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惧时光，
在七月的晚上，搭上列车去远方，
夜色苍茫，城市化作虚无的假象。
下着雨的站台，连泪水都惆怅。
黑透的夜里，爱似乎断了翅膀，心也跟随你去流浪。
我知道，青春太短，
驻足的爱情和许过的诺言，都已回不来，
纵然岁月无情，你已将我遗忘，
我又怎能用你来悲伤。
一
停好车，我打开手机自拍模式，对着顶灯认真检查了一遍，确定脖子上没有吻痕才下车往电梯口走。等电梯时遇到住楼上的哥们也刚回来，打了个招呼。进到电梯，他鼻子嗅了嗅，转头问我：“你用香水？”
我随口回答：“不用。”说完我突然想起张婷婷是用香水的：“是我身上的吗？”
他又凑近我嗅了嗅：“就是你身上的，你小子出去干坏事了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假装恍然大悟：“对，我想起来了，早上我老婆喷香水的时候也给我喷了一点。”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面露狡黠。
出了电梯，我仔细闻了闻，除了淡淡的烟草味，并没有闻到别的味道。或许是电梯里别人留下的呢？也有可能我闻惯了张婷婷的香水味，已经对残留在我身上轻微的味道失去了感觉。若是这样，何慧是不是也闻到过呢？这让我心里忐忑不安。
我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客厅一片漆黑，手机显示12点28分，这个时间何慧应该睡了。我换上拖鞋，把衣服全部换下来扔进了洗衣机。
洗澡的时候，我脑子里努力回忆近来何时和何慧亲近过，试图找到一些她已经发现此事的证据。我闭着眼睛，不知何时何慧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浴室，从身后紧紧抱着我，吓了我一跳。我想掰开她的手，她却死死抱着我不松手。我心里十分矛盾，何慧突然绕到我面前，疯了一样地抱我，踮起脚来吻我。何慧的举止让我心生厌恶，我用力推开她，用力过猛，她撞到了浴室搁物架上。洗发水、沐浴露、润肤霜、香皂、洗液散落了一地。面对意外，我深感自责，上前扶她，想看一下她是否受了伤。何慧一把甩开我的手，浴室里雾气蒙蒙，何慧满含恨意的目光，穿过雾气，穿透我的胸腔，变成一道利刃，在我心脏上狠狠地刺了一刀。我们僵持了很久，何慧终于号啕大哭，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
好不容易把何慧从浴室里弄回卧室，帮她擦干身体。躺在床上，何慧又趴在我胸口上哭起来，我耐着性子安慰了何慧很久，她哭了快一个小时，最后才迷迷糊糊睡着。给她盖好被子，我轻轻拉上门，回到次卧的床上。脑子混乱不堪。
二
和何慧结婚的时候，我经历了两段十分疲惫的感情，处于人生的低谷。何慧和她的父母都对我很好，我爸妈也十分喜欢何慧，为了催促我们结婚，给我买了房子买了车。似乎全世界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我点头，不，更像一堆狱警等着遭受刑讯逼供的犯人签字画押。
婚终归还是结了，一开始我们也还过得不错。何慧骨子里透着风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乖巧传统。遇到我之前她有过男人，但性方面的经历并不多。这再好不过。我不喜欢两类女人，一类未经人事，另一类滥情滥交。就像涮毛肚，生了熟了都不好，恰到好处才能保证口感。
何慧正是这样，身体年轻，性欲强烈，对一切都充满了憧憬和想象。我们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开发彼此的身体，一起探寻性的奥秘。可是男人在性这件事上，最容易沉迷，也最容易厌倦。沉迷的是性本身，厌倦的却是某一个固定的对象。女人却不同，女人一旦爱上一个人，性就变得不重要了，至少，不是那么重要。
我和何慧的热情保持了一年就印证了这个道理。何慧的身体对我而言日渐失去吸引力，性生活对我而言变成了和吃饭睡觉一样程式化的事，鲜有新意。何慧长胖了许多的身体加速了我对她热情的消退。她原本身材丰腴，长胖之后身体的优点都变成了缺点。我们原本就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似乎只有性才能维系我们对于婚姻的热情。
所以在和张婷婷好上之后，我和何慧的性生活就急速减少，到后来几乎就没有了，我找借口搬到了次卧，单方面宣告我们开启分居模式。何慧为此哭过、闹过、质疑过，我只能以她长胖，对她失去兴趣为由，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合理的理由。何慧因此开始吃减肥药，没有任何效果，反倒把胃吃出了毛病。她转向跑步、游泳、健身，我从未见过何慧如此专注于一件事，这让我内心感到愧疚。不是因为我欺骗她，而是她也许是真的很爱我吧。我努力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我对这种设想感到恐惧，它会让我内心惶恐不安，让我失声痛哭。我不愿被道德绑架。
认识张婷婷之前，何慧突然提出想要一个孩子。自从我们结婚以来，从来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何慧的想法让我深感忧虑，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孩子，更确切地说，或许丈夫的身份和角色，我还处在适应期。
但是我没有提出反对，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想成为一个母亲的意愿。她情绪变得高涨，每天晚上催我上床，她又回到我们刚在一起时的状态，热情，主动，不知疲惫。可在我眼里，她不再像一只发情的母猫，性感迷人，反而变成了一台生育的机器，一点一点地榨取我的生命，只为了繁衍一个叫我爸爸的孩子。我凝视着她充满期盼的脸，透过她的双眼，再看到她眼中我自己那张忧伤无奈的脸。我在夜晚怅然若失。
从此我便不愿回家，不愿每天回家之后变为一台造人的机器。
这种情绪让我变得暴躁不安，我把客户给骂了，老板当着全公司批评了我一顿，我一气之下就辞了职。辞职倒无关紧要，我早就对那份工作感到厌恶。只是辞职之后待在家里的时间长了，这让我心烦意乱。于是我去应聘Uber，成了一名专车司机。
三
张婷婷就是我开Uber认识的。和别的女乘客一样，上车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聊了起来。跑了三个月Uber下来，我总结出来几点：一是乘坐Uber的年轻女性居多，至少有50%；二是这些女性都乐于与司机聊天，但是一半以上不会主动开口；三是一旦聊得愉快，很容易就能加到对方微信。还有一点，因为样本不多的缘故，无法证实，但是大概不会差太远，这些女生大多都单身。
明白了这个，也就明白了为什么Uber会变成约炮工具，特别是对那些高级车司机而言，这是一场狩猎盛宴，面对猎物不想拔弓的猎人不是好司机。
那天我和张婷婷聊得很愉快，快到目的地，她接了一个电话。张婷婷性格要强，做事果断，从她那天的通话里就能看出来。短短几分钟的通话，她细数了男友的一堆毛病，分析了他们在一起的各种利弊，以及她在这段关系里的各种付出和让步。最后，张婷婷毅然提出分手，她略微有些激动：“分手！就这样！记住，是老娘甩你，明天我下班回家之前收拾好你的东西滚出我的房子。”
挂掉电话，张婷婷平复了一会儿，问我是否有烟，我把烟和打火机递给她。她娴熟地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烟雾。突然问我：“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不置可否：“我们到了。”张婷婷让我等会儿，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朋友问是否方便借住一晚。
听电话应该是不方便，张婷婷转过头问我：“你家可以让我借住一晚吗？”
“抱歉，我老婆可能不会同意。”我回答道。
“看不出来你结婚了。”
“为什么？”我感到颇为好奇。
“满嘴不正经，既会撩妹又懂套路，不像是玩够了收心的人。”
“那我只能说你判断有误。”
“也许吧！我该下车了，谢谢你，师傅，再见。”张婷婷说着打开车门下车，我还没想好应该对她说再见或是别的什么，她已经关上车门，留给我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四
遇见张婷婷之后，她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开车的时候常常突然想起她来。有天送完一位乘客，下车之后我想起来张婷婷就住在前面不远。我关掉Uber，开到张婷婷住的小区门口。我翻出打车记录，按照时间找到了张婷婷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打了过去。
在等待张婷婷的20分钟里，我先抽了一支烟，又无端想起两段往事来，原本轻松的心情因为回忆变得沉重。我再次点上烟，调低座椅，打开车载音乐，放了一首郝蕾唱的《氧气》。我总是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听这首歌。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飘忽不定/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过去岁月总会过去/有你最后和我一起/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听完这首歌，张婷婷出现在了我眼前。她穿着一条小黑裙，优雅地站在我面前。突然地、意外地、情不自禁地，我居然萌生出想要和眼前这个于我而言还很陌生的女人谈一场恋爱的想法。
男人大多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比起智慧与才气，一副好皮囊更能讨男人欢心。认识张婷婷以前，我也属于这种男人。和张婷婷在一起之后，我才体会到聪明女人的好处。她们懂男人，懂分寸，明白自己，也理解对方，在男女关系里游刃有余。如果说漂亮的女人以性为诱惑，让男人享受一时的快感；那么聪明的女人以智慧取胜，让男人获得持久的满足。
我原本只想和张婷婷睡一觉，可是那一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的两段感情，又听了郝蕾深情而惨烈的歌。我突然想要和张婷婷谈一场恋爱。
后来我们算是恋爱吧。我太久没有过那种情难自已的冲动和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的决绝。我以为我不会再如此为爱痴狂。但现在我十分确认我爱张婷婷。我明白爱情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我明白我自己。
五
当年我妈为了逼我和高中时期的女友分手，偷偷替我改了高考志愿，我去了浙江上大学。上学之后，我常常偷跑回来见女友，后来实在难忍相思之苦，大二我就辍学回来和女友在一起，我妈气得赶我出门。为了生计，我找了份餐馆的工作，在女友的学校旁边租了房子，同居在一起。
我妈是学校的教导主任，管理学生很有一套，可是她那一套对我没有用，在我身上她无从下手，只能从我女友身上下手。她跑去学校拦我女友，软硬兼施，甚至动用她的关系找到了女友父母的电话，打过去哭诉。后来我们还是被她生生拆散了。
过了两年，我在网上认识一个湖北的女孩。我们聊了三个月，互相讲述成长的经历和初恋的故事，惺惺相惜。我辞掉我妈费心为我安排的工作，去武汉找她。对我们而言，正是应了那句“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们一见钟情，见面那一刻我就决定要留在武汉，和她在一起。
她带我回她的老家，她家废弃的老宅，隐藏在半山之中。虽是盛夏，但山上植被茂密，气温不高，夜里反倒很凉爽。院里有两株十多米高的皂角树，枝繁叶茂，几乎遮挡了所有的阳光。
我们置办了基础的生活用品，在山上住了一个月。我们每天睁开眼，眼里就是彼此。她喜欢诗歌，喜欢听民谣，喜欢穿棉麻的衣服。每天素颜，像一朵小雏菊。在我们做爱的时候她总是兴致盎然，焕发出迷人的气息。
我们每天还看书，听歌。她总读诗给我听，那些诗从她嘴里读出来，都充满了生命力，或优雅，或凄美。我深深地为她着迷，全然忘了外面的世界。
一个月后，我们下山去找工作，她很顺利就找到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我没有毕业证，简历全都石沉大海，只能去一家咖啡厅当服务员。广告公司的工作特别忙，常常加班；咖啡厅下班也很晚，我下班早就去接她，她下班早就来等我。那时候穷，下班之后舍不得打车，我们住在华中师范大学附近，从南湖步行回去要一个小时。虽然物质条件不好，但那个时候我们轻易就能获得快乐。有人花钱哄女朋友开心，有人花钱买女朋友开心。而我，只要每天在她身边，她就能开心起来。所以我爱她，爱这种纯粹、脱离世俗的感情。
也许是我高估了自己，也太看得起爱情，咖啡厅的工作我做得很好，虽然挣的钱不多，但至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我一直在原地，沉迷在简单而美好的生活里。她不同，面对这个精彩的世界，她开始滋生出本能的欲望，她想要去探索这个世界，而我毫无准备，跟不上她的步伐。她第一次和别人上床的那天，我就感到了异样，那是一个男人对私人物品的第六感。和别人喝过你的水杯、开过你的车、动过你的电脑一样，你总会有所察觉。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我当时不清楚。她原本也不打算瞒我，从那天起，她开始刻意回避和我做爱。我明白了，她是爱上别人了。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心里爱着一个人，往往还能和别的女人上床；对女人而言，却很难做到。何况，是她这样真诚而纯粹的女人。
我们和平分手。我毫无保留地对她献出我的心，却不能完完整整地抽离出来。我带着一身的伤痛，挤上开往成都的火车，在白天和黑夜的轮回里，企图重启我自己。
六
遇到张婷婷后，我终于发现多年过去，我始终处于待机状态。曾经的两段感情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抹去的伤痛，我以为我都忘了，其实并没有。我对过去耿耿于怀，心里留有遗憾。这样的遗憾让我对张婷婷怀有理想，却无法在这段关系里实现自我救赎。我们一生匆匆，在寻找爱情的路上频频失落，在现实的生活里错失理想。我是生活里的Loser，一无是处。婚姻、家庭、事业，看似美好，实则丑陋不堪。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尽量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至少这能减少我对这个世界的憎恨。
我为了张婷婷奋不顾身。第一次和张婷婷约会，就是我去找她那天。我们看电影、喝咖啡、聊音乐、谈人生。做完这些情侣约会通常会做的事，我送张婷婷回家。我当时已经彻底没有了和张婷婷上床的想法，她和我最初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但我还是特别老套地问张婷婷：“你不请我上去坐坐？”
张婷婷骂了我一句“流氓”，骂完却靠上来主动吻了我。那是一个纯粹而干净的吻，让我有一种如同初恋的喜悦和感动。它没有夹杂丝毫情欲，无关道德，无关他人。我爱这种感觉。
自那天起我和张婷婷建立起了一种默契，我们仅仅是彼此吸引，享受在一起的轻松和愉悦。我们如普通恋人一样约会，只是，对我的老婆刻意不提，对张婷婷的身份刻意不谈。
七
到了下半年，开车已经赚不到钱了。正好遇到张婷婷的公司招聘，她便问我是否愿意去她的公司上班，做市场推广，其实就是跑销售。我毫无方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去她公司也好，至少可以每天在一起。
何慧居然瘦了下来，恢复到了从前的身材。我依然不想和她做爱，何慧彻底抓狂了。她又哭又闹，甚至告诉了我妈。我妈问我，我老实告诉了她实情。她没有表现出惊诧，反而特别冷静地问我如何打算。她知道我一向叛逆，对她如此，对她的安排如此，对待婚姻亦是如此。我知道她不会透露我的秘密，她羞于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干着出轨的勾当，更不敢面对何慧以及她的父母对我们家的信任。她第一次表现出无力。我有了一种终于战胜了她的扭曲的成就感。
和张婷婷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我把我妈的反应告诉了她。张婷婷笑我傻：“快30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胜利无法表达，我把张婷婷抱出浴缸，扔到床上。我站在床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俯视她。张婷婷翻身跪在床上，用身体召唤我。那一刻，我决定离婚。
我把离婚的想法告诉了我妈，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希望你离婚，我们家对不起何慧，你要安抚好她。”我妈如此爽快地同意我们离婚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我妈老了，不再是当年在学校叱咤风云的教导主任，也不是当年想方设法拆散我和女友的霸道母亲。从小到大，她将我视作她生命的延续，企图左右我的人生，而现在，我大概已经让她彻底失望了吧。想到这些，我心里竟然泛起一丝悲凉来，这种悲凉和我面对何慧时的不一样。我对何慧，更多的是愧疚。我对不起何慧，对不起我们的婚姻，更不配得到她的爱。
一年多以来，我小心翼翼，不让何慧知道我有了别人。现在，我该继续骗她，找个理由和她离婚，还是向她坦白？如果，坦白我的自私和不堪，坦白我的背叛和无耻，我会心安理得吗？我对此毫无头绪。
八
我和张婷婷拿下一个大客户，回到车上，我问她想吃什么。她侧过头，咬着嘴唇看着我：“我想吃你。”我拉过她就吻了上去，吻了许久，她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我捧着她的脸，真诚地问她：“想嫁给我吗？”
她大概有些意外，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婷婷，嫁给我吧，我决定离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突然想起何慧来，这个场景几乎是历史的重演，曾经她也是如此问我：“你会永远爱我吗？”此时，面对张婷婷的这个问题，我之前的坚定和自信瞬间土崩瓦解。我满心疑惑，爱情对我们真的那么重要吗？所以我问张婷婷：“这重要吗？”
“你若娶我自然重要。”张婷婷这样回答我。
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只能告诉她：“我爱你，在我爱你的时候我只爱你。”
张婷婷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继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