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撑着手肘醒来了。
午后的光晕在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中，瞳孔中不纯的黑泛起栗色的反射光，一副终于归家的厌倦之色。
临时找来的巴士自然不会尽善尽美，车窗的贴膜不知道被谁抠破了一角，看得人好生难受。好在大小姐在这次原定一周最后却足足过了一个月的采风活动中已经吃够了苦头，眼下已经学会不在自己的地盘就少麻烦别人，她伸手把制式蓝的窗帘掖进去，遮上那个角。
事实上，这次能回来已经是祖上积德，蒙天大幸。
【是我帮你欸。】
乍然听到声音，大小姐陡然一顿，感觉心脏都随之漏跳一拍，然后便是放松身体，脸上露出更加厌倦的神情。
她换了只手撑着脸，借由这个动作用余光看了看四周的人，没有人有什么多余动作，也没有人有什么异常行径。每位旅客都在忙自己的事，完全没注意到这个角落。
按照大小姐的想法，她一定是不会选择这么人多眼杂的交通方式的，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她弄丢了身上一切值钱的玩意，最开始是为了避难，到如今却变成了回归的阻碍。
毕竟她不记得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或者说从来没记过。
【guna。】她在内心里说。
【……你】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才犹犹豫豫地继续开口，像是意识到什么，又在吐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之后停了下来。
【‘你带我出来，我带你出来。’？我是这样允诺的啊。】大小姐在内心里接话。
【——我难道没有做到吗？】
声音似乎意识到了在“出来”这个允诺的含糊语义。
【所以，然后呢？】忐忑不安。
大小姐扯了扯嘴角，张望了一下窗外略过的风景，没答话，从包里摸出用纸巾牢牢包裹的一指长的椭圆石头，慢条斯理地拆出芯来。
如果去除包装，这会是一块丑到几乎可以说神秘的石头，通体漆黑，奇形怪状。
硬要卖出去，或许也值个几个钱。不过大小姐也不会缺那么点钱。
当然最关键的，她非常厌憎成为“主角在地摊上几十块买到金手指”故事中的傻叉配角。
毫无疑问，这玩意是个金手指。
但是不是带毒的饵陷恐怕难说。
最开始被发现时它是被封在供奉着的山神像里的。如果不是当时她将整个神像推到点燃的篝火里燃了一夜，又用清晨冰凉的溪水硬浇上去，外壳的泥塑也不会碎裂，那大概又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不见天日吧。
大小姐自然也不会是那种会因为“我可能放出了什么混世魔头”而有什么负疚感的人。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她不想一辈子留在那个满地鸡屎的山坳坳里，她就必须要有所行动。
不过事到如今河都过了，拆桥什么能干也就干了吧。
“毕竟……我其实对是否能抵御住你的诱惑，也毫无信心呢。”她用石头贴了贴脸，轻声说出口，被乱蓬蓬的长发糊了一半的脸，神情却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言犹在耳。
*
——【我是陪伴型系统System，目前是个自由身。】
——【我来自世界外侧。我可以带你领略诸天万界的风景，见证星河生灭，你愿意成为我暂时的拥有者吗？】
“……”女孩拿起折了的树杈，将被淬炼得龟裂的泥塑敲碎，挑起被烧灼得显出亮红色的石头，直到在土地上拨弄了两圈看了个囫囵才开口，“你带我出去，我带你出去。”
*
诸事已变。
毫无良心的大小姐捏捏耳垂，以己度人，觉得当时彼此大概都隐瞒了什么。
巴士从高架桥上缓缓驶过，从褪色的车窗往外看，裸露的河脊两侧遍布淤泥和垃圾，仅凭视觉就给人以恶臭的心理效果，路过的行人也避开三尺远，根本没有人想踏足河畔最底下的一级台阶。
察觉到大小姐目光的落点，自称系统的声音直白地发紧了：
【你是想……】
【撒由那拉。】大小姐面无表情，稍微开了一线窗，也仿佛是在躲避气味一样侧开脸，瞳孔余光观察身边有没有人注意到，白皙的手指便悄无声息地一弹。
这个质量的石头抛出去的手感非常好。
抛掷过后，她微微眯了眼，迎着阳光看清那块黑色石头抛飞出去后，的的确确是消失在一片黑黢黢的淤泥之中的。
【你会后悔的……】后面的声音听不到了。
“哦。”大小姐从高处垂落的目光冷淡而傲慢，贴合在有点肮脏感的窗户后面一掠而过，漫不经心地记住了最后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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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非常平静，它对自己的遭遇没有任何意见，只是选择在最后的时间里收录了和自己相处了近十天的女孩最后的眼神。
很遗憾，对方似乎预料到了今天的背弃，一直以来只是以最开始系统玩笑般的外号“大小姐”代称自己，系统只能将其存入命名为【Miss】的数据库。
黑沉的河水在入水瞬间一瞬间淹没过半，不会有人听见的水花声中，它短暂地因为张力阻在成分复杂的污泥表面，很快随重力一路往下沉去。
系统继续平静地自检。
因为剩余能量不足的缘故，它的感知器只能探测到周围5米的环境。
这曾经在午夜舒缓压力的闲谈，如今成为了它被投放于肮脏河底的理由其一。——这条不知名的河流河床直径远超它的探测信号，如果想要达到听闻它声音的距离，大概对方也不得不选择步入河中——而这片垃圾地狱，就算是流浪者也会拒绝靠近。
日光的确是一种可转换的能量。但紫外线穿透能力不强，或许在它沉底之前还有百分之一的效果，现在也只能望之兴叹了。
一切的出路都被堵死了。
剩下的只有等待。
或者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运气。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后系统竟然触发了名为【欣赏】的模拟情绪模块。数据流波动起伏，像是落叶点在涟漪上打转。
——【不管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果然还是很出色的行动力啊。】
它毫不怀疑，最终自己的结局会是被回心转意的大小姐找人捡回去，运到家里的私人实验室研究或者卖掉，装在隔绝信号的密封箱中，全副武装地被运走。
又或者会被任性的大小姐遗忘在此地？直到汛期雨季，被涨潮的河水暗流裹挟，飘到未知的地域，很久以后遇到另一个能听见这个声音的人。
无论如何，允诺是被实现了，转机确实已经出现，区别只是在此时此刻，或者彼时彼刻。
而系统刚巧很擅长等待。
*
但命运的剧本总是超乎预料，能够被猜到的永远不会发生。
转机不是以任何它计算到的场景出现的。
21小时46分钟后，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然后是什么落地的声音，批发款式的廉价便携式喇叭里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动次打次：“O-oooooooooo AAAAE-A-A-I-A-U- JO-oooooooooooo AAE-O-A-A-U-U-A- E-eee-ee-eee AAAAE-A-E-I-E-A- JO-ooo-oo-oo-oo EEEEO-A-AAA-AAAA”
——巨大的声能传遍了整个河床也未曾消减，非常魔性地在已经休眠的系统的核心里回旋。
等等，这个歌声里熟悉的压抑感是……
在分辨出打嗝或者卡带般的歌词背后的声音属于谁后——
【Fu*k！】系统没忍住脱口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