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初秋的开学典礼,我扫视了一下里面的新生,郁禾安宁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爱,我轻轻跳跳地走过去,“我叫小吉。” 我看着她眼睛里瞬时焕发的光彩,拉着她跑进了初秋的微风里, 一起来到这里。
我坐在顶台边沿上看着原先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顶台,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人,我跑到这里仰望很干净很干净的天空。
雪凉凉地化在我的身上,成水了,脏脏的。
我仰望着我的天空,一点点往虚空的身后倾倒下去,风呼呼地在我身边吹着,雪和我一齐下落,我终归被那些我曾经爱过或者还在爱着的人离弃了,而我依旧望着我的天空,很干净很干净的天空。
摄影———攫住的不仅仅是瞬间明晃晃的光点扩大成一大片的光斑,我看不见任何的事物,聚焦不了任何图像,而声音似乎被扩大了好几倍的清晰度,是爸爸焦虑地叫着我的名字,是妈妈哭泣的声音: “医生,她这是怎么了?医生, 我们就这一个孩子,她不能有事情的。” 爸爸和妈妈在护士的劝解下离开了我移动中的病床。
躺在手术台上,我能听见医生那些确定我清醒程度的问题,我艰涩地发音,而一小瞬的疼痛。
那片白色的光芒,冲破了厚重的云际, 一束束的亮光,投射在了我的身上,柔软而刺目。
耳际再次唱起远方的水乡的古老童谣。
五月的水乡天空明朗,我从学校跑了回来,不想告诉爸爸妈妈就独身一人来到了水乡,拿着老旧的钥匙打开旧屋的木门时吱呀的声响,让我觉得是人生的喟叹。
我已经是一个大一的学生,在离棉城很远的一个北方城市学习英语专业。
每天去上课、打饭,偶尔逃课在宿舍看电影,我和一般的女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
在那个地方,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人知道我明快的笑声背后有着那样一段晦涩而凝重的青春。
我可以和宿舍里任何一个女生玩得无所顾忌,可以轻易拉着彼此的手逛街。
那些曾经被我赋予着专属的友情和爱情似乎都在我的生活里泛滥成灾。
我不断地更新男友,只要他足够高足够帅,甚至在宿舍的“卧谈会”上,我会和舍友没心没肺地讨论着那些男孩到底哪个带出去会比较体面。
我想我终归是成为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对事物、情感都看得那样轻薄,挥洒也是瞬间而已。
而当那个人对我问起了那样的一个问题,我毫无预兆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逃离了。
他是我们学校大四的师兄,是文学系的高才生,有着一大堆闪闪发亮的头衔,而我愿意以最果断的速度和前一个男友分手和他接触的原因,是因为他像一个人。
我能在他的眉目里找到的温和谦让,我能在他举手抬足里找到的细节,我甚至觉得这个坐在我对面的男子就是能让我摆脱掉,那些困扰我多年的记忆和困顿。
他往我的咖啡里加糖的时候,我望着窗外浑浊的天空和黄色的云朵,这就是我选择离开想要拥有的吧。
我笑着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有点烫。
他立即递过来了纸巾, 手指洁净修长,像极了按动快键的那个画面。
他微笑着说:“郁禾,我记得你是南方棉城人吧。” “嗯,怎么提起这个?” “我现在在报社工作,翻阅了之前的一些资料……”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应该认识习央吧。” 咖啡杯被我轻轻放下,我表情平静地等着他继续说。
他看着我一副松懈的样子, “其实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一些资料, 你知道我能去报社实习是很难得的机会,但是最终能留下的还是需要你在实习期间能报道一则有足够反响力的新闻。
所以,我就想起你了,你以前跟习央的关系一直是很扑朔迷离,所以我……” 我的手沿着咖啡杯杯沿轻轻滑动,动作干净利落地泼了他洁净的白衬衫一身。
“你一开始就调查过我对不对?” “郁禾你别生气啊!我只是需要你帮我一下而已,只要能留在报社,以后什么都好说不是?” 我点着头说:“是啊。
是啊。”手起利落,耳光响亮。
所有调情的男女一并看向坐在雅座的我们。
我提着袋子,回到宿舍收拾停当,坐上回水乡的火车。
那已是夜色迷茫的时候,我惶惶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奔波多年的锦跃也是在这样的夜色里看着外面的世界,神情是我这样的寥落吗? 我总以为我要选择遗忘的,那段青春里,那些结局惨烈的少年们,似乎我是最终幸免的那一个。
看似健康平静的我,却无法忘却那个医院的早晨。
一层两层,层层解套,我能感觉到那层厚厚的纱布在被渐渐释放着。
在等待着那片光明的时候,我极力侧耳去倾听季节的声响,爸爸之前告诉我五月已经到了,蝉鸣是一阵阵的。
被裹得红红的眼皮,感觉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颤颤动动。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屏着呼吸,他们陪伴我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我因为多年前的额头旧伤和后脑被撞击的新痛,视网膜早已渐渐在脱离我的眼球,以致很长的时间里我的眼前总是一片一片的白色光芒。
在雨夜的剧烈奔跑中,视网膜被极大地刺激到,的士车灯的光照射到我的眼球里,让我晕倒在了公路上。
幸好那辆驶来的的士迅速地停了下来。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在医院做着激光手术,但是未能使我已经剥落的视网膜得到完全的恢复。
直到了三天前,一名因公殉职的警官在生前与医院签下了捐献眼角膜的捐赠书,我才得以接受手术。
手术前,我躺在手术台上,想象着装在冰盒里那两片还沾着血丝和玻璃球体汁液的薄膜,心里微微颤动,半是希冀半是哀伤。
而现在爸爸的声音就在我旁边: “小禾,闭着眼睛能感觉到? 什么?” “红色的光,微微的。” 医生笑着说:“嗯,这很正常,说明眼球的光感还是正常的。”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聚焦的视线逐渐清晰,但是左眼总是模糊, 有点点白色。
“郁禾,爸爸在手术前没有告诉你,殉职的警官,他的一只眼睛被刺破了,所以我们得到的是他其中一只眼角膜的捐献。” 爸爸蹲在我面前,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他了,老了。
我望着窗外明净的五月,蝉鸣一阵阵,像是抽搐的痛。
“爸爸,我能再看见就是奇迹了,我还敢希冀什么呢。” 我能从那场青春的灾祸中幸免,我还能希冀什么呢? 旧院落里过去常开不败的木槿花已经找不到枝叶,何况是那些柔软鲜白的花瓣。
我重新望着四角的天空,半是明媚半是弥漫,还能希冀什么呢? 我以为只要我选择离开,去那座北方城市,工业发达经济运转速度极快,可它终究是荒芜的,没有我喜欢的木槿花,没有丰盛的雨季打落瓣瓣紫荆花,没有我喜欢的明净天空,没有棉城的安宁和浪漫, 没有那些我总是有着冲动要去攫取的美好瞬间。
这样,我就能忽视掉我已经模糊不清的左眼,那只总是半睁着对焦的左眼,那只喜欢和相机亲吻的左眼,那只和连朝一同攫取瞬间的左眼。
我以为我总能忘记,因为失去了那些清晰,我无法追赶连朝的脚步,也失去了继续追寻的勇气。
我仰望着水乡的天空,眼泪一颗颗滴落,小吉,过去我总在心里询问,你到底在仰望什么?当我望着半是迷茫的天空的时候,我恍然知道了你内心常年无法驱除的浓重雾霭,所以你只能望着明净的天空,只有那里是清澈的。
已是五月的水乡,我跑回来已经是半个月的光景。
没有跟舍友打闹之后虚空的笑声,我发现自己的内心依旧是那样繁盛,盛放着那么多柔软的言语。
水乡的青石板上,在落雨之后总是湿湿滑滑的,有跑着放学的孩子摔倒了,哭得唧唧哇哇又跑起来。
我在屋檐下傻笑,看着他捂着屁股跑开。
我靠着房子的门板,望着天空,伸出手掌,承接着那些清澈的水,依旧是当年沁心的凉。
身后浑浊的咳嗽声吓了我一跳。
“小姑娘,让一下啊。” 老伯在打开的一块门板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花盆,叶子绿意浓重又泛光,像是质量上乘的绸缎。
老伯把花盆放在屋檐滴水的位置,“喝吧,喝吧。
这水可凉快。” 觉得他有趣,一齐蹲着看雨滴顺着叶脉滑落,“这是什么花?” “呵呵。
木槿花中的一种,我等着它再开一茬,好给它拍照。” 我饶有兴趣看着这个喜好侍弄花木的老伯。
他站起身来对我说: “要避雨的话就进来吧,在外面站着显得我多不好客似的。” “不过,你帮我把门板收起来吧。” 呵呵。
真不客气的一个老伯,我慢慢移动着门板到了恰当的位置再往上拔出,这样的木板门在城市是鲜有的了。
移开了第一块板块, 老伯很快地接过去,我这时才看到原来这家不是普通住户,而是镶嵌着巨幅的落地窗的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