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护士一听,吐吐舌头,忙退了出去。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乌云遮盖,老头子的脾气是三伏天的风云,说变就变。
吴同学尴尬地站在一边,觉察出老头子这是指桑骂槐,纵然官面上老头子的态度是坚决支持女同学的清剿战略,但内心肯定是窝着一团焖火的,又不能揭开锅盖冒气,憋急了便乱放一通。
也是,这样近距离亲密接触的机会也只能在病房里营造了,难怪老头子拿礼品说事,胡子眉毛一把抓,解气就成。
“这么说,你以前出门从不带钱夹子了?老余就是信用卡?”吴同学挤出点笑意,也挤出一句幽默来,勉强给自己摆脱窘相。
“娘的,哪回不是老子给他这个司机买单?有一次下乡,这小子在乡里的食堂多贪了几口野菜,结果半道上就拉稀,这一拉不大紧,车上的纸盒不够用了,害得老子连没开封的烟盒都孝敬给他屁蛋子了。一路停停落落的,车子好象也拉稀一样跑不动了,日薄西山,还没挪出那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也就在山穷水尽之时,终于在路边看到一家小诊所,简直是望梅止渴,这小子一见有盼头了,便也忍不住啦,冲出车外就朝沟子蹲,也顾不上月光大泄了!好嘛,我这一市之长得给他挂诊去,结果可好,身无半文,等他捂着肚子过来急救时,也是掏不出半个子来。都这样了,他还跟人家狐假虎威,手指路边的小车要挟说:这是咱市长,快点打针,要不叫你们乡长过来一趟。
那赤脚医生不吃这一套,说某年某月的某个晚上,同样有开小车的砸开他的诊所要打针,也同样拿不出一分钱来,结果是用刀子架到他脖子上给他止泻,我只好不客气地打了一针麻醉,然后报了警,结果咱立功了,截获了拉稀的大逃犯。赤脚医生还说,医生的眼里只有病人,而拿刀子的病人一定不是好人,对了,那个逃犯刚开始还说过自己是省里的局长,他没撒谎,他确实是个大局长,通缉犯。娘的,那赤脚医生就是不买帐,最后反问道,他要是市长的话,那些局长、乡长咋没跟着呢?市长我在电视新闻上见过,长相比这位老兄灿烂多了,黑灯瞎火的就你们两个,跑进我这个小破庙里来求佛不烧香,傻子才信呢?再不走,我可报警了,没准捞出两个逃犯来。好嘛,实在没辙了,只好叫这小子拿手机当药费抵充,这才打了一针。从那以后,我告戒这小子,再穷你也得往口袋里塞上点救命钱,至于我嘛,本性难移,身上还是一毛不拔,当然了,他小余是先期垫付,事后我不少他一个铅币的,是不是啊?”
老头子这番话实在是俗不可耐,听得吴同学柳眉紧锁,恶心不已,连连摇头说:“言过其实,怎么会认不出你市长来?”
“小余,你给老子做证!娘的,好几天老子都不敢坐进驾驶室了,太臭!哈哈哈——”老头子终于笑颜展开,露出兵痞秉性。
“好象是我掏出了驾驶证让对方查验,然后又给市府值班室打了电话求证后才给我扎上一针的。”我解释道。
“娘的,这就站到吴书记一边了!哈哈,后面是我杜撰的。”
吴同学眉头也舒展了,毕竟是老同学,心结能在粗俗中解开,无须技巧。
玩笑开了,眉头也开了,我感觉自己有点多余,想主动撤离好让新旧主人好好唠叨唠叨市政公事。
我刚一萌发这念头,就被老头子察觉了,说咱三个人难得在这里小聚,假如我不病倒,只怕八台大轿也请不来公务缠身的吴书记,这样吧,我跟吴书记杀一盘暗棋,小余做裁判公证,杀完一盘你们俩就走人,“山头”端掉了,“水楼”还岿然未动,别耽搁了公事。
老头子对象棋比较生手,对围棋更是一知半解,惟独爱好下军棋,而且只下暗棋,说只有暗棋才能考察一个人布阵、推理及应变能力。过去在得闲时,跟他对局的有两个人——老萧和小杨头,我是裁判。这两个对手棋风迥异,老萧属功于心计,步步为营,却始终处于被动挨打局面,缺少冒进胆量;与其相反,小杨头善于变通,布局也无章法可寻,在实战中临时布控应变,时常主动出击打开僵局。而老头子正结合了两个人的长处,像只老狐狸游离于“公路”、“铁道”之间,变幻莫测,冷不丁用个小工兵挑开了对方的军旗,而棋盘上的兵种调配才刚刚耸动,还没拉开阵势。人如棋子,争强好胜的老头子在官场上一直跟人下着暗棋,很少被别人扛下军旗的,他跟市委书记拉锯战最终也是一盘和棋,军旗都还树在那里。
吴同学对老同学的这一爱好也曾无意中在小车里提到过一次,说以前在党校时老领导经常找同学下军棋,她偶然做裁判。老头子也说过党校的一些经历,其中有段扛了吴同学女领导军旗比较精彩:有一次,老头子勾结几个地方官吏非得要上吴同学的研究所瞧瞧,乘机宰杀了吴同学一顿酒,当时她所里的两位领导也在邀请之列,老头子那天喝了能有一瓶红星二锅头,趁着酒性跟其中的女所长要求说,能不能将吴研究员借给他用用,他那里就缺一个专家型管财市长。女所长当即摇头说,吴研究员是部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在研究所也是个过渡,中央财经大学挖过几次墙角都没得逞,你们就别痴心妄想了。老头子便叫劲了,问对方,如果部里同意放人,你们研究所别给我拖后腿。女所长当然没当回事,说就凭你们这帮政客手腕想拉走吴研究员,你们是太不了解她了,即使她自己愿意,我这里也通过不了,除非你再喝一瓶。老头子从不开打无准备之仗,来前早通过吴同学了解到这位女领导的爱好,官场上的经验运用到学术上一样管用——投其所好。他通过电话遥控,叫萧秘书长将他办公室里的一盘外商送的玉制军棋紧急送往北京。
那50颗玉棋子个个色泽饱满,玲珑剔透,是南洋产的极品货色,价格自然不菲,老头子爱不释手,平常只拿来摸捏,从没摆开过;最叫绝的还是那棋盘,完全是一块整玉打磨凿刻成的,上面的“公路”、“铁道”线里都镶嵌着金丝,而司令部地盘更是镀上一层厚金。这盘玉棋的价格没人估算过,反正很沉,老头子倒也知道分寸,跟外事办的人说,他暂时保管,以后交公。为此还打了借条留在外事办。萧大秘很是疑惑,他知道老头子坐在办公桌前思考大略方针时,经常要摸捏那副玉棋子来沉思,以为老头子上课遇到难题了,碰上棘手的论文来。
可按惯例他应该用电话告之秘书长题目,然后秘书长熬战几昼夜,交上特快专寄答案才是。这回很反常,让秘书长乘飞机火速入京送棋子,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棋子的下落,秘书长严重怀疑老头子拿玉棋当贡品孝敬京官了。实际上,玉棋让他当赌注,输给了吴同学的领导女所长。因为共同的爱好,老头子早预谋在先,便从包里拿出玉棋让女所长欣赏,然后平淡地说出一句:咱俩下一盘暗棋,我要是赢了,以后我请小吴出山你给我让出山道;我要是输了,这盘棋就归你了。一时间,众人拍手叫好。女所长面露难色地说:你肯定赢不了我,我要是收了棋不等于变相受贿吗?可够判十年八年的,你这是想害我啊!
老头子向来看不惯知识分子的臭老九酸相,也早预备好了对词,了却对方的顾虑,于是说:这样吧,咱也学一次五十年不变,签字画押无偿租借你五十年如何?问题是你能赢得了我吗?这里可一大群同学在做现场公证。众人再次鼓掌称好,于是这群乱了酒性的地方政客和首都知识分子在酒桌上演了一出“公证戏”,当真签字画押。赌局自然是女所长赢了,久经沙场的老头子这次输得很酣畅,被对方削了光头扛走了红旗。女所长满载而归,自然也就给吴同学出山腾出了道,老头子一直很得意那盘棋局,在跟我私下说到这事时,总结一句:玉棋换财神!
财神的神话终究被击破了,换到手的却是一把利剑,高悬于梁的“达摩克斯特”之剑!
医院病房里的棋局摆上了,这次的风向好似是背逆而吹的,老头子还能守住自己地盘上的那面旗帜吗?好象能动用的兵力屈指可数了。
关键棋子还是眼前的吴同学,用好了,她就是老头子隐藏在对方营盘里的“工兵”,弄不好,她就是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由对手扔进他的司令部,彻底毁灭他这个“光杆司令”,砍到一面旗帜。
这是一盘非同反响的棋局,不懂规则的吴同学带着娱乐心态匆匆披挂上阵。尽管老头子简单讲解了规则,可吴同学的高智商脑子就是接受不了,炸弹放在第一行,地雷也破土挤进了倒数前三行,惟有军摆到正确位置旗放在了司令部。
我再望了一眼老头子的布局,还是他的固有风格,司令打头阵,工兵后排蹲。
在吴同学面前,老头子拿出了绅士风度,而不是过去那样,一声不吭,上来就咬。
“你先。”老头子将烟卷叼在嘴上,扬手说。
“首长,请不要吸烟!”门外的护士忽然叫道。
“不点,不点!”老头子摆手大声说,然后低声自嘲道,“首长?她们一直把我当军级干部了,呵呵——”
话音刚落,吴同学已出手了,一声“呼啸”,炸弹直接点中了老头子的“司令”,老头子没动声色。
“白方亮军旗——”我这个裁判尽量忍住笑,保持严肃,朝老头子下达裁令。
老头子还是无动于衷,翻出军旗时脸上竟露出了笑纹,称赞道:“实在是高!”
“不好意思,忘记炸弹不能放第一排,老余你咋不提醒我一声?重来吧。”吴同学红着脸说。
“别介,就这样下,你啊,其实早就扔出炸弹了,A县‘山头’不是端掉了吗?”老头子说着,将后面的炸弹前进到了红方正营。
“一个小局长从一个矿主身上就捞了百万,太不可思议了。”跟白方炸弹对峙的是旅长,吴同学见对方来势汹汹的,便躲进了大本营。
“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哎,驻省办的事,市府那边拿出处理意见没?”老头子露出狡黠的一面,炸弹直接碰到了红方旅长后面的棋子——军长。
“同归——”我将两个棋子收下棋盘。
“你也太没章法了,怎么把司令和军长摆在一起?”吴同学好象才进入状态,猜到对方是“军长”,没回答对手的棋外话。
“嘿嘿,你喂了我一颗‘飞毛腿’,我就不能用‘爱国者’反击吗?”老头子奸笑道,“该反击就得反击嘛,不能束手就擒!”
“啊?你是炸弹?!早知道我用中间的排长挖掉你呀!”吴同学后悔地摇着头。
“政府再这样耗下去,我可要开人大常委会要督办此事了,不敢跟市委唱反调的政府,还叫依法行政吗?好比这军棋,工兵再小也能排雷挖炸弹,我看这市长当的,连工兵都不如,小小的驻外办都搞不定,提前来我人大报到算啦。”老头子埋怨政府不作为时,吴同学将一个工兵放上了山界,口里说:
“还是这里安全!”
“恩,说的没错,我们这位市长大人现在就是坐山观虎斗嘛,这样最安全。”老头子接茬说,不大工夫,一个工兵从后排跳动了几步并飞到红方工兵头顶上,同归于尽了。
“山界又空了,我可要找准你下一颗炸弹。”吴同学很快又将一个工兵饶上了山界。
“那颗炸弹我是用来护旗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显身的。你别顾着棋盘,我刚才说的你听进去没?”老头子步步紧逼,一个小排长混进了对方大本营里。
一直想搪塞老头子的吴同学目光离开了棋盘,望了老同学一眼说:“纪委现在的工作重点是经济环境清查,驻省办虽说存在帐目不清晰,但目前还没涉及到违法乱纪,除非市委要求我们参与其中,否则只能暂且搁置在政府那头。”
“不见得吧,你们纪委就没收到过一封有关驻省办的揭发检举信,不满你说,我们人大的信访室可收罗了不少,要不转给你们几份?一份属实就能让一拨人吃‘公粮’的。”老头子始终埋头在棋盘上,口里说着话,手可没留情面,用军长吭哧了红方的师长。
吴同学急忙调来炸弹,为时已晚,白方军长就地退进了自己的大本营。
师长被对方活吞了,影响了吴同学的情绪,所以对老头子刚才的冷嘲热讽也针锋相对地应战:
“只要有证据,纪委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是还有检察院吗?A县的问题说小也就是个局长落马,不满老领导你说,可能要跟老陈的案子并案,得省纪委出面了。”
“是吗?小吴,现在你手里可又损失一个师长了,司令怎么还守在大本营?真能沉住气。”
老头子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工兵来,一眼就瞅准了刚挪出位置的红方炸弹,给引爆了。
吴同学的手哆嗦了一下,咬着嘴唇拿着棋子摇摆不定,最后孤注一掷,终于动用司令吃上对方一颗棋子。
“红方翻旗!”我很为她惋惜,肯定以为白方是师长,其实对方的师长早安插在她军旗边的大本营里,只等最后引出司令,好清理地雷了。
“又是炸弹?!”吴同学懊恼地一拍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