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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甜美的反叛

初出茅庐

这是一个美国故事:拉尔夫·张既非思想家,也非实干家或工程师,更非梦想家,就像他的那位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朋友格罗弗·丁一样,他只是一个中国小男孩,挣扎着长大,做好他父亲的儿子。他在本故事中出场的时候只有六岁。他不知道美国在哪里,也不知道美国是个什么样子,但是,他倒是知道他有一副圆乎乎的耳朵,鼓出来就像是城里唯一的一辆轿车的侧镜——这辆唯一的轿车是他父亲的。一觉醒来,他常常会发现自己的耳朵被拴在床架上,上面还有一串串的死臭虫。“耳环!”他的表兄弟们哈哈大笑。他母亲告诉他说,这只是一个人生阶段(大意如此,是用上海话说的)。那些男孩还没长大,他不必去理睬他们。要等他们长大?他想,更为明智的办法是,与其等他们长大,还不如用手将耳朵捂住。他紧紧地捂住耳朵,希望能将它们驯服,少给他带来痛苦。傻孩子!人人都拿他取笑,只有他母亲耐心地规劝他。

“这不是办法。”她皱着眉毛,“你在听我说没有?”

他点了点头,手放在耳朵上。

“手放在耳朵上怎么能听到?”

他耸了耸肩。“我听着呢。”

就这样一来一去。后来,她感到厌烦,于是就像他的私塾先生一样训斥他:“你是在听,却没有听见!”——中国人要区分努力和结果,所以经常会说这种话。英语的动词很简单。一个人在听。不管怎么样,一个在倾听的人怎么会听不见呢?英语里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汉语里却要分辨清楚。为了阐明这个目的,甚至还有一个动词结构。在普通话里,ting de jian(听得见)[1]指的是一个人在听,而且听见了,ting bu jian(听不见)意味着一个人在听,但却没听见。人们听他们所能听见的,看他们所能看到的,做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就是这么理解。这是一个古老的文化在说话。到处都有限制。

那会儿,拉尔夫还不叫拉尔夫,只叫意峰。但他已经知道了。他母亲耐着性子哄他:“上课的时候不要把手放在耳朵上,好吗?像这个样子,你麻烦够多的了。”如果他把手放下来,她就向他许诺,要给他蜜饯、月饼和钱。如果手还放在耳朵上,她就会说:“你知不知道,你爸爸连我也会打的?”

“懒惰,”他爸爸说,“愚笨,除了成天吃和睡,还能做什么?”这位正直的学者,前政府的官员,称他为fantong(饭桶)。他给儿子分配学习任务:意峰要好好向他的大姐学习。他要好好观察她的一言一行,并且注意模仿。

她的大姐[意峰叫她Bai Xiao(百晓)]脸红了。

双手放在耳朵上,意峰拼命地捂住耳朵。捂,捂,捂。

这是1947年。意峰已差不多长大成人。抗日战争结束也已两年多了。眼下,到处是满目疮痍、通货膨胀和道德败坏。或者说在他父亲的眼里情况至少是这样。站在凉爽的阳台上,想象着行进中的军队和新朝代的出现,想象着他们所熟识的社会的结束,他感到非常悲观。

“说点好听的好不好?”他母亲建议道。

但是他父亲随时都会发一通议论,大谈毁灭和阴暗。“堕落!”他说,“愚蠢!腐败!”这些都是他一生的敌人:谢天谢地,他已不居官位了。

“米酒喝得太多了。”拉尔夫的母亲思忖道。

这是江苏省的一个小城镇,离上海不远。这里的商店尘土覆盖,泥泞的小路坑坑洼洼。这个地方还盛产木材和陶土。这里的每一种噪音都有一个知名的出处。镇上的那个后来取名为海伦的姑娘一个人在哼着西方的情歌。在修道院的棒球场上,百晓(即特蕾萨)在接教练投过来的棒球,拉尔夫(意峰)则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运输部找到了一份差事。他母亲知道此事。为了写一篇文章,他父亲拿出了砚台和maobi(毛笔),这时他母亲准备说话。

他父亲宣布他要写文章,揭露堕落!愚蠢!腐败!

“美国。”这时他母亲插了一句。

他父亲继续磨墨。意峰就是不能出国。

“但是也许他应该去。”

一阵沉默。他父亲的手悬在砚台上,转动着。他使劲地握着笔,没人比他握得更紧了。他把毛笔握得直直的。

政府奖学金!专业培训!他的儿子,一个优秀的工程师!没人知道像他这样的父亲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的墨越来越黑。最后他忍不住向朋友们作了一番探询,结果发现事情远比起初看上去的复杂。尽管意峰在考试中名列17,但他却是被挑选出国的十人中的一个。

“没有这样的后门。”他父亲说。

“你的独子。”他母亲恳求道。

他父亲向旁边看去。“对立面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他说道,“Yi dai qing qing,qi dai huai(一代清清,七代坏)。”

当然,意峰终于来到了美国,怀着一肚子傻乎乎的希望。但这是私下交易,没有通过政府,他也不是来参加先进的专业培训,而是读研究生课程。人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更好的机会。他回国时可以带回一个学位!

“一个学位。”他傻愣愣地重复着。

他母亲为他准备了送行宴会,给他的皮箱塞满了西服。

在码头边,他父亲向上海港方向凝视着,凝视着远处真正的大船,还有岸边那杂乱无章的小船。这时,她将一块手表塞进了意峰的手中。“你爸爸想送你这个。”她告诉他。

意峰点了点头。“我会永远记住他。”

天很热。

在去美国的航路上,意峰一心学习,复习数学、物理和英语,长时间不停地在陈旧的书本上进行挣扎。随着海轮的左右摇晃和前后颠簸,他给自己定了两个目标。他要在班上考第一名,要是不把博士学位证书送到父亲手上,他就不回国。他还写下了一系列的附加目标。

1.我要修德。(一个真正的学者是一个好学者,古语云:朽木不可雕也。)

2.我要为全家争光。

还有呢?

3.我每天要做五分钟的健美体操。

4.我只吃我喜欢吃的东西,而不是什么都吃。

5.别人停下不吃后,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吃下去。

6.无论如何我不能和姑娘有什么瓜葛。

在制定第七条到第十条时,他卡了壳。后来他意识到有关姑娘的第六条太重要了,实际上,它不仅仅是一条,而是包含了至少四条内容。因为他知道,即使是最聪明,最勤勉,也最正直的学者,其坏事就出在姑娘身上。学者接吻,得性病,还没等拿到学位就已一命呜呼。

无论天晴下雨,月圆月缺,拉尔夫总是认真地学习着。大海在歌唱,在喷吐,在冲击着甲板,而他一个劲儿攻读着。地平线渐渐显现,最后露出陆地轮廓,他还是攻读着!当陆地轮廓加厚,变形和解体,如同胎儿不可避免地要长出眼睛和耳朵时,他仍在孜孜不倦地苦读。甚至当岛屿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棕色的粗糙后背抬出海面时(清晨的海洋晶莹发亮,好像它已经变成了一片光亮),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书本上。因为他已发誓,要想达到重要目标,那就必须学习,直到他能够看到金门大桥的塔门。

那将多么光耀夺目!光辉灿烂!不错,这不是自由女神像,但是在他的脑海里,桥的墩距闪闪发光,这是自由和希望的象征,是对晕海者的拯救。然而,船进海港的那天,到处都是雾,直到他差不多到了大桥下面才辨认出大桥。他所听到的一切也都是雾中号角声。这些号角声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就像是一位发了疯的音乐家在演奏着他最喜爱的两个音符。

这时还有谁能够静心看书?

多少年后,当他讲起这个故事时,他会声称他所做的唯一的观光就是挑一个好天气回到大桥去游览一下,拍些照片。不幸的是,他忘了他的照相机。他乘火车去纽约的沿途,名山轰隆而过,而著名的江河、平原、峡谷和整个神圣的美国风光,他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那么你怎么知道你经过的是些什么地方?”他的小女儿常常会问。(这是蒙娜,她就是这个样子,像只蚊子。)

“我听见别人在议论。”他通常会这么说。然而,有一次他满脸通红。“我几乎一眼也没看,”他局促不安地耸肩说,“真有趣。”

纽约。他承认或许他曾在那儿看了几眼。印象如何?不管怎样,这座理想的城市仍然在闪耀,毕竟这是城中之城,人们可以称之为一个时代的地方。拉尔夫游览了新世纪的风光:地铁,许多大桥梁以及高速公路。他对帝国大厦感到肃然敬畏。那些打桩工程!他对滑行铁道和阜氏转轮感到非常惊讶。在自助餐馆——在他看来,这些餐馆非常先进,而且效率高,特别是自助餐馆的机器,光亮得像个舞台。日常的生活细节同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精制的盛牛奶的纸板盒,安了弹簧的窗帘和随处可见的电冰箱。真没想到他会看到这些东西。没想到他在琢磨。这些东西是如何制造出来的,齿轮在转动,杠杆在倾斜。甚至这里连理发工具也是机器!这里的空气充满了汽油味。没有一样东西是用竹子做的。

他确实在留意。

不过,总的来说,他也的确在认真学习。他走路在学习,吃饭也在学习。第一个星期。第二个星期。

然而,到了第三个星期,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发生在这位最勤勉(他自认为他至少最勤勉),也最为正直的学者身上了。

“她是那种——你们怎么说的?——举止轻佻的女人。”他说。

情窦初开

给他作一个描绘:年轻,浮华。长长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他身高162公分,如果穿上一件新的非常时髦的淡灰色双排扣外套,他的身材就会显得更加矮小。在其他方面,他有着一张挺正常的大脸庞,小酒窝,一对眉毛一上一下紧张地跳动着,远离那只平坦、宽大而又平和的鼻子。他那副小小的牙齿镶嵌在宽大的牙床上,一副圆乎乎的耳朵。随着消化问题的时隐时现,他那娇嫩得像处女一般的皮肤动不动就会变红变白。他从不戴帽子,但是无论到哪儿,他都会随身带一顶巴拿马帽子,尽管这顶帽子老是碍他的事。他似乎已经产生了做绅士或戴帽子的念头,要想放弃这种念头确实不容易。

简而言之,他是一个玩偶。管留学生事务的女秘书,尽管讨厌自己的职业,讨厌她的上司,讨厌工作,但却喜欢他。

“Name?”他重复了一遍,或是nem,但他想nem不对。想到英语单词中的长元音a,辅音th和l给他带来的麻烦,他的脸都红了。讨厌英文字母表有失学者的身份吗?不管如何,他通过了。

“名——字。”她拉长声音说,并将它写了下来。她见过这种情况,外国学生能够阅读和书写,说几句英语,但却不能对话。名——字。

“名字:意峰·张。”(他在报他的姓“张”的时候,其发音听上去就好像是英文的angst[2];多年之后,他才习惯了张和英文的twang[3]同韵。)

“英文名字叫什么?”凯米问。英——文——名——字。

“我——中国人。”他答道。他正想解释Y.F.是他名字的首字母时,凯米哈哈大笑了起来。

“英文名字。”她又说了一遍。

“你笑什么?”

后来他意识到问这个问题是非常大胆的,他从不会去问一个中国姑娘她为什么要笑。但是话说回来,中国姑娘决不会大笑,不会像她这个样子。无论如何,这决不会是一个有教养的中国姑娘的行为。他现在在一个怎样的国家呀!

“我在笑你。”她的声音在回荡,很顽皮,但比他所期待的要深沉得多。她身上散发出香水的味道。他不禁猜起她的年龄来。“笑你!”

“我?”他由于受到嘲弄而缩回了下巴。

“你。”她又说了一遍。“我?”“你。”“我?”他们在开玩笑?用的是英语!Shuo de chu(说得出)——他说道,于是单词就冒了出来!Ting de dong(听得懂)。

“英文名字。”最后,她又说了一遍。她向他出示了打字机。她得填表格。

“没有英文名字。”如何说英文名字的首字母?他为使她感到失望而抱歉。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我给你取个名字?”

“当然,你给我。”他为说了点英语而感到很兴奋。

“今晚——我——可以——将——这——份——表——保——存——着,”她试图告诉他,“这样——你——找——到——一——个——你——所——喜——欢——的——名——字——后——你——可——以——明——天——告——诉——我。”

讲得太多了,他听不懂。不管怎么样,他等着,凝视着,运用局外人的便利,做得粗鲁一些。她色彩斑斓,多么迷人啊!橙黄色的头发,粉红色的脸蛋,蓝色的眼睛,红红的指甲,绿色的衣服。衣服里面,一对乳房既硕大又结实,就像是土方工程。他想起了遍布中国乡下的坟墓:无名氏的小坟墓,大人物的大坟墓。这个女人使他想起了他所见到过的最大的坟墓:在山东,即孔子的坟墓。

与此同时,她在脑海里搜索着她以前的男朋友。罗伯特?尤金?诺曼?她玩弄着零乱的卷发。弗莱德?约翰?史蒂夫?肯?“拉尔夫。”她最后说道。她把名字写了下来。拉——尔——夫。“你喜欢吗?”

“当然!”他粲然一笑。

然而,在回家的路上,拉尔夫却不太乐观。他是不是太仓促了?他知道这给他省却了许多事情,他想和别人一样果断,注重实际,没想到却发现做过了头。他满心忧虑。当然,一段时间以后,当他向别人打听时,他发现其他的中国学生(有五个人在攻读硕士学位)都被他们名字的首字母难住了。他们要么小心地为自己挑了一个名字,要么就让聪明的人帮他们的忙。

“拉尔夫,”满脸平滑的老赵(年轻的同学称年长的为“老”,反之年长者称年轻者“小”)查了查他的一本书,“意为狼。”他说道,然后又查了一下词典。“一种狗。”他进行了翻译。

一种狗,拉尔夫陷入了沉思。

至于他自己,老赵取名为亨利,这至少是八个国王所用过的名字。“我父亲为我取的。”他说道。

如果拉尔夫听上去更像是意峰,那么情形或许会好一些。在取英文名这门艺术上(除了他,似乎人人都知道),人们认为这是可取的。但这又会怎么样?谁关心它的意义?拉尔夫拿定主意认为:表格上的东西无关紧要。他是一个负有使命的人,重要的是他要注册好合适的课程,选好合适的班级,买好合适的书籍。所有这一切比他所预料的要难得多。例如,有两门课班级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其中有一门课注册已经结束。为了对付这些问题,他按照学费没有到时的办法来处理。当他选的其他两门功课相互冲突时,他便到留学生事务办公室,这里,满面喜色的凯米会很乐意帮助他。

这时,拉尔夫注意到她很美,或者说他想象她一定很美,因为大约有一半和她有过交往,且有过风流韵事的人看上去都不像留学生。(“慕名俱乐部。”老赵解释说,手上拿着一本成语书。)然而,野蛮人的粗大身材,长长的鼻子和毛茸茸的前臂使她看上去不是拉尔夫那号人(茸毛特别使他厌恶,他认为它像猴毛)。不过不管怎样,他已非常疲乏,无心去考虑这些事情。后来他意识到,他已完全来到了世界的另一边。他长途跋涉,一里又一里,乘船又乘火车,就是要使自己大有作为。他的学位,他的学位!

因此,对于凯米,他只有感激,没有别的意思。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有一天,他帮她修好了卷笔刀,当她说“谢谢你”的时候,他回答道:“那是当然!”从那以后,无论什么时候他说“谢谢你”,她都会回答:“那是当然!”说这话的时候,她还调皮地向他眨眨眼,这种斜视使得拉尔夫的裤裆鼓鼓的,好在他的手上还拿着那顶帽子。

他是否已将这种现象混同为恋爱?还谈不上。他给凯米堆放纸张。他教她用中文说谢谢。“谢谢!”现在,无论她是否有理由谢他,只要她碰到他,她就会说:“谢谢,谢谢!”拉尔夫尽量让她的音发得更准些。“谢谢,”他告诉她,“谢谢。”他集中精力发好自己的音,而不要把他上海话里的嘶音传给她。所以他所知道的一鳞半爪的东西在这儿起了作用。他尽其所能和盘托出。“这就是我所说的吗?”她问道,“谢谢?”还没等他有机会表态,她又开始说:“谢谢谢谢!”兴趣甚浓,拉尔夫不忍心去打扰她,只有点头。“很好!”

“你知道,我想过几天开始学习中文,”凯米说,“中文或法文,要不就是芭蕾,我一直喜欢芭蕾。”

“噢。”拉尔夫说。(对于那些他渐渐开始理解的事情,他就作出这种回答。如果碰到不懂的事情,他就会说:“啊?”)

好感越聚越浓,但都天真无邪——邮寄包裹,快速处理野蜂。当然,还要帮她上司菲特先生的忙。

说到菲特先生,这是一个冷酷的家伙,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一张脸时常露出讥笑的神态。如果换种生活方式,那么他很有可能是一条食肉鱼。在现时的生活里,他的一只粗大的手拿着一张卷起来的报纸,好像那是他用来打人的短棒。当拉尔夫误入此地时,菲特先生正用这只短棒在轻轻地敲打着他的大腿,另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则放在凯米那张干净的办公桌上。

“但是我在这里。一点整就到这里的。”凯米噎住的声音使得拉尔夫的喉咙也受到了感染。“对不对,拉尔夫?对不对?”

拉尔夫郑重其事地作了证实。菲特先生瞪着眼,一言不发。凯米直说谢谢。“再告诉我一遍如何说,”她说,“我知道我说得不准,我总是做错事情。”

“不,不,你音发得很好。”

“不,我没有发好,你再说一遍,正确的发音。”

拉尔夫犹豫了一下。“谢谢。”

“谢谢。”她脸上露出了喜色。“谢谢!你是说我说得正确?谢谢?”

拉尔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把帽子摆正。

现在,他开始对美国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他仍然孤独,但这只是一层迷雾,独处的时候,冷锋热锋汇聚一处,有一种很容易被渗透的感觉。他学习的时候感到很自在,他一旦投入学习就不再去留学生事务办公室,而是去有石阶的图书馆。在这里,他趴在前后环接的橡木桌上,刻苦学习,要不他就去厨房。厨房坐落在123号大街他的寄宿房间的尽头,在这里,他和同学们一道在炉边的黑板上排疑解难。在做方程式时,他们惊奇地看到,他们的测验可以做到整数,而不是到小数点后第五位。这公平吗?谁知道?这是美国。他们不停地做着,大家都讲普通话,而英语则留着去模仿某些教授的讲话。

厨房还是拉尔夫利用空闲时间学习烹调的地方。现在他会做三种饭:米饭、蛋炒饭和油煎鸡蛋。他还成功地为聚会做了几次水饺。他的同学们搞了一个合作烹调计划,拉尔夫不断练习烹调,以便加入他们中去。其他的进展有:他找到了一家李将军饭店,这儿的晚饭一顿一美元,还有拌有胡桃和果酱的香蕉圣代(这是街上的小吃)。他常去一家杂货店购物,在这家杂货店的隔壁他又找到了一家旧货店,他在这家旧货店买了一盏房间里用的灯。他在美国已经有了一段经历。现在他又去一家新的更加便宜的杂货店,尽管第一家杂货店比第二家更友好,而且每次给他找钱都是一个硬币一个硬币慢慢地数。

第一家杂货店店主在店门口对他怒目而视。

问题变得严重了。

他买的那盏灯原来是只坏灯。

他的问题变得严重起来。

越来越严重。

谁会想到,这只饭桶会成为一名工程师?

纽约失去了它的魅力。他漂游在纽约街头,好像是穿越一块耗尽而充满灰尘的土地,千年没有发生过重大变化。

这时他想起了他应该交上去的一份表格(他对表格这类事情总是糊里糊涂),于是走进了留学生事务办公室,发现凯米又和菲特先生在争吵。这个人真霸道!他那长长的肚子挤到了凯米的办公桌上。他伸出手臂,后来又缩了起来,他的指头放在她的吸墨水纸上。凯米正用双手捂住耳朵。

拉尔夫的心像京剧里的鼓一样咚咚作响。这是高潮:铙钹相击,哐的一声!主人公便出场了。

堕入情网

老赵总结说:“如果猫有鼠吃,那么它们就不会追逐苍蝇了。”言下之意是,小张,你不会恋爱的,除非你的功课很好。

这话是在复习数学的时候说的。正当老赵吞下阿司匹林的时候,拉尔夫偷眼看了一下老赵的作业。没有一个红×符号。

“你真糊涂。”老赵接着说道。他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平时很仔细,善于体贴别人,只是他的关心也太直率了。“你应该清楚这点。”

但是ting bu jian(听不见),反对者们会知道他们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例如,凯米就像是星星和天空。有时候,拉尔夫认为她是杨贵妃再世,杨贵妃是唐朝的一位名妓,皇帝为了她而身败名裂。然而,他老是梦想着,“她像一颗星星,天上的一颗星星”。要不,“她像一只鸟,天上的一只鸟”。在他的眼里,她再也不是大块头,不野蛮了。她的外形缩小了,特别是她的鼻子。她手臂上的茸毛也已消失,原来他的眼睛里储存了一大堆可爱的脱毛剂。

“想想你的父母吧。”老赵敦促道。他的衬衫口袋里满是活动铅笔,鼓鼓囊囊的。“想想你的父亲。如果他听到了你的所作所为,这会要他的命的。”

拉尔夫神情恍惚,带有一种恋母似的快感。

现在他已有了一些求爱的经验。例如,在战争期间,水管被炸后,他就和他的同学摆渡来到女生寝室,他们将各自的桶放在某个女生门前,使得女生们大为高兴。但是他现在身在美国,这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调查表明:当他的同学们都在攻克结构的有限成分分析时,拉尔夫则在观察美国,他的英语已有长进,能和美国人交谈。他惊奇地发现,实际上美国人喜欢在紧张活动之后松弛地坐下来休息一下,抓一抓他们那沙色的下巴,然后告诉你他们眼中的年轻中国人所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就是这样了解到,白宫的天花板随时都会塌下来,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他还了解到,他决不能把粘贴在汽车保险杠上的小标语贴在新车上。如果女人有头皮屑,那么这通常也只是洗发膏所散发出来的薄片而已。

最后的这一个智慧得自小吃店里的一个老头。

“女人?”拉尔夫陷入了沉思。

“神圣的耶稣。”老人说道,跟着他不仅解释了何为女人,而且还讲了其他的一些基本常识:政治上出的毛病(女人);美国佬的毛病(女人);美国的毛病。

“女人呢?”拉尔夫问。

“钞票。”老人说道。他紧紧地抓住他的三明治,结果馅儿给他捏得鼓了出来。“这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所知道的一切。钞票,钞票,钞票。”

“还有女人?”

“女人最懂了。你知道女人知道什么吗?”

“钞票。”

“钻石。珍珠。又大又厚实的裘皮大衣。”

“礼物?”

“你懂了。”他使劲点了点头,三明治上放了一块盐制土豆片。“厚重的礼物。”

在回家的路上,拉尔夫买了一条围巾。第二个星期,他又买了一瓶润肤膏。礼物在中国也同样铺路,他知道这类建议。别针,腰带,靴子。帽子,垫子,开听刀。她会了解的,这是他在商店里的感受。

不过,在外表上,他似乎还是激情炽热,像一个小男孩透过一堵牢固的花园墙在倾诉着自己的心里话。“喔喔喔喔。”拿到礼品后,凯米低声地哼唱起来。“谢谢!”但是她从不佩戴别针或别的什么礼物。有时候拉尔夫感到奇怪,不知道她是否把他的所有礼物都换成了现金,就像处理学校野餐时别人送她的那台收音机一样。他试图用钢笔在送给她的各种礼物上做些记号,以便查找,但是做完之后他却无法使自己到商店去核查。相反,等大家晚上都回家之后,他站在她那张空空的办公桌前,抚摸着她的东西:她的打字机,她的剪刀,她的铅笔盒,她的吸墨用具,好像是哄它们吐露出它们骨子里所应该知道的事情。她爱他吗?

那一年下了一场暴风雪,雪有28英寸深。人行道变成了隧道,这个季节的汽车已消失不见。雪堆看上去好像根本就不会融化。

但是神奇的是,有一天,雪堆居然融化掉了。后来拉尔夫和凯米经常出去喝咖啡。空气确实暖和起来。如果说拉尔夫还没有得到她,那么至少他已赢得了她的信任。此刻,她一面吃着油炸面饼糖圈,一面告诉他,她将如何离开她的工作,只是她已向菲特先生的老板保证她要留下来。

“院长,”她叹了口气,“他拒绝再给我加工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眨着眼睫毛,好像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烦扰她。“你认为那是错误的吗?”

消除疑虑。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虽然他们也确实谈到了房屋和汽车,谈到了她如何一直梦想到巴黎去度蜜月。

“嗯,”拉尔夫沉思道,“那还远。”

后来,有一个春天的下午,他们碰巧在黄昏时分一同出去。他们去了他们一直去的那家小吃店,但是这一次,这家店的门面金碧辉煌。等到过一会儿他们出来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谈论的时间比他们意料的要长得多,现在——谁会想到?——已经是深夜了。吵吵嚷嚷的街道此刻变得格外幽静,一条忧郁的小道爬上了一座看不见的小土墩,还有其他地方。他们顺着小河向公园走去,压低了声音。树叶发出了亲切的沙沙声。

“你当然会幸福。”他对她说。

“我不幸福。”

“你知道……”他犹豫了一下,但是勇气占了上风。“你知道,你像是天空中的星星。”他笨拙地做着手势,手里拿着帽子。

“我不是星星。”

“你是小鸟。”他又说。

“小鸟?”

“小鸟。你知道,天空中的。”

她看着他,好像她从未听到过高于天花板的事情似的。

“你知道,”他说,“在上面。”

“那些都是陈词滥调。”她开始抽噎起来。

“哭了?”

“你和其他的家伙没什么两样。”这时她哭了出来。“你认为你与众不同,但是你和别人一模一样!一颗豆荚!你就是!没人听!没人关心我……”

怎么回事?他甚至都不知道。

她仍然在哭。

“冷吗?”最后他问了一句。看到她没有回答,他就把他的那只手臂伸了出来,小心谨慎地搂着她。女人就是这样哭的吗,整个身体都在颤动?他小心地抱住她,一半以为她会反对。她将那张湿漉漉的脸倚靠到了他的肩上。靠在他胸前的乳房再也不像是土方工程了。

美国!

膝盖夹着帽子,他轻轻地亲吻了她那温馨的头额。

清晨过去,白日来临。

“从右数,第二张表格。”凯米说,她的脸沉下来。“到星期二,”好像她已经辞职离开了似的,“如果你有问题,菲特先生会乐于解答。”

他回去给她购买礼物。事情将会发生变化,他想,事情一定会发生变化,然而没有变。因此,当凯米6月份突然离去的时候,拉尔夫面对着一大堆货真价实的东西堆放在那只黑色的皮箱里。最后那一天,凯米含情脉脉,将菲特先生公然蔑视院长,从而将她开除的经过告诉了他。

“我们的计划。”她伤心地说道。

计划?

蜜月。巴黎。蜗牛。院长有一座房子和汽车,还有过一个妻子,直到案发。除了菲特先生,没有人怀疑过什么……他给她的是一个多么艰难的时刻啊!其实也不过是几次较长的午餐而已。

拉尔夫从她的铅笔盒里捡出一支铅笔。然后将铅笔向桌面戳去。铅笔匀称地断了,留下了一个无头锥体,一座木头火山。他又戳了一支。

凯米回来没有睬他。菲特先生走出了办公室,尽管她实际上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她向拉尔夫亮了一个扭曲的微笑,拉尔夫以为她说不定还在关心他呢。他后来认为他本应该给她购买钻石。不是他有钱给她购买钻石,而是他仍然这么认为。他应该给她买一件厚厚的裘皮大衣。他应该给她买辆汽车。

“忘掉她,”他的朋友们说,“即使你送她一辆车,她也不会爱你。”

这话有点道理,就连拉尔夫也这么认为。然而,他还是一直闷闷不乐,不吃饭,不讲话,沉浸在痛苦之中,就好像是一个小孩。他的生活格调很低,这种格调有人能够无期限地持续下去。

因此,如果不是共产党在秋天解放了满洲里,毫无疑问他的这种情绪将会持续下去。

风云迭变

王国有兴盛,有衰败。不管中国在1948年经历了些什么,无论她是令人悲哀地垮台还是使人兴奋地得到解放,她,古老的中国,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这是舞台上的戏服更换。从一堆破旧的丝绸里钻出了一位红色的同志。一个全然不同的人!至少说看上去如此。然而,这难道不是有关各种变迁的故事吗?过去弯曲着身子躺下,这样,当它应该翩翩起舞时,它就……

但是好戏还在后头呢!在那个时候,甚至都没人知道应该点起泛光照明。当时的一切就是满洲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震惊已不是震惊。人人都知道在雅尔塔会议上,满洲里的港口已为俄国人所用,而且撤退的时候,俄国人不是将枪支交给国民党,而是交给了共产党。现在共产党占据了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有人说,他们并没有占领它,而是别人将此送给他们的。

然后到了冬季,淮河流域。目前尚无进展。震惊终究是震惊。随着共产党不断向南挺进,震惊一个接一个而来。古老的丝绸在下跌——飞速地移动——但是他们仍然认为:共产党不会,也不可能越过长江。一切已很明显。

一切似乎都不可能发生,然而,披着美丽新衣的春天还是带来了最大的震惊。

回家!在拉尔夫从父母那儿所收到的最近一封信里,他的父亲写道,你母亲请你听这一次。但是拉尔夫无法服从。他回了一封信:美国不让我们走,他们担心我们会用我们所学的知识去帮助共产党。人们正被带到夏威夷离船上岸……

这是许多学生在痛恨之下所写的信。美国有法律和秩序,交通灯遍布各处。然而,高贵的美国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后来学生们猜测说,一定是国民党唆使他们这样干的。然而在当时,学生们没作这种猜测,他们大声责骂。这是不合法的,根本不合法!更不必说是错了。拉尔夫义愤填膺,光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就和别人一样发狂。然而,另一方面,他也满腹狐疑。如果能够回去,他会回去吗?要是能为家庭和祖国冒点生命危险就好了,要是热爱它们的方式没错就好了。但是,他只是希望。他希望共产党最终无法掌管国家。当然,美国不会承认他们,那他们怎么可能掌管国家呢?

他拒绝加入美国籍。他把拇指搁在鼻端,对意在帮助他的救济法表示了蔑视,好像在声称他的家就是中国,中国就是他的家。不是吗?尽管他在其中的地位就像是挂在理发店里的照片,由于挂得时间太长而退了色,尽管他再也不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或者准确点说,是否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换句话说,正因为它们变得抽象起来,所以他才觉得和它们更为亲近——他喜欢过它们,但是他更想念它们,想念更为简单。然而,像他这样的家庭一旦消失,宛如遁入一个人群,或一片荒野,或某个绑架者的洞穴,这种想念也就没有这么简单了。转眼之间一切便杳无音信。谁知道为什么,谁知道出了什么事?它们的故事就是一个打开了的人孔,他无法去关闭。

尽管如此,他还是梦想着去挽救它们——梦想着会有一个简单的结局,找回丢失了的盖子。这位孝子砸开了岩石牢房。这位孝子通过和毛泽东商谈来消除分歧。(当然,毛泽东说,他知道,毕竟他也有父母。)这位孝子将他的老婆凯米当作牺牲品,男人们用黑黑的手指去拉她的裙子,而他则站在一边轻声地说,对不起。

凯米,他梦想着。过了这么几个月了,他还是想着凯米。

只要他能睡着,他就想着凯米。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在床上翻来覆去,什么也不想。他的身体一会儿痉挛,一会儿干燥,一会儿承受痛苦,一会儿又欣喜若狂。他硬把脚踝朝床架上撞,把肘和手腕往墙上撞,一直折腾到天亮,精疲力竭。最后,他终于可以回顾一下清醒的时候所发生的一切,欣赏着教科书一般的事实:地大物博的中国,他们家的房子和花园,食物防腐的简易办法和让他的两个姐姐出人头地的梦想。记忆充塞了他的头脑:新年盛宴,鞭炮和栗子。他的两个姐姐,一对假小子。百晓养了一只全白的猫,他一想到这就浑身痒痒的。他那过分高大的母亲和更加高大的父亲。他记得他的二婶收集了不少仙人掌,五叔满脸的胡子,八叔喜欢抽鸦片,还有一位社会名流妻子。他的祖父脸上满是斑点。表兄弟们身上的臭虫——这些臭虫——还有池塘狭口处那可笑的木桥,有一次在他们集体上桥时,桥訇然倒塌,只是发出一阵警告似的嘎吱嘎吱声!然后他们就全都落到水里,齐腰深地陷进泥土和鲤鱼里,他们笑着,鞋子全都脱了胶。

当然,还有其他的回忆。中学的第一天,在众人面前,他把自己名字的笔画给弄错了。后来就是回家。接下来就是来到后院,和佣人一起打断了一只公鸡的脖子。他用切肉刀砍掉公鸡的头。肉给毁了!佣人叫道。这么多的话!厨房也喋喋不休……

但是有一件事值得高兴。现在佣人的饶舌已经成了无声电影里的合唱,成了一排张大了的嘴巴,或者说一群鱼,叭喇,叭喇。而他的父亲正向上走——在水下,他已变得没有骨头,成了一个芭蕾舞演员。他的黑袍紧贴在身上,他的鞋子已经坏了。

在纽约,拉尔夫将一只翼波状盖饰男皮鞋踢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他楼下的邻居立即用扫帚柄来敲他的门,向他提出抗议。这位邻居倒是十分敏感。当拉尔夫跑来跑去打转转时,他说他也跟着这样做,他要拉尔夫买一块小地毯。一块地毯!一想到他的父亲正遭受着折磨,拉尔夫就将他的另一只翼波状盖饰男皮鞋加入了第一只的行列,又用脚趾将他的拖鞋踢到了一边,他不希望他的父母遭受折磨。他希望什么也没碰到他们,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老共昂首阔步走进他父亲的书房,打嗝,向地毯上吐去,捡起一个纸卷……拉尔夫已经愤怒了。指印!这个混蛋的指印!

然而,拉尔夫还可以设想出另一种场面。这个人昂首阔步走了进去,打着嗝,吐痰。拉尔夫的父亲继续磨他的墨。这时出现了一道微光——一把切肉刀。拉尔夫的父亲引经据典,这个老共正在切割拉尔夫父亲的脖子。

但是这种事情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

这就是拉尔夫所愿意设想的:一只鸡被煮,然后凉掉。黄昏时分,佣人们正搜索蚊子,蚊子很狡猾,它们正扑在窗帘上,由于它们的挣扎,窗帘凸向院子里。拉尔夫的父亲总是告诉他们不要打得太狠,他们只要稍稍赶赶就行了。他做了一个示范,很优美。蚊子确实脆弱,很容易被征服。但是佣人们还是猛打。扑哒!又一个被打下来了!他们有说不出的高兴。外面,知了在不停地叫着。是夏天。水稻田已经变黄,像羽毛一样。巨大的荷叶高悬在湖上,就像是献给神祇的盘子。

然而,拉尔夫所想的却是许多其他的事情。特别奇怪的是这件事:在上海登船时,他不该从他母亲手里接过那块表。

“你父亲想送……”

他是不是偷来的?他想起来他没有偷,但是不知怎的,他仍然感到奇怪,正如有时候他所想知道的:表里是否有什么东西,这种滴答声是不是他的母亲所传递给他的某种秘密生命,某种必不可少的心跳,没有了它,家里其他的人就会消瘦,缺乏血色。一想到他们,他就不再戴这只表。他们是半透明的古代纸灯,没有点亮,排成一列,挂在院子里,脆弱得不能移动——但是他的父亲,一位坚强的汉子,见到拉尔夫的时候,仍想说话。

我们还活着。他的声音很遥远,一种透过墙壁传过来的声音;然而他的嘴角留下了动嘴的皱痕。痛苦之下,他半睁着眼。他的眼睑像包糖纸一样发出劈啪声。我们死了。

拉尔夫甩起拖鞋,向房间里扔去。

又有人敲门,敲门。

敲门。接下来拉尔夫知道的事情是:他的签证有麻烦了。

“忘了?”他的朋友说,“忘了移民局?忘了更新签证?”他们摇了摇头,感到迷惑不解。

如何解释这件事?没有戴手表,他想大胆地去闯一闯。而且他的睡眠又一直不好。

但是唯一接受他解释的是小娄,他就是这个样子,像个吸收器。至于那些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如果说他们有个头儿,那么这个头儿就是老赵。“你应该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间上床睡觉。”他皱了皱眉头。“第二天再在同一个时间起床。”

这是对作息不定时的忠告。但是拉尔夫不愿放弃他自己的时间,有好多次他都想摧毁他父亲的世界。哪个儿子不想?但是他不会成功,问题就在这儿。

他发现他对此无能为力,就好像他神秘莫测地让签证过期一样。

“最好去问问留学生顾问,”老赵说,“最好带点糖果给菲特。”

好像凯米的朋友就可以持过期的签证冒险去找菲特先生似的!据传闻,菲特先生向人透露说,凯米加了薪,结果院长被迫离职。有人说工程系主任现在接替了他的位置,其他的人则说他要永久接管这个职务。拉尔夫想象着再次和菲特先生通电话的情景。他想象着放逐队带着狂吠的狗和绳子刚好赶到。

Xiang banfa(想办法)。一个必不可少的中国主意——他得想一个办法。在一个障碍重重的世界里,一个人应该知道怎么干。但是他有什么banfa(办法)呢?他所想到的就是他所听到的许多比他聪明的人的故事。例如《三国演义》里的军师,在需要箭的时候,将一只只装有稻草人的船驶向敌人占领的河里。夜晚时分,敌人不停地射着箭。到了拂晓,船只顺流而下,他从稻草人身上拔下能够使用几个星期的箭。有这么一个中国人!另一个故事是,皇帝正为找不到千里驹而感到绝望。后来他的宰相告诉他要等待,第二天他带了一匹死马回来。一匹死马?皇帝说,花了五百块金币?宰相回答说:对,但是当人们听到你为一匹死马所支付的代价时,他们就会知道你会为一匹活马支付多少钱。一点不错,皇帝很快就有了许多可供挑选的马,于是他很容易地从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马。

但愿拉尔夫有一个像这样的顾问!不过他得做他自己的顾问。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想,仍无法找到任何banfa(办法)。一星期一星期没完没了地拖下去,就好像一英里又一英里的大海。怎么办,怎么办。最后,他无力地想,要不就扯个谎。这年春天,他已经修完了课程,反正秋天只安排写论文。如果他不在走廊上,不在课堂里,那么这不就是好机会吗?人们会忘掉他的,除了和他一起准备硕士论文的教授。幸运的是,平克斯喜欢他。

或者说,他至少过去喜欢他。

“你的意思是让我说谎?”平克斯说。他摸着他那参差不齐的胡子。“当他们问的时候,你让我说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这是在平克斯那间狭窄而且堆满了纸张的办公室里。

“也许这个问题没人问。”拉尔夫说。

“但是假如他们要问,你让我说谎。”

在这种下午,城里的每一辆汽车似乎都有喇叭问题。窗户只开了一个缝,“嘀嘀嘀嘀”的喧闹声仍然不绝于耳。

“不是我不希望你有好运,”平克斯说,“祝你好运。但是请原谅,我不喜欢说谎。让我告诉你,即使你不说谎,也会有人说你鬼鬼祟祟的。但另一方面,如果你说了谎,他们说你偷偷摸摸,那就更坏了。”他停了停。“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

拉尔夫咬着嘴唇。“如果我被送回家,共产党会抓住我。”他说。

这至少使得平克斯又摸了摸胡子。他的脸的下部有点向下打褶,好像是由于惧怕而从闪闪发光的圆顶前额里缩了回去。拉尔夫解释他如何会被投进监狱,甚至有可能掉脑袋。

“是有可能被杀掉还是肯定会掉脑袋?”

拉尔夫犹豫了一下,说:“有可能。”

平克斯叹了口气。“请原谅我将此点明,”他说,“如果你不上学,你就不会被抓。”

拉尔夫站起身。

“很抱歉,”平克斯听上去有点累,“但是有一件事我需要向你解释。有些人十分关注他们的名声。你懂我的话吗?”

“不懂。”拉尔夫说。

“即使是在他们的本国,有些人也不在家。”

“不在家?”

“你读报吗?”

“中文报纸。有时候读。”

“瞧,也许我是偏执狂。但是事情正在进行,不用多久,人人都会成为间谍或共产党或两者都是。你知道我在谈论什么?”

拉尔夫摇了摇头。

“你应该看报纸。我们都应该小心一点儿。”平克斯解释道,情况恶劣的时候,有些人的情况比其他的人更糟。

“人们不喜欢你?”

“这是一个宗教问题。”

“人们因为你的宗教信仰而不喜欢你?”

“你去过哪儿,南极洲?”平克斯说,“例如德国人。德国人不喜欢我们,‘因为我们的宗教’。”

“哦,”拉尔夫说,“我懂了。你是犹太人。”

“你应该看看报纸,”平克斯又说,“那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应该听取,我看得出来,你是需要的。”他将纸夹扔到办公桌的吸水用具上。现在他又开始摸起胡子来。“好,好,”他接着说,好像是对他本人说似的,“如果他们问,那就让他们问。但是对于你,这样一个幼稚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踱着步,关上了窗户。

9月里,拉尔夫大气没敢出。接着是10月,11月。后来大雪纷飞,覆盖了一切。连拉尔夫寄宿房间窗外的瓦砾堆都变得风景如画,瓦砾堆的斑斑锈迹经过这么一调和,形成了堆堆白雪,而且,在一个角落里,还形成了一连串漂亮的雪球,就像是雪人躺在那儿打盹。拉尔夫拉开窗帘,将书桌挪了一个位子,这样,太阳就可以使他的茶保温。他曾经想过,他会很想念图书馆的,他很高兴他仍和别人一起做饭,至少他在晚上还看到人。但是使他吃惊的是,他发觉他白天喜欢一个人工作,独处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的论文《由光测弹性分析去看齿轮的应力分析》进行得很顺利,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不久他发现,尽管他听到了许多有关研究课题通不过,还有导师将学生留了10年20年的恐怖故事,实际上,他在期待着做博士论文。他的博士文凭!他一想到这就有了某种充实感。每天他都在想,他是多么幸运。每天他都在想,如果他的家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他们会感到多么自豪。这些年来,他的生活一直站在令人焦虑的白泡沫浪峰上,这是怎么回事?他想,在他的生活中,只有一次他所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对的。

然而,到了阳春三月,条子就来了。请拉尔夫去见菲特先生,这是第一张条子。紧接着第二张又到了。跟着就是第三张,是由菲特本人用那只黑黢黢的手签写的,请拉尔夫去一趟,否则将面临严重后果。

拉尔夫心情沉重地将办公桌推回墙边,拉上窗帘,将方程式和图表收集好。

“菲特从不喜欢你。”老赵一边放下一箱书,一边大声嚷道。他杀死了一只蟑螂,然后拿给拉尔夫看。

拉尔夫的新居当然不像他的旧屋。现在搬家了,拉尔夫意识到他是多么喜欢那座四方形的砖瓦房子,一层层的窗户和安全出口,还有许多看不见但却可以预料到的过道,他是多么地喜欢它的布局啊!房子的地板经常有人拖,经常有人洒水。秩序井然,不仅所有的门牌号码都是一样的字体,一个家庭,而且信箱上的号码也是门牌号码的缩小形式,是同一家族。连房客多少都很相配。

可是,他的新屋有一段时间曾做过办公室,即使现在,一楼仍有许多房间被当作办公室,但二楼则作为房间和仓库,三楼是房间,还有更多的办公室。人人似乎都缺些什么。有一个家庭没有母亲,有一对夫妻没有家具,有一个男的没有腿。生意看上去没有生意。不过,各个房间所不缺的是客人,而且为数还不少,所以(有的门上有门牌号码,有的有信箱号码,有的则什么都没有)白天里,一连串陌生的脑袋会突然一齐伸出来,有时候身体还要碰碰撞撞,至少在拉尔夫装好锁之前是这种情形。紧接着就是有人试他门上球形把手的声音,有人试着喊道:“布鲁斯?布鲁斯?你在里面吗?”砰,砰,或者是:“开开门好不好,简,快点,将门打开。”

然而,拉尔夫无法吹毛求疵。很明显,菲特先生行动起来了。这会儿,拉尔夫刚刚收到移民局的信。“我们已经注意到……”近来,那个在他的中国朋友附近转来转去的陌生人是干什么的?“高个儿,”老赵说,“牵着一条狗。”

拉尔夫又搬家了,这一次搬到一个有跳蚤的屋里。后来,一个高个儿带了条狗来到这地方后,他又搬家,搬到从前的一家旅馆。

然而,有一次他做梦做到菲特先生正用铅在他的水里放毒,于是他只好又搬家。现在,如何对付这些电话?他的中国朋友都知道他早已不用电话了。他还告诉他的房东太太,要她们否认听到过他,并说更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也不知道如何找到他。然而,有人打了两次电话,指名道姓找他。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里特太太说,她是他现在的房东。“我说,我不租房给中国佬。我认为他们会带臭虫来。”

拉尔夫搬了家。10天之后,电话又响了。

“听着,”贝里尼太太说,“我不管你出了什么事,不要在我的房里惹什么麻烦,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在地下室

到了8月,他像螺旋一样搬了九次家,离开了他的中国朋友。但是,这些朋友和大学仍然形成了某种以他为主的宇宙中心,不过,这只是一个原点,他很少能看到别人。这倒不是他住得远。起先,亨利·赵,弗莱迪·王,米尔特·陈和乔治·李都常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都被召回到他们自身的生活中去了。这是自然规律。这是钟摆摇到另一个平面的缓慢移动。或者说这就是法则:随着他的生活的下降,他们的生活就开始上升,正引起注意。现在有了罗曼司和旅游计划。老赵在一次教堂设计中赢得了一辆轿车。乔治·李私奔了。拉尔夫愈来愈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受洋鬼子欺骗的教训。在拉尔夫看来,他们成了另一个迷失的家庭。

只有圆脸的小娄是个例外。他不仅和拉尔夫保持联系,而且还经常带着礼物来看他。一盒猪肉面包,一只锅子,还有烦恼。拉尔夫感到:这些烦恼正好和他的烦恼相配对,谁知道这些烦恼究竟是什么?小娄生性缄默,不善言辞,当拉尔夫听完他的消息后,他们会坐在那儿,一刻钟一言不发。他们谈论烦恼,谈论他们所有的朋友。有些事情就是不对。拉尔夫常常吃饭时玩他的帽子,而小娄则茫然地看着。

不过,拉尔夫还是感激他的来访。不管怎么样,这些来访是某种可以依靠的牢固力量,缓解一下紧张气氛。它们是一道防波堤,是抗击依附在他身上、随时都可能将他拖到屠宰场的某种黑色底流。他感到自己很渺小,赤着脚,缺乏摩擦力。目光短浅。日常生活事件似乎扩大了另外一种力量。小娄的造访成了菩萨关注人间疾苦之举。他门口台阶上的死鸽子就是拉尔夫真正的自我在侵蚀着他的脚跟。一切都在起作用,一切都在吼叫,回荡,好像某种调整已经消失,某种球形把手一直在旋转。他现在的情形是:精疲力竭。抬眼望未来,他看不到未来。生活本应蒸蒸日上,欣欣向荣,就像天空中的火花,一旦这种希望破灭,谁不感到伤痛?拉尔夫曾经设想他的父母屏住气在观看,感到惊愕,而今……

接下来又是一种痛苦,更静,也更重。这种痛苦源于人们所知道的情形:有一天,一个人向后看,而不是向前看,有一天,他所取得的和他将要取得的一样多,他所受的爱戴和他所期待的一样深,他所感受到的幸福和生活赋予他的一个样。到了那一天,他是否应该感到吃惊——他所过的生活是否已经够了?他能够将此称为生活,从而对此感到满足吗?

所以,拉尔夫感到不仅未来已经丧失,而且连过去,那个本可以支撑着他的一对引擎,也已一去不复返。他失去了家,失去了是家的地方。家!还有家里的生活。不,它并没有使他的生活希望达到极点。这不是镀金时代。他可以给它镀金,但事实是缺乏。缺乏什么?缺一点,缺很多,他也说不清楚。但是他确实知道他所失去的世界在丧失过程中已经变得极为宝贵,就像没有得到的爱。在他的记忆里,凯米是多么的完美,多么的迷人啊!就是因为她已进了屋,并在身后锁了门。现在,他那绷紧的头脑变得极为清晰,看清了所有的这一切。看着这一切,他在思索着:如何生存?他的新工作?

他的新工作。作为一个中国人,他认为最安全的就是在中国餐馆工作,在125号大街高架铁道的腿柱旁,这种餐馆就像是小孩玩具似的撒得到处都是。他们是否要人洗碟子,上菜,做面条?不错,拉尔夫没有经验,但是人人都是从没有经验开始的。

结果证明,没有经验没有关系。

“请问,我可以和你们的老板谈谈吗?”他用普通话问道。

“你说什么?”回答就会折返回来,或者说,至少他猜测是这样,他一句广东话也不懂。“什么?”

有一两次,他试着用英语问,但是没用。说话不对,他还不如做一个野蛮的入侵者。城门已经关闭,但是他仍然敲着门,直到最后,在鲜肉铺里,一个坐在凳子上的小姑娘说道:“有事?”

这句话英语说得很标准。小姑娘跳下凳子,勉强地擦洗着柜台面,但是她知道她父亲在哪里,而她父亲看上去好像也是在美国出生的,而且喜欢吃口香糖。他似乎答应了,他可以雇人。果真是的。

拉尔夫的非人生活开始了。一大早他就要起床,洗刷,穿上血淋淋的衣服,然后到店铺的地下室里去。地下室里,借着黄色的40瓦灯光,一箱箱的动物包围住了他,猪和兔子靠着一堵墙,鸽子和蛇靠着另一堵墙,他要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杀鸡,拔毛,然后再清洗。第一个星期,粪便、垃圾和烂肉使他天天要吐。但是到了第二个星期,他只是脸色发白。到了第三个星期,他便工作自如,好像生来就在这个世界干活似的。本能——首先要对付的是最令人作呕或最使人烦恼的鸟。他熟练地向鸟群看去,然后抓住牺牲品的脖子,剥光它的颈部,再将喉管切开。扔在桶里的鸟仍在挣扎。然后,他将死鸟放在热水里翻滚一下,松松羽毛。接下来他要将鸟毛拔掉。一切做得既轻松而又老练,如此一来,他的老板再也不在楼下嘀嘀咕咕,而只是从楼梯平台那儿喊他去点数。

这意味着有些饭店在大多数时间里要来装货。如果没有这个含义,那么境况就会变得令人失望。如果有这个含义,那么在这个时候,动物就会嗅一嗅它们的钢丝墙。拉尔夫就要洗手,这是一个礼仪。先去掉各种噪声,然后,就像西方极乐世界的大门一样,地板门就会打开,将一束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光线降临到地下室里。兔子会愣住,两眼红彤彤的;猪会发出长声尖叫。拉尔夫会作好准备,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时就会出现一个人——先是阴影,接下来就是半影;拉尔夫就会像一个牧师一样穿过那神圣的烛台,穿过那雪花般亮晶晶的尘土,默默地和外部世界交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人的控制之下。他弯下腰去接受它们,这些——他的鸡,还有他的所作所为。

然后,门就会砰的一声关上,于是他就会坐回去工作,什么也看不到——双眼编织着光晕,也就是说,斑斑光圈——直到他的眼睛重新调整过来。

这个活持续了多长时间?他无法说清。漫长如几个世纪。直到有一天晚上,小娄前来看他,给他带了个消息:平克斯已被提名为系主任。

“去吧。”他建议道。

现在,拉尔夫再也不会傻乎乎地去让他的希望膨胀,但这些希望仍像吸收雨水的河流一样,一浪接一浪地来。他拿出书本,温习了几天,然后打了个电话。平克斯同意见他。为了这次会面,拉尔夫穿上了干净的衣服,精心地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他提前一个小时到了校园。校园是多么美丽!他已经忘掉了。他欣赏着一幢幢有大柱子的大楼,即使是在雨中,这些建筑也是庄严雄伟的。他欣赏着人字形砖石铺面。他欣赏着美国梧桐,这些美国梧桐犹如重要的思想,从长着矮草的平凡的小块土地里升起。他欣赏着工程大楼前的塑像,尽管这座塑像不是工程师,而只是一个矿工,他头上戴着类似浴巾的东西。

但是他依然来得很早,他想放松一下。

直到他迟到。他为什么不把表戴上呢?

脸刮得光光的平克斯看了他一眼;不过,当他看到拉尔夫在注意他时,他说:“所以你晚到了几分钟,忘掉它。我们是什么,火车,必须准时?”

不过,他这话说得很快,好像是一个日常事务安排得很满的人。

拉尔夫凝视着平克斯的新办公室,有以前旧办公室的两倍大,两面墙上有五个大窗户。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平克斯说。

他的头上挂着一只钟。

平克斯又说:“有什么事需要问我的吗?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

这时拉尔夫能说些什么?他满脸羞愧,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二十个问题?”

“我想,”拉尔夫鼓足了勇气,“完成我的博士课程。”

“你想完成你的博士课程?”

“我……我……”

“但是你的签证。我怎么知道?你的签证,对吗?”

“签证。”

“请向我解释一件事,”平克斯说,“请向我解释你的签证是怎么回事?”

拉尔夫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不知道。”

平克斯抓了一下下巴。“我告诉你向谁打电话。留学生办公室……”

“不可能。”

“你已经问过他们了?”

拉尔夫犹豫了一下。“是的。”

“你问过他们了。”

“是的。”

“他们说了些什么?”

拉尔夫无法回答,于是平克斯坐在转椅上旋转着,一个接一个地向五个窗户外面看去,从右到左。然后又看了一遍,从左到右。

“听着,”最后他说道,声音更加缓慢,“我不喜欢说谎,很抱歉,我也不喜欢听到说谎。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处理你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真诚。我知道,在中国,一切都要通过后门。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有耳朵,我听,我知道。但是中国是中国,这是美国,你懂吗?”他向窗户,他的办公桌,还有他的一排排书籍挥了挥手。“走前门。听我的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不要偷偷摸摸地,也不要让人家为你而偷偷摸摸地。”他看上去若有所思。“我不是说我不愿帮助。”

拉尔夫不知道说什么。

“你是一个好人,我想帮助你。”

拉尔夫点了点头。

“我要做的就是打电话给留学生办公室。”

拉尔夫一言不发。

“我要做的就是打电话给乔治·菲特,让他将你的事情澄清。”

“不喜欢我。”拉尔夫说。

“谁不喜欢你?”

“菲特先生。”

“乔治?不喜欢你?”平克斯望着窗外。“乔治是一个人物,他不喜欢许多人。”

拉尔夫点了点头。

“给我些时间,我将给他打个电话。不是今天,今天是……”他看了看他的表。“但是明天,我会给他打个电话,然后,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拉尔夫犹豫了一下。他应该冒这个险吗?“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那么将你的地址告诉我。”

明知道这样做不可取,但是拉尔夫还是将地址告诉了他。

“你按我说的那样去读报吗?”

“当然。”拉尔夫撒了一个谎。

“很好。”平克斯说。

拉尔夫每天都跑去看信箱,没想到都是空的,有时候看完了之后,他会掀起金属盖,伸手进去摸一摸,看看是否丢了什么,但是他所摸到的都是些螺丝帽。在某种程度上,他并不感到奇怪。平克斯的办公室是不小,但是菲特先生仍旧是菲特先生,平克斯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然而,拉尔夫发现他的希望每天都在增长。在他看来,他要重新布置场面,平克斯的办公室越来越大,工作的时候,他会看到他的幸运符号在扭转——每一次都有新东西提供给他。每天他都会神情沮丧地离开信箱。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最后,他不再去了。小娄认为他应该再去找平克斯一次,但是拉尔夫知道这没有用,一个儿子离开家庭,将自己置身于野蛮人的手上,还会不出事?这是追逐女人的人所应得的惩罚。

或者他是这样说的。但是,电话铃再次响起的时候——再次——他查看了一下电话号码簿,找到了平克斯住的地方,花钱租了一间靠近他的房子。

“只要过六个街区就行了!”他告诉小娄。

平克斯,平克斯,平克斯。拉尔夫现在想起他的时候,心头就有一种发高烧的感觉。有时候工作的时候,他会看到平克斯道歉似的从鸡笼后面走出来。他会看到平克斯跪在他旁边,提出要帮他褪鸡毛。

不行,拉尔夫会坚持说,不行,不行,不行。你是教授,这种工作不适合你。

但是平克斯站在那儿,卷起袖子,看着拉尔夫的一双手,给我看看。

此刻,拉尔夫整个晚上都在欣赏着平克斯的房子,一座堂皇的三窗之宽的褐色沙石楼,坐落在一条干净的街道上,一只大白炽灯照耀着门口两侧,照耀着一对寒霜覆盖着的紫杉树,而这反过来又点缀着短小而宽广的楼梯。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上一下,无忧无虑地奔跑着,一位保养得很好的妻子,还有平克斯本人。拉尔夫发现,平克斯手上拄着一根象牙柄的手杖。

他想鼓足勇气去找平克斯,但是他还不如和他约一下。或许他应该接近他的一个孩子,拉尔夫想。他们看上去不太吓人,特别是最小的一个,一个满头橙黄色头发的丑姑娘。尽管有几次他追随她到了家,但是他从未说过一句话,生怕会为此而遭逮捕,而后被遣送回家。不行,必须找平克斯本人。一次,他尾随平克斯到干洗店,一次到杂货店。有一次,他随意出来走走,来到了人行道上,恰好看到平克斯就在街道的另一侧。这离他的目标只有五个门道这么远,如果他不穿过街道,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就会面对面地碰上。

在他头顶上,月亮喜气洋洋地躺在了树后。

他又到平克斯的邻居一带去窥视。他透过窗户向里看。屋里,有些人将圣诞树拉倒,另一些人则仍将它们竖起。他又转了一圈。然后,一半是为了取暖,一半是为了避免给某个警察看到他在这儿三次游荡,他躲进了酒吧间。

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差不多足以弥补他早期的神经过失。他早就知道酒吧——上海多得很——但是从前他从未进去过。拉尔夫摇了摇头。这么小的地方挤着这么多的人,人人都得站着,除了花生和椒盐卷饼,什么吃的也没有。他们为什么不多开些灯?挤在散热器旁,他看到一个男的额头撞到了他的空玻璃杯上。一次,两次,他没哭吗?拉尔夫畏缩着,将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这个男人将一个女人拉到他的凳子旁。她将一只手镯递过去给他玩,他想把手伸进去;她亲了亲他,就在凳子旁,亲了好长时间。

拉尔夫看了好长时间。

他满含哀伤,扭动着身子向门口慢慢走去,差一点撞到一个手持拐杖的人身上。

“你好?”拉尔夫说。

平克斯向地面看去。

“我是拉尔夫。拉尔夫·张。”拉尔夫的嘴巴似乎在同自己说话。

“当然,”平克斯说,“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他站到边上让别人通过。

几个月来,拉尔夫第一次笑了起来。“你好,”拉尔夫说,“你好!”

“我不仅知道你是谁,而且还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平克斯接着说道。

这一次,拉尔夫站到一边让别人通过。

“我不仅知道你是一个说谎的人,而且还知道你是一个偷偷摸摸的人。你不断地在我家附近转悠,你会被抓起来的,你听到了我的话吗?”

“什么?”拉尔夫大吃一惊。

“我允许你有怀疑的权利,但是现在我算看透了你,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再也不要说什么我是一个可怜的移民,我和菲特先生谈过了。现在我告诉你,我已经叫过警察了。我的女儿戴着一只口哨。”

拉尔夫慢慢地往回挪。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现在是在美国。如果你想说谎,想到处偷偷摸摸,那么你应该回到中国去。在这里,美国,我们所拥有的是道德。无论对还是错,我们从不偷偷摸摸地。”

拉尔夫盯着他。

“你听见了吗?”

拉尔夫想点头。

“我们不偷偷摸摸地,”平克斯嚷道,“我们有道德!你不断地盯着我的女儿,我要杀掉你。”

恰好在此时,又有一个人要挤过去。这个人向前跨了一步,平克斯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拉尔夫一低头,跑了。

回到家中,他拿起了一把切肉刀,在手上不停地转动着。他切下了一小片指甲,将刀片放到手心,用劲下压,皮肤上开出了一个三角形,就像是一顶帐篷飘到了他身上。结果,他看到血一滴滴地流下,蜿蜒到了手边。然后,翘起手腕,他看到血流到了另一边,越来越厚,越来越颤动,小鸡也不过如此。他想象着将一只小鸡拿在手中,在他熟练的操纵之下,小鸡变成了肉,司空见惯的情景。给死鸡拔毛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血得先放掉。他摸着从前不知砍过多少次的颈脉搏。穿过这道线是多么的容易。一个时辰,一个脚步,人就到了那里,穿过屏幕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真诱人。奇怪的是这道防线从前居然没怎么穿过,哪怕是出于好奇。这道屏幕就像是某人所搭起的一件东西。在现实世界中,小刀错移一英寸就能很快改变一切,这怎么可能?

他在手上的第一个三角口旁又开了一个三角口。当他的小指触到大拇指时,他感到手很粗糙,血线交叉。

或许他该洗手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血吗?

他将手按到枕套上。一个红印,没有手指——一张嘴,一个大亲吻的证明。

明天,他想在平克斯屋前自杀。

他醒来的时候,手上仍拿着切肉刀。有人在敲他的门。

“电话。”咚咚。“电话。”

习惯。对他而言,生存就是一种习惯,于是他搁下切肉刀,冲向街道,这一次是到房主的前妻所控制的大楼去。房主前妻的名字叫索妮亚,她的签名到处都是——打破了的窗户上,遭冲撞的门上。这地方一旦空下来,索妮亚就会再次冲进来,用大锤敲击着几堵墙,一块地板。

但是这与拉尔夫有什么关系?一旦搬了家,他就睡觉,睡觉,他的白天和黑夜云纹状般汇集起来,就好像众多的香草糊和众多的巧克力给刀剁到了一起。他已停止工作,正如他满怀一切希望。他希望小娄会来看他。但是小娄根本就没来过,于是他再也不去关心他来不来了。他躺在那儿,看看会发生什么。什么事都会发生,这是美国。他已把自己交给了这个国家,然后进入梦乡。

解救

时间飞逝。拉尔夫睡觉。

时间越积越厚。但是拉尔夫仍在睡觉。天空爆裂。尘土落入他的眼中。

他翻了个身。

尘土落入他的头发。

他翻了个身。尘土落入他的耳朵。他不管它。更多的尘土在寻找着他,他用小指堵住耳朵。

从天花板那儿传来了呻吟声,没错。

在平静中绝望是一种奢侈。谁不知道这点?眼下,灰石正雹子般地下落,一块块那么大,即使他把床罩盖在头上,他仍然可以感觉到它们。“哦,索妮亚,索妮亚。”他听见。“索妮亚,索妮亚,索妮亚。”

索妮亚。

“索妮亚亲爱的,索妮亚宝贝。”

更多的雹点。

“哦,索妮亚亲爱的,索妮亚甜美的,索妮亚糖馅饼!”

馅饼。

“哦!哦!哦!”

扫帚,他想到。他需要一把扫帚,还要有柄子。

“哦!哦!”

他将一只鞋子向吵声扔去。在一片尘埃中,板条露出了笑容。他重新躺下,想睡觉。糖。馅饼。这是白天。

一觉醒来,他感到很饿。他的胃在燃烧。还有膀胱——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慢慢地坐起来,眨着眼,咽了一口唾沫。满嘴尘土。他想吐。他用手擦了擦脸。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屁股向床边挪了挪。双手放在膝盖上。他将自己摇起。他摇晃了一下,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光脚走了几步,留下一片黑色足迹。

鞋子。

他找他那双黑鞋,发现鞋上覆盖着灰尘。他想把它们掸去。尘土留在上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条纹。还能说什么呢。对着洗澡间的镜子,他看到他的头发也已染白。还有他的衣服。

外面则是一片白色。一个阴谋。一片白,但却温暖,这天可以脱掉夹克了。他艰难地走过一条条大街,手上拿着帽子和手套,对广阔的蓝天和眨着眼的太阳视若无睹。

他不应该受到嘲弄。

孩子们喊叫着,兴高采烈。还有那冰柱,长长一串约有两三吋长,亮闪闪地沿着管道滴下来。但他理也不理。一个小男孩向他打招呼:“请问,先生?几点了?”拉尔夫没有回答,而是挑衅似的向前移动着,跟着又偷偷看了一下小男孩吃惊的脸色——像甜饼一样红。拉尔夫希望他表现得更粗鲁一些。

这是2月份。这还不是春天。这个春天是个假春天。

他想,在杂货店,他计划买些什么。米,但没有地方煮。面包。

从打开的门里传来了一阵热狗香。

热狗!向前走一步。

番茄酱。再向前走一步。调味品。酱瓜条。甚至连纸船看上去都美味可餐,在他的脑海里闪烁着剩余的调味品和黄油。过了一会儿,他到了店里,在口袋里摸索着零钱。什么都要,他告诉店里的人,对。第一道菜上来,他狼吞虎咽,一会儿吃下去了;第二道菜上来,他品尝了一下。甜甜的,咸咸的,暖暖的,汁又多,又柔软。牛肉香肠汁。德国泡菜味。甜面包——一会儿是汁泡面包,一会儿又是干烤面包。他的胃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每只20美分,他付不起。但是他仍又要了一只。又一只。

他的胃开始膨胀。

80美分!他勇敢地咽了下去,柜台后面的人吃惊地看着他——不是这,对不起,不是这——拉尔夫走上大街,他的胃收缩,放松,收缩。

放松。永远这样?

一座公园。他用前臂清掉凳子上的雪。大雪纷飞,一长条地堆在那儿,像一座山脉。然而,他坐下来的时候,凳子仍是湿的。湿的毛线。他的大腿下部开始感到刺痛。他在考虑他的生活。3美元16美分——超过了他的限度。他付清了账,将硬币按大小在大腿上一个一个向上排列。天平的另一边,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签证。

一个身着皱巴巴乳白色毛衣的高个儿小伙子从旁边走过,双手放在口袋里,嘴里还哼着歌。接着又是一个脚穿红后跟鞋,身着红外套的女孩一蹦一跳地走过。形成对比的是,女孩戴了一顶大的蓝帽子,像煎锅一样诱人。拉尔夫注视着:她走了两步,着迷似的盯着树枝,然后又走了两步。她飞快地旋转着身子,手提包向空中抛去。手提包是红色的,有一根精致的金链子。她只用两只手指捏它。这是诱惑吗?如果是的,那么它正在起作用。手提包再次向空中抛去。抓住它多容易——快!——从空中。但是,拉尔夫只是捏紧了手指,让女孩一蹦一跳地过去了。

就这样,他通过了考验。他一时感到高兴,就好像一个人在镜中趁机瞥了一眼自己,发现了一个有几分尊严的人物。与此同时,他感到奇怪:什么考验?他受到了考验吗?谁在考验他?

为什么考验他?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在众人之中要考验他。远处的小路上有一件黑外套向他这儿移动,就像是一个姗姗来迟的答案。他眯眼向它看去。

受苦应该有个目的,在特殊的场合下,受苦的人应该经过挑选——这些就是思维之宅,在这里人们已经找到了庇护。总的来说,拉尔夫不信宗教,但是在艰难时刻,神祇在上升,有些神祇起来考验他,激励他,有些神祇则顺便来看看他。他对自己感兴趣,从而相信自己也是兴趣的主体。所以,经过一个月又一个月的电话后,特蕾萨终于在公园里找到了他,他颓丧地躺在凳子上。拉尔夫认为,与其说自己被营救,还不如说被解救。

“真幸运!”特蕾萨后来说。因为,她很有可能会向左走,而不是向右走,回到池塘边,而不是到山上……

但是什么样的尘缘会产生这样的黑外套,使它停在这儿——什么样的尘缘会促使它说出同样的上海话,使它就在他的眼前变出一个姐姐,他的姐姐?拉尔夫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太惊奇了,以至于在跳起拥抱她时,一下子将她撞倒,于是她摔倒在路边,扭伤了脚踝。然后他也跌倒了。他们两人都哭了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运气?这怎么能仅仅叫作运气?

“奇迹。”这是拉尔夫对故事的描述。“奇迹!”即使是多年以后,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口气中听出这个词的含义——岩石开花,黑夜冲洗掉了斑斑黑迹。生活本身在展开。正如他最后所明显得到的。没想到他发现自己躺在硬币装饰着的冰土中,躺在美国,在所有的人群中拥抱到了他的姐姐。除此以外,还会是什么?得救了!百晓在他的怀中!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应该想到,所以所有的人都会想到。但是,心在燃烧。他还和从前一样站在那儿,用某些人讥讽似的恩惠,拥抱着她,好像决不放她走似的。

特蕾萨

现在我们来看看他的解救者特蕾萨。她的故事包含着这样一个悲痛的真理:拉尔夫长大后几乎就等同于她,而她本就是拉尔夫。这就好像在出生之前的冲刺中,他们两人相互穿错了对方的衣服。至于她的后果——谁能想到她会是个受婆婆气的小媳妇?她人既聪明,又很贤惠,但是话却不少,那声音就像是来自她的内心深处,戆得像个猪头三,和她父亲一个样。长长的脸,棕色的头发,大大的嘴巴,满脸的雀斑。除此以外,她还兼有她母亲最坏的癖性,而且有过之无不及。这就是西方影响走样的典型。她父亲坚持要给孩子吃牛奶,结果特蕾萨长成了一个女巨人——170公分!人还未进屋,脚已先进来。看着自己的脚,她母亲感到懊恼不已,但是看到特蕾萨的脚后,她更是感到毛骨悚然。还有这女孩的步态!在女隐修会学校,她不仅取了特蕾萨这个英文名字,而且还学会了棒球——经过她父亲的许可——所以,现在她走路的时候,步履轻盈,有时双手插在口袋里。她母亲终止了她的女隐修会学校学涯,送她去学习舞蹈,希望舞蹈训练能将她束缚住,据说这有助于步态的优雅。

但是特蕾萨不在乎,她很高兴在某一领域一错到底。当拉尔夫笑她的时候,她和他一起笑。她不也是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弃儿吗?白天,姐弟俩一起摇头,满眼泪光。只有在温柔的晚上,万籁俱寂,一只宠猫躺在她的大腿上,她才希望成为另外一个人。比方说,就像她的妹妹,她得到的祝福是祝福中的祝福——做她应该做的人,和她的时代及地点相合拍,这样,尽管她毫无保留地向别人作贡献,但是她也不可避免地得到几倍的回报。她的恋爱是典型的。她帮助一位兔唇同学做家庭作业,写一部分校园戏剧台词,于是便被介绍给了这位同学的哥哥,这个人温柔,潇洒,聪明,超出了她的想象。

不用说富有,这一点已使她母亲很高兴。尽管她父亲对他的妻子谈论这种事情感到不高兴,但是看上去特蕾萨的妹妹和她的未婚夫将要得到结婚许可。没人这么明说,但是也没有媒人,她未婚夫的信件可以寄来。特蕾萨想暗示——她不在乎是否她妹妹先结婚。

没人会听她。她妹妹长时间地坐在鲤鱼池塘边的凉亭里,思考着回信。她妹妹念诗,想找些词句来引用。她很欣赏她未婚夫的书法。成天思念他使她青春焕发,心情欢畅,令人不可思议。

最后有消息说,特蕾萨订婚了,对象是上海一位银行家的儿子。只有一件急事——她的未婚夫提出要见她。

“没听说过,男孩自己来相对象?”她们的母亲发起愁来。

她们的父亲像丢一颗炸弹一样丢下了他的观察:“现代派。”

但是在城里,正如媒人所指出的,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她巧妙地进行着。当然他会喜欢他所看到的。

“当然。”她们的母亲同意了。但是,在以后的几次谈判中,她试图将事情作这样的安排:特蕾萨开车经过,这样,这个年轻人就可以看到车里的特蕾萨。

媒人道歉,解释。

她们的母亲作了让步。这个年轻人可以透过窗户看特蕾萨走路。

接下来就是她最后的安排。这个人可以站在某个公园的门口,而特蕾萨则在几百呎之外的一条小路上散步,手里拿一把阳伞。

“一把阳伞?”

不要让太阳晒到皮肤。她们的母亲坚持这一点,由于没有理由让一个女孩冒险去晒太阳,于是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只是特蕾萨哪儿也不愿去。

“Meimei(妹妹)。”她们的母亲提醒她——小妹。

她们正站在环绕鹅卵石院子的多荫连拱廊里。特蕾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父亲。她父亲点了点头,退回到书房。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她也应该退到她所能找到的书房里。

修行。孔子曰:六十而耳顺。当然,她只有26。但是责任感仍在招呼着她,其声音就像是她自己的。Meimei(妹妹)。

“不管怎样,”她说,“不带阳伞。”

然而,到了晚上,还没等出发,她就已克服了她那点傲气。她的装备不仅包括她妹妹那把带淡黄的粉红色阳伞,而且还包括一双新的丝缎子鞋。鞋子的尺寸太小了,这个主意不是要使她的脚更容易让人接受——她的未婚夫离得太远,不会看清楚——而是要帮助她保持一种淑女的步态。如此无礼!她挣扎着想听从他们,但却没想到受到了引诱。现代派。不是她父亲所设想的那种类型。

这是否就使他合她的意?

她将新鞋子放在床边。

他们选择这条小道是为了保证画面里不会有什么小东西——没有花,没有低墙,没有一切可以用来衡量的东西。有人建议让她妹妹陪她走一段,但这建议很快遭到了否决,因为这太复杂。因此,她顺着小路前行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这是8月份。热气缠绕着她,粘乎乎的,脱不开身。好在不用蹦跳。特蕾萨小心而缓慢地向前移动着——一步又一步——汗水淋漓。她一边走,一边想着企鹅乘凉的办法:冰雪融化,企鹅受不了的时候就将肚皮贴在雪地上滑翔。生物学——这是另一件她母亲希望特蕾萨在女隐修会学校没有学过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教科书里。本能。雌性跳着交配舞。尽管太阳焚灼着她的右侧,但是这个怪人依然左手拿伞,缓慢地向门口和她的未婚夫走去。

她的右肩一阵焦灼。

然而荒谬的是,她的左肩也感到焦灼,她未婚夫的凝视像另一个太阳钻进她那纤细的丝绸裙荫里。处在这双重光线中,她是多么的热啊!她处在火一般的观察之中。雌性动物跳着交配舞。她的脚是多么的肿啊。一步,又一步。她能够感觉到大地在辐射,穿过她那双细纺的布鞋。

她的脚跟在起泡。

现代派。

热汗淋漓之下,她想到了她妹妹。对她来说,勇于面对希望是多么容易啊!

现代派。

向前看去,特蕾萨可以看到一点天空——一道纤细的蓝墙,看不清楚。下面,松柏看上去既肮脏又各不相同,就像是许多归类混乱的展览品。在她的右侧谦虚地站着一排美国梧桐,正在脱皮。

她的脚颤动着。

这些天来,城里出现了一些激进的思想者。

或者说她听到的是这样。热汗集中在指缝里。

现代派。

如果他刚从法国或日本回来,头脑里装满了思想,却不料他已和一位甜美的乡下小姐订了婚,那么情形会怎么样呢?出身于这种名门家族!那又会怎样?他会和他的父母坐在一起。一个能干的女孩,脾气又这么柔和!

当然,他或许更是一位上海银行家的儿子,其远大抱负就是成为上海的一个银行家。

她的脚充满了激情。一个能干的女孩,脾气又这么柔和,人又漂亮!现在,她装扮得多么漂亮啊,就好像她的脚趾已经被布条捆过似的。一步,又一步。

她不能再走了。

但是,她仍又迈了一步。

一根手杖。她可以把阳伞折叠起来,用它做手杖。这决定说来就来,就像一道裂缝。就这样让他看好了!要鼓足勇气,叛逆就要做出叛逆的样子!于是,她大胆地折起阳伞,一跛一跛地走向右边,离开了小路。她没有向后看,而只是向前看,向正在脱皮的美国梧桐看。

凉荫。她歇了下来,感到头晕。好了!

然后:她做了些什么?什么——她感到紧张。

什么也没做。这是她的想象吗?她仍然感到后面有个人存在。一种凝视,像椅背圆圆的大理石镶嵌一样凉爽。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喉咙发干。

他可以说点什么。

但是他依然在凝视,只是凝视。在等待。

现在怎么办?一只小鸟尖叫着。她看到这只鸟不知从何处飞了出来,它的翅膀闪耀着黑色,接着又是白色。

她转过身来。

回复意见是,由于某种家庭危机,银行家的儿子近年内无法结婚。事实上,特蕾萨发现,在他们公园约会之前,这个儿子就和他爸爸的小老婆跑掉了。所以,多羞人!多丢脸!而丢面子的正是他的家庭。

但是她仍感到茫然。小路;灌木丛;石头;大门;大门之外,火辣辣的太阳,一小块无人的空地。她的脊柱扭曲;在梦中她扭曲,一次又一次地转向那块空地。一种反常的向性。

她父母商量着,争论着。

最后,他们把她送到上海,送到他们的好朋友那儿。这朋友有一个生病的女儿,特蕾萨要陪伴她几个月。他们不许她把猫带去。在一封书写优美而且富有诗意的信里,特蕾萨听到了她妹妹结婚的消息。跟着就是共产党。她父母的朋友急切地写着信。凭着一大笔资产和几个关系,他们找到了一个办法,用学生签证将女儿送出国。对特蕾萨怎么办呢?

信和政府一同倒塌;他们没有收到回音。

香港。东京。旧金山。特蕾萨为她病弱的朋友取了一个英文名字,海伦。就像特洛伊的海伦,她解释道。同时,这名字听上去像她的真名,海蓝。她们伤感地嬉戏着,一半为自由和旅游而感到眩晕,一半感到害怕、孤独和焦虑,同时还有点烦躁。她们在中国相处得很好,但只是作为最一般的朋友。多少年后,她们笑着看到蒙娜和凯丽这两个女孩进行两人三腿赛跑,她们说,她们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用一根旧绳子绑在一起——她们的交叉史,她们父母之间的关系。共同点多,相互之间谈论起来就要比和陌生人谈话容易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意见相互一致。即使是经过几个小辩论,如果她们不同意,她们也尽量决不流露出这种表情。所以,她们变得既更加亲切,又更加孤独,就好像各种颜色,一旦编织在一起,就会发出更加清晰的光芒。每天都会带来基本的妥协,所以谁也不会谈论它,就好像这种无价的友谊属于一个王国,不能谈论。“你们这些家伙相互之间这么正宗。”有一次凯丽告诉海伦。这是她在上中学的时候。她想争取做前几名的优秀生。

海伦递给她一道菜。“这么多的家庭成员,我已经全部失去了他们。”她说。

没有详述。眼下正是日落前夕,是一天之中太阳欢快地凝视厨房的时候,而不是研究地板的时候。凯丽用那只滑腻腻的手去拉窗帘,但是尽管如此,阳光还是将一切冲洗干净。

继续解救

“我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特蕾萨叙述着营救过程。出于对孩子们的考虑,她讲英语。“我不知道拉尔夫这个名字是否正确。”屋里的人都笑了。“我想,如果拉尔夫是他的名字,那么怎么会没人听说过呢?但是我问了Lao Chao(老赵),他说就是这个名字,拉尔夫。所以,每天下课后,我就向每一个所能找到的寄宿舍打电话。要不我就找这个朋友,Xiao Lou(小娄)。老赵说小娄知道一切。但是这个小娄和这位拉尔夫一样难找。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试试。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小娄!只是他什么也不说。他只是看着我,就像这样。”她瞪着大大的眼睛。“就好像我是个歹徒,我离开的时候,他再也不抬手。”她停顿了一下。“你们知道,这个小娄的故事很惨。后来,他自杀了。”

“怎么死的?”凯丽想知道。

“用一把刀子。”蒙娜立即说道。

“蒙娜!不许你说话,你应该听姑姑说!”

蒙娜咯咯笑了起来。“就像这样!”她捶击着胸膛。“啊!”

“没什么好笑的。”特蕾萨说。蒙娜闭住了嘴。

“中文报纸上作了报道。”海伦摇了摇头。“真惨。”

“有时候我想,或许他是来找我的,但是没能找到。”拉尔夫哽咽着说,“小娄是个好人,心肠好。”

“真惨。”凯丽说。

“是啊,真惨。”蒙娜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特蕾萨瞪了她一眼,但是又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怎么样,最后我给一个地方打电话,有人说,不错,这儿是有一个中国人叫拉尔夫。她想她看到他出去散步了。”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拉尔夫解释说,“我到这里的时候已非常疲倦。我忘了问他们是否有人给我打电话,请不要再说了。”

“我们真幸运,能够这样。”特蕾萨说。

“幸运?”蒙娜问,那副神态天真无邪。

特蕾萨又瞪了她一眼,但是还没等说什么,拉尔夫就已接过了暗示。

“不是幸运,是奇迹!”他说。

当然,跟着而来的就是黑外套,紧接着就是姐姐!

首先要照看一下特蕾萨的脚踝。拉尔夫想叫一辆出租汽车,这件事他还从未做过。他试着举起了手。很快,黑地上掀起一阵滚滚浪潮,一辆车子开了过来。绝了!拉尔夫惊奇地看着他的召唤。司机掉过头来。“医院?”拉尔夫说。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车子就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反应这么快,拉尔夫一下子给摔到了后座上。他头昏眼花地挺直了身子。到了医院,特蕾萨很快被送进一间雪白的房间里。他跟着拥了进去。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看上去像一个复员军人。

然而,他们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回到特蕾萨的住处——一所女子宿舍——在这种情况下,拉尔夫可以进去。拉尔夫挥了挥手,向办公桌旁的女人致谢。卡嗒!——电梯的门。卡嗒!电梯的门又打开了,就好像幻灯投影机的快门,在拉尔夫面前闪耀着幽幽的光彩。一张张苔藓绿的墙纸像结实的棚架一样贴在墙上,与之相匹配的是苔藓绿地毯。墙上还有电灯。金箔上面,火焰形状的灯泡螺旋似的向上。拉尔夫虔诚地走进大厅。特蕾萨在九号门口停住了。“按这个。”她吩咐。于是他非常尊敬地按了一下,但是没有反应,没办法,他只好又重重地按了一下,希望所产生的噪音会使门打开。门依然没开。没关系——特蕾萨将她的皮夹子递给他。她有钥匙。但是,正当他琢磨着这只手提包的节形别针时,房门一下子打开了,而且开得很大。拉尔夫呆望着,手提包已经打开。他本以为他会碰到一把梳子,一面镜子,一只零钱皮夹,或许还有些纸夹子。但这儿站着的却是一个女人。

围绕着这个女人的是中国。拉尔夫注意到了纸卷,门口的鞋子,年历,盖着的茶杯,好像这些都是她这个人的一部分,是她衣服的外延。他感到它们那么的熟悉——感到她是那么的熟悉——因此,即使是半秒钟后,他也说不清他到底认出了什么。后来她开始说话(声音柔和,带有呼吸声),他意识到他根本不认识她。于是,特蕾萨给他们作了介绍。后来,他开始留心一些细节。纤小的脚。强健的小腿。瘦长的身材。节制的步伐。她似乎本能地小心,不要占去太多的地方。黑色卷发一直拖到肩部。大前额,小嘴巴,微微向后削的下巴,在此映衬之下,这张心形的脸蛋似乎向前倾斜。羞怯,拉尔夫满怀希望地归纳道。思考型。话不多。

但是海伦也不听人家的话,看上去像想别的什么似的,但注意力集中。她知道客人什么时候需要茶,而不是等客人去讲,她的表现方法是将他的杯子添满。她想的是匹配,平衡,联系和完成。就是说,与其说她想的是家庭,还不如说她考虑的是美学。她热爱巴黎,同伙和社交圈。例如,鞋子(他是对的),一盒盒的鸡蛋——还有碰巧的是绕着盖子自由转动而不粘在上面的开听刀。时隔不久,一个干净的拉尔夫,穿着一身全新的衣服,戴着一个红领结,潇洒地出现在厨房台前。

海伦打开了柜子里的每一听罐头。

特蕾萨将此向拉尔夫作了介绍。

然后就是腰带,圆形别针。搜索皮箱时,拉尔夫找到了一顶宽大的无檐圆帽子、袜子、奖品、一套钢笔和铅笔、一把发刷、手镜和梳子。所有这一切海伦都在用,炫耀,佩戴,不是偶尔,而是天天,脸红红的。他说她的方言,而她则说他的方言。她给他做牛尾汤,大葱蒸鱼。既然没有佣人,海伦就学习烹调。他会为她尝味道吗?

他会的。他吃一口菜,就会有一番刺激,然后作出一番评论。他一会儿说这菜太咸,太甜,另一会儿又说太辣。然而,令人感到矛盾的是,品尝这种烹调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他的思乡之情。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她的烹调和他家里的老式烹调很相近,这种相似使得他胃痛,即使他咂着嘴巴的时候。多放点姜,他指点着。少放点醋。多放点酱油。

一天,她刚烧好水晶般的小鸡,还有红烧鲤鱼。拉尔夫拿出了特蕾萨带来的祖传戒指向她求婚。不是他那时买不起新戒指。从英语语言学校的朋友那儿,特蕾萨和海伦打听到,大多数的公司不在乎制图人画什么样的图纸,就这样,拉尔夫在一间舒适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工作,他用的制图板倾斜着。其他的人满肚子怨气。漫长的时间,还有那些硬木头凳子。但愿凳子有靠背,他们说。弯了那么长时间的腰后,他们就会休息一会儿。他们的前途如何?他们渐渐地感觉到,后十年的事情将很明显——每一个项目结束后,他们都会被解雇,到时他们就得到另一家公司去找新工作。在新工作中,正当他们逐渐做得得心应手的时候,他们就会被再次解雇。

但是拉尔夫并不在乎。他很高兴早上能有一个地方走走(路上有一家同样的油炸面饼糖圈店),还有每个星期的薪水。

接下来就是拉尔夫是否有可能完成博士课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侥幸。国民党倒台后,其他的中国学生和他一样非法。“没有身份”——这就是他们站在移民局前的情形,突然之间,像冬天的树一样没有保障。现在怎么办?他们等着。有传闻说,对于滞留在此的学技术的中国学生,美国准备对他们采取行动——或许将他们全部送回学校。签名上课。拉尔夫和别人一起去,不,他不是共产党。但是,他的身份是“没有身份”。至于他怎么会这样,“英语不太好,能原谅吗?”

“请再说一遍?”

“什么?”

志愿服务者放他通过了。

真是值得庆贺!

为了省钱,海伦租了一套西式礼服,还有与之相匹配的婚纱。婚礼在学校教堂附近的一所附属小礼拜堂举行。宴会则放在一所小的布满了康乃馨的社交厅里。管乐铿锵,桌子颤动。外面,天下着雪。然而,新婚的拉尔夫和海伦对饭菜,装饰,客人,对方,甚至还有后来的照片都感到满意,尽管大多数照片实际上没有调好焦距,曝光过度。摄影师是一个醉鬼。但是谁愿意这么说?不过,海伦还是把这些照片挂了起来。一张是她和拉尔夫,另外两张是他们两人分别和特蕾萨拍的照。她甚至将三人合拍的照片挂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三只头的幽灵。“三位一体的奥秘。”特蕾萨后来开玩笑说。但是在当时,她和别人一样有礼貌地称赞着。他们很像,她同意,是一张美好的全家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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