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袭击了北方的一个小山村。不过半日,白雪便将整个小山村覆盖。远远望去,山舞银蛇,白雪皑皑。壮观的景象,足以让人忽略生命的奇迹。几缕炊烟升起,才让人意识到这里还有人类的聚集。
深夜,寒风呜咽,月亮裹着厚厚的乌云,不肯洒落半缕月光。贾家的土炕上,煤油灯的小火苗挣扎着,贪婪地吸允着灯芯中渗出的丝丝燃料,摇曳着、挥洒着荧荧之光。
伴随着一声细细的啼哭,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婴儿瘦小枯干,皮肤黝黑,头发稀疏,活生生小老头一枚。家人为祈求上天保佑孩子健康,父亲老贾绞尽脑汁起了个名字——贾天罡。
贾天罡儿时的一天,父亲带着他去镇上赶集,集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老贾拉着儿子的手在人群中穿梭,忽然觉得拉着儿子的手臂着力,心里合计着儿子准是被什么好吃的吸引住而挪不开脚步,正要呵斥,却见一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拉住了瘦弱的儿子。
那人道袍加身,略显魁梧,面如刀削,古铜色的皮肤散发着阳刚的气息,漆黑的头发盘成发髻,木签固定其中,寸许长的胡须微微飘动,郝然有几分道行,只是人无完人,金无足金,那黄豆粒大的双眼,突兀的破坏了仙人的格局,让人略显一丝遗憾。细看那身道袍,整齐干净,只是那袖口早已磨出了飞边,线头儿随风飘舞,似招客的角儿。
老贾诧异,自己这身带补丁的行头一看就不是有钱的主,道人眼拙了了不成,正要开口推辞,中年道人早已满面笑容,说:“我一见这孩子便是喜欢,见面便是缘,让我为他卜上一卦,不要钱!”。
反正也是带儿子闲逛,也没打算买些什么,免费的午餐,准与不准,权当是消遣,老贾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
道士起了话头,那道士嘴上功夫真是了得,父亲与其聊了几句,便觉得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恨不得将家里的事一股脑的全部说了出去。那道士有模有样地抛出几个铜钱,嘴里自顾念叨了几句,又对着父亲说:“你这孩子,命里无“罡”,钢须折。”
老贾问是何意,那道士摇摇头,说:“天罡这个名字起的太霸气,凡人哪有那么多的福气,老天怎么会照顾你,命里无时莫强求,强求只怕会触了天怒,即便是钢也该折了,恐有血光之灾!”
老贾看着瘦弱的儿子,也相信了几分,急忙说:“不求多大的福分,不求不大福分,活着最重要,仙人,可有解决的办法?”
道士略微迟疑,又微微一笑,说:“瞎叫乱叫,阎王爷爷不要,名字差些,躲灾避邪。”
老贾叹了口气,双手抱拳,毕恭毕敬地说:“请仙人赐名!”。
道士捻了捻胡须,说:“柱子,名字虽然俗气,却有坚固之意,又可做栋梁之才!”
老贾一听,心想:“柱子,贾柱子,傻柱子,我好歹也是一个读书人,给儿子取这难登大雅之堂的名字,如何入了家谱,道士也太随便了,莫不是诓人?可这儿子的确病恹恹的,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贾决计不以“柱子”二字为儿子命名,思来想去,想到“富贵”二字,倒也是俗气,还不乏财运,便询问道士“富贵”二字可否?
道士笑而不语,见道士如此表情,只道是仙人默许了,仙人默许了,贾富贵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最后,道士又言卜卦是赠送的,但化解之道,还希望赠送一二。老贾把裤兜翻了个干净,只找到一张褶褶巴巴两元纸币,双手奉上,道士接过纸币,并无不娱之色,只是笑道:贰元的富贵,倒也相符,相符……
弹指间,二十年已过,贾富贵大学毕业,他完美的继承了父亲的优良特点:中等身高,样貌平平,散落在人群中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是“情感安全”的不二人选。离开大学的象牙塔,顺利就职,在父母的资助及个人的努力下,贾富贵成为光荣的房奴。贾富贵人前很老实,无不良嗜好,偶尔还带着一丝文雅之风,同事们的总结:平凡的相貌下藏着一颗优秀的灵魂,简而意之——内秀。他的周围不乏热心的大姐,就此结识了女友,初恋。好事似乎要接踵而至,计划下一步买车,憧憬步入婚姻的殿堂。
又是一个冬季,时至年底,天气干燥异常,竟然还没有下过一场雪。三九将至,几个阴天闪过,也是真真的冷。
夕阳蒙上了她那如血般的睡衣,忙碌了一天的贾富贵,终于挨到了下班的时间,带上耳机,跨上了他的座驾——自行车,轮子飞转,踏上归程。
城市的建筑废墟随处可见,一片废墟中,躺着一个拾荒的老人,也许过不了今晚,老人就会冻死在这里。突然他打了个寒颤,精神随之一震,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他麻利地坐起,寻觅了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仿佛珍宝般藏在了袖筒里。
繁忙的十字路口,正值下班时间,车流量达到了峰值,轰鸣的大货车、飞快的轿车、窜来窜去的电动三轮,焦急的过客,拥堵的交通像便秘的肠道一样慢慢地蠕动。相比之下,此时的自行车却像水中的鱼儿,穿梭于车流之间,当然这么做是很危险的。
“主人,来电话了……”手机铃声不断的催促着它的主人。
“我去,下班点了,又有啥事?”贾富贵抱怨着,显然这是手机铃声是为单位来电定制的。
“喂,您好,哪位?”贾富贵费力地从裤兜里掏出电话,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接着电话,继续穿梭。
“啊,领导,您说。”“那个计划不是明天下午用吗?明天上午我交给您!”“改时间了!明天早上用啊!今天晚上我在家里加班给您弄完,行不行?”“回单位啊,领导堵车呢,我不好回去啊!”
“啊,是自行车,我去,石头,诶,诶……”
大货车的后视镜是有盲区的,当穿梭的自行车遇到了突然变道的卡车,自行车的渺小入不得大货车的法眼。轰鸣的机动车马达声,不断催促的喇叭声,满载着砂石的大货车车轮碾过自行车,那金属因碾压产生的变形声和自行车胎爆炸的声音微不可闻……
“喂,喂!”手机的另一端传来紧张的呼叫声。
“咔嚓”电话也步了自行车的后尘……
围观的群众,拥堵的车辆,这个路口的交通几乎彻底瘫痪了。交警同志拉上了警戒线,那警戒线如同孙悟空画的圈——画地为牢,将贾富贵死死的圈了进去,他也成了一个看客,无人理会。交警同志疏导着交通,救护车根本挤不进来,也许也没有必要挤进来。肇事司机紧张地与交警解释着,时不时地接着电话。
落日的余晖透过贾富贵的身体,洒在贾富贵身后的大货车上,这个时刻他洞悉了一切,回忆像快放的镜头一样在头脑中浮现,没有眼泪,后悔与自责都失去了意义。地面不再是踏实的地面,天空也失去了色彩,在他的眼里,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他疯狂地大吼着,咆哮着,哪里还有生前的儒雅,天地依旧如故。过了许久,他颤抖地去掏手机,他的手穿透自己的身体,哪有什么兜啊,哪有什么手机啊,赤条条的自己,手机就在那该死的车轮旁边,比他的身体更甚,清晰可见内部结构,碎了一地,惨不忍睹,一片狼藉!
市区医院就在事故路口附近,半个小时后,一辆救护车终于挤了进来,两个中年壮汉抬着担架疾步下了车,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随后蹦下了车。
人群之中藏着一位身着破棉袄头戴的破面貌的拾荒老人,他佝偻着身躯弯腰捡起一块不起眼的鹅卵石,费力地直起腰,看向救护车的方向,诸如其他人一样,看起了热闹,完全不顾脚底下带着冰碴的血迹。
老人是一位盲人,他的眼球干瘪、深陷,可那深陷如空洞一般的眼球却如漩涡一般,摄人的灵魂,人看一眼,便背脊生寒,不敢直视。貌美的护士好奇地扫了老人一眼,两双眼睛对视,护士尖叫了一声,昏死过去。慌乱之中,护士先行被抬上担架上了救护车,随后贾富贵的残躯被潦草地安置在了担架下,护士旁。冰冷的铁板上,医生在抢救着貌美的护士,狭小的空间,贾富贵却如碍事的杂物,被踩来踩去。
医院里,女友呆呆地站在抢救室外,目光呆滞!朋友、同事接踵而至,叹气声、安慰声时起彼伏。
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被推出抢救室,数个人包围了上去。
白布被掀开,是一张惨白的脸,没了生前的靓丽,是一张扭曲的脸,不是贾富贵,是那位护士,人群悻悻离开。
贾富贵的同事来了很多,他们的领队是一位身材高大、肚子坚挺的男子,他是贾富贵的领导,上司,是其生前不得已仰视的对象。男子若隐若现蒙着一层淡紫色的光晕,泛着微微的紫色,当然这仅仅是在贾富贵眼里,男子颇为乍眼。
如果没有领导的来电,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自己胆子大些,不去理会那个电话,此时也不会“孤零零”的站在这里。贾富贵越想越生气,越来越愤怒,完全没有了生前的懦弱,抬起巴掌呼了上去。领导淡紫色的光晕如气泡一般砰然碎裂,巴掌直接呼在了领导的脸上,领导身体一歪,就要摔倒,一位同事眼尖手快,扶住了领导,领导直呼“头疼”。
贾富贵颇为震惊,领导那紫色的光晕不知有何意义,能招呼上这位领导也是意料之外。正在此时,又有几位生前与贾富颇有交情的同事询问领导身体是否有恙,贾富贵大为感慨,嗤之以鼻,冷眼旁观。领导休息片刻,嘱咐几个同事做好安抚工作,在一位同事的搀扶下匆匆离去。
贾富贵疾步追了上去,点至那位同事,指尖划过同事的身躯,犹如划过空气,没有荡起一丝涟漪,同事无知无觉。贾富贵不甘心,又是一巴掌扇领导,依旧扑了个空,那位领导也是无知无觉,在同事的搀扶下,离开了。
贾富贵呆呆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大巴掌呼在了自己的脸上,打了个正着,顿感疼痛,他破口大骂这是怎么了,发疯了似地胡乱怕打着周围的一切,根本无人搭理,即使声嘶力竭又能怎么样,他还不如路边的小石子无人理睬,最终真如一颗小石子抱头蹲在墙角。
深夜里,远在外地的父母急匆匆地赶至,迎接他们的是一叠厚厚的收费单据,医生严肃通知贾富贵的父亲老贾:抢救及时,伤者恢复了生命迹象,双腿粉碎性骨折,且有感染迹象,截肢是唯一选择,头部受到重创,脑部大出血,已进行开颅手术,积液已抽出,但仍处于重度昏迷之中,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不排除成为植物人的可能,必须在ICU监护观察,请家属做好心里准备,最紧急的是赶紧把钱交了。
独子已是重伤,那撞人的卡车司机没有露面,几个小时的手术可以瞬间抽空老贾夫妇的积蓄,后续费用更无以为续,天塌地陷,老贾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而贾富贵的母亲近乎昏厥过去。众人见此,纷纷前来扶着二老,将二位老人扶到长椅上,劝解二老。贾富贵更是焦急地挤在了最前方,想拥抱着二老,可是他只是那过隙的云烟,连尘埃都躲得他远远的,无可奈何,无济于事。
几分钟之后,老贾缓过神来,拿着收据呆呆发愣,贾母也不理会众人,独自伤心欲绝,嚎头大哭。
贾富贵清楚:植物人,大量的金钱,维持着残躯,即便肇事司机有保险,在强大的医疗设施面前,那缓慢的报销制度,根本赶不及医院的输出。植物人不过苟延残喘,即便醒来,也是终身残疾,贾富贵咬紧嘴唇,没有疼痛,只有悔恨与彷徨。
己身已残破,勿要误家人。贾富贵跪在双亲面前,欲哭无泪:“爸,妈对不起,我这一生,你们操碎了心,我尚未尽孝,已然身死,若有来生,再来尽孝,放弃我吧!”
……
贾富贵深情地望着女友,指尖透过秀发,心中一凉,缩回了手,喃喃说着:“对不起,我无法履行我的誓言了,忘记我吧!”
可这些话又有谁能听见呢?他只是一具失去肉体“庇护”的灵魂,即便“声嘶力竭”,可那残躯依旧横陈,那来自灵魂的呐喊终如落入汹涌波涛的海水中的小石子,看不到一丝波澜。
人世间,流泪时,也许是很痛苦的,可现在,连流泪都做不到,是不是更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