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看上去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气宇轩昂，说话声中带着一种不容他人置疑的自信和权威。现在回忆起来，他要么是镇上一个医术高明而狂放不羁的名医，要么是一个骗术高明而装腔作势的骗子。
我站到他面前，他开始询问我的病情：“你是什么情况？”
“我总是觉得胸口闷，总是咳嗽，很严重的咳嗽……”我本以为我能够告诉医生很多关于我的病情，但一开口我却说不清其它感受了，只能说出这两个特征。
“他说他有时咳嗽还有血丝——”爷爷插话进来对医生说。我本来想说却没有勇气说我在咳血，爷爷说出了我咳血的症状，这让我既窘迫又释怀。
“咳出了血丝？”老医生问。
“嗯——是这样的——有时是这样的。”我既不想在医生面前隐瞒病情，又不想在爷爷面前太直白地说出我那可怕的大咳血情形。
“是咳出血丝，还是大咳血？”老医生追问道。
我没想到医生会这样刨根问底，而且语气直接。爷爷在我面前，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大咳血；但面对医生赤裸裸的追问，我也不想撒谎。我头脑发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医生等着我的回答，而我不想讳疾忌医，只好红着脸低声说：“有时是血丝，有时也咳血。”我多想我低声说出的话只有医生听到啊。
“你个卖屁股的，”爷爷用他那句骂人的口头禅气愤地指责我，“你不是说只咳出血丝吗？”
“你不要干扰他，让他自己说。”医生对爷爷说。
“刚开始是血丝，后来越来越严重了，有时也有咳血，而且越来越频繁……”我支支吾吾地说。
“我知道了！”医生对爷爷说，“他可能患了肺结核，但具体的结果要照了X光片后才能确定。”
听医生说是肺结核，爷爷当即无法接受。他说我们家族史上从来没有人患过这种病，左邻右舍也没有，我不可能会患上这种病。在爷爷这辈人的意识中，“痨病”可是一种无法根治的顽疾。这是一种不光彩的疾病，会招至村里的流言蜚语，甚至影响家族的颜面。
爷爷觉得这非正规医院的老医生是在瞎诊断，他甚至开始怀疑医生是在故弄玄虚，想骗我们的钱。但我当时已经对这个老医生建立起了信任感，我认为他刚才的那种刨根问底的了解我病情的方式证明了他是一个好医生，至少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医生，我要求爷爷同意我照X光片。
老医生的诊所并没有照X光片的机器，他带着我和爷爷去了另一个地方，我猜测那是另一家有X光放射室的社区诊所。老医生和放射室一位姓杨的医生在一间玻璃隔着的房间单独交涉了一会儿，出来对爷爷说：“照X光片要先交三十块钱。”
一提到交钱，爷爷就敏感警觉起来，他用怀疑的口吻说：“三十块钱？照什么片要交这么多钱？”那时医疗环境很差，你总是能从各种途径听到一些乡下人到城镇看病上当受骗的故事。农村来的六十多岁的爷爷，他总是会特别警惕和防备自己也上当受骗。
“三十块钱不算多，现在到处照X光片都是这个价。”老医生说。
“走，我们不看了。”爷爷说着拉着我的手作出要离开的姿态，我不确定爷爷是真想带我离开，还是以退为进，希望以此降低照X光片的费用。我急切地想知道我的诊断结果，并不十分情愿地配合爷爷。
“他这个病必须照片才能确诊。”老医生说。
“可是三十块钱也太贵了。”爷爷边说边准备离开。
“那二十五块，二十五块不能再便宜了。”老医生情急之下暴露出这是一桩交易。
“二十五块钱也贵了。”爷爷固执地说。
“二十五块钱还贵？二十五块钱，我不会赚你们一分钱，再便宜我就无能为力了。”老医生有些不耐烦地说。
老医生和爷爷争执不下，我在一旁小声地对爷爷说：“爷爷，二十五块可以了。”
“你别说话。”爷爷对我说。
“你看，小孩儿都觉得不贵了。”老医生说。
“小孩儿懂什么？”
在老医生的说服和我的坚持下，爷爷最终还是同意出二十五元钱给我照X光片。
这场博弈看起来是我和爷爷取得了胜利，但后来我知道了镇上的正规医院照片只收二十元钱。我从小就是一个对金钱和数字没有概念的人，我当时不认为二十五是很大的一个数字，二十五元钱是很大的一笔钱。我急切地想知道我的诊断结果，我想只要老医生能诊断和治疗我的病，就算多收取一些钱也是值得的。人可以骗人，机器是不会骗人的，我想。
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我脱光衣服站上了一台冰冷的老旧X光设备。按姓杨的医生指示，我将胸部紧贴着冰冷的辐射板，下颚放在辐射板上，双手曲肘将手腕放在腰上，按医生的指令呼气吸气。整个照片过程很快就结束了，但要半个小时后X光片才能洗出来了。半个小时里，爷爷带我去码头的饭店里吃了好吃的包子、油条和豆浆，期间他只字未提刚才不愉快的看病经过。
半个小时后，我第一次看到了既神奇又可怖的X光片，医生在“非”字排列的肋骨胶片上指出了我的病灶，我的双肺都感染了结核病菌，左肺尤其严重，病灶处已经能看到明显轮廓。尽管我没太看懂X光片，但在铁的证据面前，我确信自己就是患上了肺结核这种病。我当时不知道肺结核是一种什么病，不知道患上这种病意味着什么。医生说我这种病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是可以治愈的。我甚至庆幸自己患上的是这种病，而不是癌症。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患上肺结核，这在医学上都十分罕见，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爷爷还是不愿相信和接受这样的诊断结果，他似乎进一步怀疑好心帮忙的女人和这些不正规的医生在联合起来诓骗我们。老医生告诫爷爷我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不要再拖延时间耽误治疗。他说如果我们不相信他的诊断，可以去更大的医院做检查。
在我的坚持下，老医生给我开了一周的药，有利福平、盐酸乙胺醇、异胭肼——我说不清还有什么药，总之我吃药的时候手心有一大把，我从来没有一下吃过这么多药。老医生敦促我们，吃完药如果有好转要再到他这里来，我的病最快也得半年才能治愈。但我从爷爷的表情中看出来，他不想再来这个不愉快的地方。
我和爷爷拿着药，走在人来人往的陌生街道上，什么话都没讲。我不敢看爷爷，我想他在生我的气。我内心既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我的病终于得到确诊，不用再盲目地感到担惊受怕。沉重的是我知道自己现在生了一种很严重的病，给爷爷带来了麻烦，给家庭带来了麻烦。
在街上走着，爷爷突然停了下来，说要休息一下。他坐在街道旁一个店铺门前的台阶上表情痛苦，我想我是真的惹爷爷伤心了，我内心更自责了。爷爷坐在台阶上休息了很久，我都有点不耐烦了。旁边店铺的老板发现了不对劲儿，问爷爷发生了什么事，爷爷说他肚子疼。我想爷爷是因为我气得肚子疼？店老板给爷爷倒了一碗热开水，爷爷慢慢喝完，感觉才好些。后来知道，爷爷那时已经患上了胃癌，只是他先前特别能忍，他总是认为忍一忍疼痛就会过去的，而那天是我第一次发现爷爷没能忍住。他那时还从来没到正规医院去确诊治疗过，之后一段时间也一直在乡上的私人诊所当胃炎和胃溃疡治疗。而我那时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笨蛋，对爷爷的病症一无所知，我还把爷爷的胃疼与自己偶尔肚子疼相提并论，认为那很正常，只需要忍一忍就会过去的。在我的意识中，爷爷是一个健康的强壮的男人，生病这样的事不应该与他相关。那天，爷爷原本也打算要看自己的胃病的，可是却遇上了我看病的这段不愉快经历，花的钱也超出了预算，于是他放弃了给自己看病。
爷爷口头上虽不愿意承认我的诊断结果，但他坚强的内心已经动摇了，而且是彻底动摇了。回家后，爷爷给爸爸妈妈打了电话，说了我生病的情况，也说了他自己经常肚子疼的情况。他要求爸爸妈妈自己回家照看我和弟弟，说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以前也经常这样说，但从来不曾真正这样做，但这次是认真的了。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多么伤心又无奈的事啊。我想我已经成为家庭一个沉重的负担，让历经风雨一直坚强的爷爷都不堪重负，而要抛弃我，不想再照顾我了。
爸爸回来后，爷爷开始四处求医问药专心医治自己的胃病。那年十月，爷爷去世了。从确诊为中晚期胃癌后，仅仅三个月的时间，我心中的英雄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爷爷离世的前几天，把我叫到床前，叮嘱我要听话，要好好学习。他让我拿出纸笔，记录下了他一生平凡普通却又充满时代烙印的经历，追悼会上做道场的法师念过后随着纸钱一起烧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