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讨论重点,在于《筹海图编》及其所载有关钓鱼列屿的史实,只是从史源学即《筹海图编》一书史料渊源的角度,附带提及陈可愿、蒋洲等人的使日之行。
陈、蒋一行奉使时间略晚于郑舜功,但却比郑先期到达日本。如前节所述,郑舜功接受出使任务,时在嘉靖三十四年( 1555年)夏四月二十七日,抵达日本丰后岛为次年六月;陈、蒋则系受募于三十四年七月,据三十六年八月二十四日《明实录》所载胡宗宪疏中,言及蒋“洲奉使宣谕日本,已历二年”,可知是三十四年下半年(确切日期当为十一月十一日)顺利到达山口岛。
关于此行的出使人员,《明实录》《明史》均只记有陈可愿、蒋洲二人姓名。但在朝鲜《李朝明宗实录》丁巳十二年(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有一条记载:
礼曹启曰: “[日本]对马岛岁遣第一船,今始出来,其书契内辞缘有所谓大明副使蒋姓者咨文——蒋姓,龙溪其名,移咨马岛,其略曰:
‘为因近年以来,日本各岛小民,假以买卖为名,屡犯中国边境,劫掠居奉此,带同义士□□海、胡节忠、李御、陈柱,自旧年十一月一日来至五岛’ ”……文中这位“蒋姓,龙溪其名”的副使,无疑便是蒋洲。可知此行除陈可愿、蒋洲外,尚有□□海、胡节忠、李御、陈柱等“义士”,其身份与随郑舜功同往日本的“从事”沈孟纲相同。
蒋洲在山口、丰后等岛停留近两年,时间较陈可愿为长。他接受胡宗宪的委派,携带海寇王直之母给王直的信札,说服王直来归;后胡宗宪惧于舆论,设计诱杀了王直,倭寇之乱复起。蒋洲由此得罪,锒铛入狱。幸好靠唐顺之仗义直陈,以“自蒋洲得罪,而人以使绝域为讳”为由,奏请从宽发落,并得到嘉靖帝批准,才使蒋洲比郑舜功少受几年囹圄之苦。
蒋、陈二人并未留下著述,但他们对日本了解甚多,为明代著名地理学家郑若曾汇编《日本图纂》提供了资料。郑若曾自述道:
日本诸岛,讯之长年火掌不知也,讯之擒获倭党不知也,讯之贡臣不知也,讯之通事不知也,讯之被掳去之人不知也。归质所疑,总督大司马胡公(指胡宗宪)谓予曰:于识是也何,有鄞(指宁波鄞县)弟子员蒋洲、陈可愿——志士也,宣谕日本,能道其山川远近、风俗强弱之详,其言不诬。郑若曾将他俩的知识汇入《日本图纂》之中,成为《筹海图编》日本部分的原稿。
关于《筹海图编》一书,柳诒徵曾有很好的概括:
按:[四]库[书]目以《筹海图编》为胡宗宪著,其《万里海防图论》则标曰《郑开阳杂著》。盖《图编》虽出若曾手,据茅鹿门《序》称,宗宪聘君幕府裒次其事,其体裁多出自丹阳邵芳,盖郑、邵合辑而胡综其成也。也就是说,此书是由郑若曾、邵芳绘图并撰写,胡宗宪亲自担任主编审定。
《筹海图编》成书于嘉靖四十一年( 1562年),国家图书馆善本特藏阅览室有是年初刊本。此书卷一《沿海山沙图》之《福七》《福八》两幅图(见图 21)内,上排自右至左第五岛“鸡笼山”起,依次有彭图 21 《筹海图编》卷一《沿海山沙图》(明嘉靖四十一年初刊本)
作为明朝抗倭最高军事长官的胡宗宪,已经把钓鱼列屿列正式划入中国海防区域;而且,如本章第二节所述,早在此前约 190年,即洪武七年( 1374年)由靖海侯吴祯率领的联合舰队,就曾把倭寇从福州以南的牛山洋海面,经过上图各岛所在海域,一直追击至琉球大洋,捍卫了海疆。
奥原氏当然不会对此保持缄默。他把《筹海图编》贬之为“可以说它比任何文献都不如”,并且进而狡辩道:
……所谓海防图这种性质的东西,一般包括认为是[倭寇]入侵途经的地区,而这是不问其地是否为他国领域的,所以提出海防图中所包括的事实,不能成为主张领有权的根据。《筹海图编》中的海防图从何而来?它的内容是否仅为倭寇“入侵途经的地区”,而“不问其地是否为他国领域”?海防图的性质为何?
它能否成为主张领有权的根据?
按《筹海图编》系由郑若曾所绘,此图无疑是根据《郑开阳杂著》
卷一的《万里海防图》(见下页图 22)改绘而来。笔者未见此书明刊本,只好用四库全书本。尽管后者更趋于规范化,但只要把它与图 23相对照,便可看出二者如出一辙。
此图涉及琉球部分,以及卷七《琉球图说》,不仅今天看来殊属幼稚,就连 280年前的徐葆光,也曾指摘其错讹之处:
旧传岛屿,误谬甚多,前人使录,多已辨之。前《明一统志》云:“鼋鼊屿在国西,水行一日;高华屿在国西,水行三日。”今考二屿皆非琉球属岛也。昆山邓子若曾所绘《琉球图》一仍其误;且以针路所取彭家山、钓鱼屿、花瓶屿、鸡笼、小琉球等山去琉球二三千里者,俱位置在姑米山、那霸港左近,舛谬尤甚;太平山远在[琉球]国南二千里,郑图乃移在中山之巅欢会门之前作一小山,尤非是。图 22《郑开阳杂著》卷一《万里海防图》
徐葆光对郑图关于琉球谬讹的批评,完全是正确的。但是,中间一段有关包括钓鱼屿等一系列岛屿位置的指责,却忽略了郑若曾此图只是一幅草图。图内只匆匆列出中国沿海诸省各有哪些岛屿,不仅沿袭了《大明一统志》的错误,把“小琉球”即台湾附近的彭(澎)湖及古籍所载“鼋鼊”“高华”二岛,统统误植于“大琉球”即琉球国境。而且,图 23内“黄毛山”本来就是黄尾屿或黄茅屿,郑图在其左又绘有“黄茅屿”等疏误之处。
但是,即使如此,此图也是明确地把中国所属的岛屿,与属于琉球的古米山(及上述误绘为琉球的三岛),明确地加以区别,即:中国岛屿名称用长圆形框,邻近中国的琉球岛名则用长方形框,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若曾及其协作人员,在将草图《海防一览图》进而正式绘入规范化的《万里海防图》时,经过周密的修订后,彻底纠正了上述两点错误。只消把图 23同图 22、图 21相对照,就清楚地看出:(1)摒弃了以长方形框来表示琉球属岛的办法,干脆把琉球从中国沿海图中删除;(2)否定了鼋鼊屿和高华屿的存在,而将“彭湖山”正确地改绘入《福五》平海卫东方海域,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3)将原来“黄毛山”与“赤屿”之间重复出现的“黄茅屿”删除。从这三点修订充分表明,被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 Joseph Needham)盛赞为“海岸地理学权威”的郑若曾,是当之无愧的。
关于《筹海图编》一书,郑若曾自己承认:“是《编》也,肇意于荆川,玉成于郡守,而少保公(指胡宗宪)实主之。其翼而辅之者,图 23《郑开阳杂著》卷八《海防一览图》
则栢泉胡公松”及“谭公纶”“鹿门茅公坤”“南塘戚公继光”。也就是说,此书是由当时中国抗倭最高军事长官胡宗宪领衔主编,由“海岸地理学权威郑若曾”亲自绘制,并且得到抗倭名将谭纶、戚继光等人鼎力支持,其中茅坤其人也受到李约瑟博士的高度评价,肯定“他是以防御倭寇为其主要工作的福建巡抚胡宗宪的终身合作者,也是海岸地理学权威郑若曾的友人”。这样一批抗倭名将和权威人士,他们对包括钓鱼列屿在内的沿海岛屿及其归属了如指掌,怎么可能如奥原氏所谓会将“(倭寇)入侵途经的地区”,“不问其地是否为他国领土”,而胡乱划入中国官方海防图籍?其实,胡宗宪、郑若曾等人在此书《凡例》中业已明确指出:
不按图籍不可以知扼塞,不审形势不可以施经略。边海自粤抵辽,袤延一万五千余里,皆倭奴入犯之处。
这里说得十分明白,被“倭奴入犯之处”,是中国“袤延一万五千余里”“自粤抵辽”的祖国“边海”。在《万里海防图》自西南沿海起自广东、经福建、浙江、南直隶(今江苏)、山东直抵辽东半岛的广袤地区,不论其中哪幅图,都未曾把中国领土以外的地区包括进去,而只可能有漏列的中国岛屿。
“名以订实,实为名源。 ”《万里海防图》名称本身,就证明它是为了防御“倭奴入犯”的“边海”军用地图; “《筹海图编》者——筹东南之海以靖倭寇也。”出胡宗宪、郑若曾等人始料所不及的是,这部巨著付梓整整四个世纪之后,居然在当今还对捍卫包括钓鱼列屿在内的祖国“边海”,具有如此这般的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