况都告诉了如雪，他们大都去了外地发展，有的还去了国外。如雪觉得大家都过得比她好，心里感到无比的落魄。想想自己茕茕孑立于这个城市好多年，连个倾吐心扉的人都没有，对妈妈只能报喜不报忧；哥哥满脑子的封建观念，没有共同语言；老公如同房客；儿子呢，只能说是义子，书面说过想喊她妈妈，也让她感动一番了。婆家其他人也都为了某种目的勉强对她热情一些，然而终究是表面文章罢了。现在有了最亲近的老同学，心中又觉得温暖了许多。
下午三点多，柳叶要去接孩子放学，她们才恋恋不舍地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