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自张奉离家之后,张府也冷清了许多。之前为筹措金银全府上上下下忙里忙外的日子眨眼就溜走了,张侍郎也落得个清闲,每日在家摆弄些花花草草,偶尔来了雅兴,也挥毫泼墨一番,写几笔字,作几幅画,聊以度日。张夫人和张燕则整日待在屋内作作女工,绣花裁锦,好不闲适。唯有小张谧,依然是每日功课不断。
这日,张谧功课完后无事,就在府上穿堂跑院,从这间屋跑到那间房,不时还捉弄下府上的丫鬟,抑或是追着一两只猫儿狗儿四处窜,跑得累了就悠哉游哉起来。只见他一摇一摆地晃到了内堂,见母亲和姐姐正在裁剪布匹。张夫人见张谧进来,忙招手道:“谧儿快过来。”
张谧跑上前去。张夫人便拿着一匹绸缎在张谧身上左比比,右比比,笑道:“娘亲正准备给你做件新衣裳,你看这缎子好看吗?”张谧摸了摸缎子,又拿在手里四下看了看道:“好看。”张夫人笑着摸摸他的头。张燕笑道:“他哪里知道个什么好看不好看。”张谧对张燕做了个鬼脸又跑出去了。
这会儿他跑到张侍郎的书房,见书房空荡荡的,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他走上前去,只见一幅“月宴图”摊开着摆在桌上,墨迹尚未干透,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只见图正中画了一座六角亭子,亭子中间一张毛毡席子,席子上杯盘错落,摆放着酒馔果品,四周围着几个人:一位中年士绅盘腿而坐,头戴幞头,身着青衫,举着酒杯,拈着胡须,喜笑开颜,旁边一位年轻后生似在侃侃而谈。对面一位妇人面带微笑,正抚摸着她怀里依偎着的孩童。而亭子边缘的美人靠上正倚着一位少女,一手执着团扇,一手端着酒杯,面带醉意,遥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
聪明的张谧立刻就明白了,这幅画画的是上次月圆之夜,他们一家人在西院的亭子里举办家宴的场景。当时他和娘亲、父亲、哥哥、姐姐,一家人借着美酒佳肴,伴着明明圆月,闲话家常。图上的场景画的是他依偎在娘亲的怀里,听着父亲和哥哥谈天说地,而姐姐则趁着些许醉意,倚靠在栏杆上,望着月亮发呆。那时哥哥还在家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看到这儿,张谧便知这幅画一定是父亲刚画的,父亲定是挂念哥哥了。
张谧离开书房,又沿着长廊绕到后面的一个园子。此时已日薄西山,一抹如轻纱般的残阳扑住整座园子,四周金黄一片,阵阵清风从东南方吹来,拂在身上凉飕飕的。张谧继续在庭院中晃荡,走过几条青石板小径,跨过若干石拱桥,不知过了多久,便来到了府中东北角的一座苑囿。这座苑囿面积不大,但却是府上最清静的所在。张谧刚穿过月洞就看见张侍郎拿着锄头在一口井旁锄地。于是张谧好奇地赶上前去。
“爹爹,您锄地干嘛呢?”张谧疑惑道。
“哎,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张侍郎也问道,“今天的功课学完了?”
张谧点头道:“学完了,先生也回家了。”
张侍郎听后只是“嗯”了一声。
张谧注意到张侍郎脚边躺着一株柳树幼苗,于是问道:“爹爹,那个是柳树吗?”
张侍郎一边挖一边答道:“不错。我方才在草丛里发现的,便把它挖了出来,移栽到这里。”不一会儿便挖成了一个半尺深的浅坑。
张侍郎将那株柳树苗竖在坑中,张谧忙上去,双手扶住树苗。然后张侍郎便用锄头将挖出的土又重新推到坑里,再用脚踩严实。
柳树苗栽下去后,张侍郎便拄着锄头立在当地,仰头叹了口气道:“你兄长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张谧似乎明白了父亲栽种这株柳树的原因,于是对张侍郎道:“等这棵柳树长大了,哥哥就一定会回来了。”张侍郎听了哈哈大笑道:“兴许不会那么久哩!”
张谧见井边放着一桶水,于是跑上前用里面的瓢舀了满满一瓢水,浇到刚栽的柳树根部填了土的地方。张侍郎见儿子水舀太多了,忙道:“够了够了,浇一些就够了。”
张谧道:“我多浇些,它就长得快些,哥哥就能快些回来了。”
张侍郎见了儿子的天真,忍俊不禁道:“傻儿子,水浇多了,柳苗就淹死了。”张谧这才停下。张府之事暂且按下不表。
张奉自离家之后,一路披星戴月,晓行夜宿,单骑往莒州赶。一路上但见民生凋敝,田园荒芜,一片肃杀之象,不时还会遇见三五成群的逃难灾民,一个个形容枯槁,破衣烂衫,你倚着我,我簇着你,负着包裹,拄着拐杖,一步托着一步,艰难而行。眼见着这些百姓一个个为谋生路而背井离乡,衣食无着,也不知离乡之后是否能觅得安生之所,再不致遭难,张奉也不免叹息。
约莫行了二三日的路,张奉才到得莒州。此时莒州刚被官军收复不久,硝烟甫息,城内尚余残破荒凉之象。街道上无半点市井吆喝之声,两旁靠近城门处的房屋东倒西歪,大街上遍地瓦砾,左一坑右一洼,有些地方仍留着炮弹轰出的火星,一股股焦灼之气扑鼻而来。张奉牵着马,沿着街道走了三五里路,好容易找到一家客店,便走近店门。
店小二见有客人到来,还没等客人进门,自己就陪着笑脸出来招呼:“客官,您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啊?”
“住店。给我安排一间上房吧。”张奉道。
“好勒。”店小二应道,接着朝店内吆喝,“安排上房一间。”便牵过张奉的马往后院的马厩里去了。
张奉进入店内,有一个伙计过来招呼:“客官,您这边请。”便将张奉朝楼梯上引。
张奉注意到此时的客店也有零星几个人来此用餐,但终究还是冷冷清清的,楼下十几张桌子虽然被店家擦拭得一尘不染,丝毫不见战火洗礼的痕迹,但也仅有二三张桌子在使用,每张桌子也就两三个人。来到二楼,伙计将张奉领到一间房内,接过他的行李放在一边。张奉在房内的桌边坐了下来,伙计又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置于他面前。张奉见这客房收拾得也还整洁,先前那被屋外破败之状搅动的心,此刻也安了下来。他向伙计打听了官军行辕所在,又要来纸和笔,写了一封拜帖,以便明日往投行辕,拜访高仁则。
次日,张奉依着客店伙计所指的路线,一路兜兜转转来到行辕,向守门军士投上拜帖道:“济南府张奉奉崔巡抚之命特来拜见高统制。”。一军士接过拜帖,径往内堂去了。
一晌只见那军士出来对张奉道:“高统制请你进内堂说话。”便领着张奉进到堂上。只见一将身披甲胄,端坐案前,两眼正盯着面前摆放着的一张作战地图。那将见张奉进来,忙从座椅上立起,下堂来到张奉跟前问道:“阁下可就是朝廷前任兵部侍郎张承璘的公子?”张奉拱手道:“正是。尊驾想必就是高统制了。”高仁则道:“不敢。正是在下。”于是忙命看茶,二人分宾主坐定。
高仁则道:“张公子既是受了崔巡抚之命前来,莫非有军命在身?”张奉道:“不瞒统制大人,在下正是受崔巡抚之命来投统制,望能在统制帐下效命。”高仁则吃了一惊道:“公子是来从军?”张奉道:“正是。不才有崔巡抚文书一封,巡抚特命我呈给统制。”便拿出了崔孟辰的亲笔文书,递与高仁则。
高仁则接过文书,拆开看毕,心下已明了事情的原委,便道:“既是崔巡抚亲命,我身为下属,自当从命。”张奉拱手道:“多谢统制大人。”高仁则摆了摆手,呷了口茶又道:“我东路军数日前攻下莒州,现有诸城、胶州等县尚为贼兵所据,但愿此次能够一举破贼,扫灭群丑。”张奉道:“在下愿为统制马首是瞻,随时前往破敌!”高仁则听后也颇为欣喜,随即又道:“不急不急,稍后我做东,为公子引见几位将军。午后再一起商讨军事如何?”张奉道:“如此甚好。”
日刚至午,高仁则于驻所摆宴,诸参将、游击皆赴席。席上高仁则向张奉介绍各路将领,众将士知张奉乃名门之后,也都好言相待。
高仁则对张奉道:“军营之中,饮食一切从简,只有这些粗茶淡饭,配这几杯薄酒,还请张公子不要见怪。”
张奉道:“高将军太客气了,我是来从军杀敌,又不是来享清福的,能有水米填肚子,让自己有力气上阵足矣。”
参将熊复一笑道:“张兄弟就是爽快人,这话可没说错,我们这些行伍之人什么罪没受过,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有口饱饭吃,能让自己有力气杀敌就行,可不能比那帮膏粱子弟,就只整日里山珍海味。”
张奉笑道:“熊将军所言甚是,在下敬你一杯。”说着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熊复一自然也不落后,当即将自己杯里的酒干了。
高仁则笑道:“张公子少年豪气,难得难得啊!”
张奉道:“将军谬赞。从此我便是将军的部下了,将军叫我张奉就行了。‘张公子’三字再消受不起。”
高仁则道:“军营之中,没甚规矩,今后大家就以兄弟相称。”张奉道:“如此甚好!”
高仁则又举杯招呼诸将道:“大家同饮此杯。”于是众将皆举杯共饮。
此次午宴不到半个时辰便散席,未牌时分,高仁则便集诸将于讲武堂议事。此时东北部的诸城、胶州、即墨、高密及东南的日照五县仍为贼所据。高仁则命参将秦孟溪统兵五千往攻日照,又命熊复一与张奉统兵一万往攻诸城,另檄安丘军沿潍水南下夹攻诸城,待诸城攻下之后,大军乘胜而东,一举扫平其余四县,他自坐镇莒州。计议已定,翌日大军便浩浩荡荡出城剿贼。
贼将罗青鹏据诸城县,闻知官军来剿,派部下周良领一千兵前往城外十里的黑土坳设伏,欲击官军个措手不及。熊复一与张奉领兵至黑土坳,见此坳两面皆前,只中间一狭道可通。熊复一当即命令停止前进,语张奉道:“此处地势险要,恐有伏兵。”张奉道:“将军所虑甚是。”遂命数名军士前往打探虚实。
须臾,探子兵回报道:“前方丛林中隐隐有旌旗晃动,坳口藏有一二村夫模样之人,鬼鬼祟祟,似是贼兵。”张奉语熊复一道:“果不出将军所料。”熊复一哈哈大笑道:“量此等雕虫小技,讵能瞒我!”张奉道:“既如此,可绕至贼背后伏击之。”熊复一道:“老弟言之有理,你可领一路人间道绕至东边山后,我领一军绕至西边山后,再同时杀出,在北坳口会合。”张奉道:“此计可行。”便领一军从小径悄悄循至山上,探到贼兵背后。那群贼兵只顾着山下狭道,以为官军必从此过,还道此番必定能大杀一场,哪里知道官兵早已识破此小计,自己身家性命已在目前。贼见官军久不至,正踌躇之际,突闻背后喊杀声四起,响彻山谷,惊得贼兵个个汗毛直竖,犹绵羊之闻虎啸。只见张奉带兵一拥而上,照着贼兵后背,如砍瓜切菜一般,眨眼间便削倒一片,贼兵见着阵势早已魂飞天外,一个个抱头鼠窜,官军追着贼兵,好似饿狼扑群羊,直驱下山。此时熊复一也将对面山上群贼杀败,与张奉军在坳口会和。贼将周良引溃军直奔往诸城。
眼见贼兵皆已溃逃,张奉道:“可乘胜直扑诸城,一举可下!”熊复一道:“有理!”两人领着军队直冲诸城而来。将近城下,张奉道:“为防贼向东窜,我领一军绕至城东门,贼若果走则劫杀之。”便领军到诸城东门埋伏。
罗青鹏见周良败回,心下焦急。此时守城兵又来报:“北边有艨艟战舰飞驰而来!”罗青龙闻言丧胆,哪里还敢再抵御,急领人马飞奔出城,欲东走胶州,哪只张奉正伏于东门外,只等落网。眼见得贼兵奔出城门,张奉一声令下,伏兵四出,罗青鹏等惊悸之余,也只得拼命死战。张奉拔剑出鞘,跃马直取罗青鹏,罗青鹏大惊,部下周良急上前掩护,一个照面即被张奉斩于马下。罗青鹏借这个当儿,驱马直突,才捡得一条性命,逃至胶州。
那战舰正是从安丘发来的水军,两路官军兵不血刃占领诸城。张奉等人夺下诸城后即飞马报捷,高仁则闻捷大喜,又急令安丘军南下,与秦孟溪合兵攻日照,熊复一与张奉军继续东进。
张奉与熊复一借着余威,鼓噪前行,一路斩关夺隘,直薄胶州城下,贼胶州守将魏国栋见官军势大,哪里敢敌,忙与罗青鹏、弃城遁去,隐于山泽,沦为草寇。
贼高密守将见官军势如破竹,自知孤城难保,未等官军来攻,也早早弃了城,去寻罗青鹏等人。
此时日照也已被官军攻下,据城贼兵尽被除去。滕、费、峄三县贼兵也抵挡不住官军的猛烈攻势,遂皆引兵撤往沂州。刘应天眼见大势已去,心急如焚,众贼将皆言要据住沂州,集手中兵力与官军拼死一战,或许可杀出一条血路。刘应天正犹豫,李之龙道:“此时官军气势正盛,我军不可逞一时之勇。”刘应天道:“李四哥有何计策?”李之龙道:“我等尚有数万人马,不若弃了此城,隐于山野,发展势力,待天下形势有变,东山再起,那时再与官军角逐,胜负未可知。”刘应天颇觉有理,询问诸将,都无异议,遂弃了沂州,带领人马往青峰山潜伏,待时而动。
至此,刘应天起义以来所占领的城池皆被官军收复,崔孟辰急忙向朝廷奏捷。皇帝刘誉览报龙颜大悦,喜不自胜,忙下诏旌表有功将士。诏进崔孟辰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进高仁则山西提督,加广威将军,进熊复一为山东提督,秦孟溪为河南提督,余将各有封赏。崔孟辰特别奏明张奉战功,帝嘉其勇,以张奉为兖州总兵。另以济南知府举荐得人,赐绢银各有差,以彰其忠。一场硝烟,总算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