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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从公司辞职出来自立门户的人,时常会有这种感受——

害怕接电话。

以前在公司上班时,即使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也可以当作是职场里的背景音乐,不至于一听到电话响就心神不定,更体会不到电话铃声犹如利刃一般直戳心脏的感觉。

然而,当自己开设工作室后,每次听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就会意识到:这是前奏曲,接下来会有人对我提要求或有事通知我。

如果是平常的业务联系,一般会发邮件或打手机,朋友邀约喝酒也一样。但既然特地打到工作室的固定电话来,那很可能是出于以下缘由:某个项目迟迟未完成,对方打电话来催促;某个项目刚完成,自己刚松了一口气时,对方却打电话来说计划有变——也就是说要全部推翻重来;对业务、报价不满而打电话来投诉……而这个打电话来的人,往往属于那种对IT方面一窍不通的年龄层——即婆婆妈妈型的客户。

惠介从电脑显示屏上移开视线,怔怔地盯着办公桌旁的电话。前年春天,他从工作了十一年的广告代理公司辞职,自己出来做平面设计师。自立门户两年后他才知道:世上有比电话响声更可怕的——那就是电话不响。

客户要下新订单时,大都是通过印在名片上的工作室电话进行联系。业务繁忙的时候,电话铃声固然很讨人嫌,但当这电话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时,自己就会觉得仿佛已被这个世界抛弃。

就像现在一样。

这一次,说不定真的要被世界抛弃了——但愿这只是自己神经过敏。进入二月以来,连一份业务订单都没拿到。而这个月只剩下一周了,也就是说,将近一个月没有订单了。

之前的最后一个项目已经在两周前完成——只有四页纸的灭白蚁公司的宣传册。要放在以前,三两下就能做完。但这次却宁可花时间慢慢做,甚至亲自动手绘制白蚁头戴天使光环升天的插图,一直拖到截稿日才交稿。因为,做完这个项目之后就无事可干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惠介把视线转回到办公桌上的两台电脑上,长叹了一口气。

两台电脑,显示屏大的那一台专门用作设计,另一台是为防不时之需的备用电脑,用来收发邮件和处理财务。备用电脑每隔一小时就会自动确认有无收到新邮件,屏幕壁纸上,一只笑翠鸟正歪头沉思;而那台设计专用电脑已经好几天没开机了,显示屏看上去就像一个黑洞——这是自己挖的墓穴。

刚开业时还是挺顺利的,月收入竟然超过在公司上班时的三倍。然而,订单蜂拥而来的盛况仿佛只是开业贺礼,仅仅持续了半年。而且,自由职业者的开销也很大。从第二年开始,收入就跌到在公司上班时的水平线下了。如果算最近几个月的平均值,甚至比刚进公司时的工资还低。一想到渺茫的前景,惠介的胃部就隐隐作痛。

“为什么会这样呀?”惠介向电脑桌面上的笑翠鸟抱怨道。这照片是四年前他去澳大利亚拍摄外景时拍下的。

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期间,他曾获得过几次广告奖,他的竞标设计方案也曾多次胜出,所以赢得了许多大客户。惠介对自己的技术还是很有信心的。

也许是自己缺乏推销才能吧?确实,有很多广告设计师光凭三寸不烂之舌吹吹牛皮就能混饭吃。但自己不是这种类型。他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不和私下要求拿回扣的客户打交道。他相信,只要技术过硬,就一定能获得业内人士和消费者的认可。

他仿佛听到笑翠鸟嘎嘎嘎的嘲笑声。

惠介又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也许不适合创业,虽然自己不愿意承认。他往椅背上一靠,没提防脚轮向后滑动,一头撞到了复印机上。

半年前,他退掉了在麻布区租下的工作室,搬到自家附近的这个单间来办公。这里的租金只需原来的一半。狭窄的工作室里堆放着两台电脑、复印机以及其他器材杂物,简直跟仓库一样。明明没什么活干,但他还是每天开车过来。

他不打算到处去推销业务。他认为,对于一个自由职业的设计师来说,推销无异于向别人宣告失败。“那家伙揽不到活儿做。”——一旦这臭名声传出去,业务规模和报酬肯定都会大打折扣。所以,除了继续等待之外别无他法,就像垂钓的渔夫等待大鱼上钩一样。

惠介对着电话击掌合十,拜了几下。

“啪,啪,来吧!”

为了转运,上周他刚把来电铃声换成了《娃娃兵进行曲》——就是《三分钟烹饪》节目的主题曲。

“啪,啪,啪,来吧,来吧,来吧!”

他对着电话伸出双手,摆动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阿布拉卡达布拉。”[1]

他一边自责:我到底在干什么呢?一边继续摆动手指,喃喃念道:“芝麻,开门!”

就在这时,不到十平方米的工作室里突然响起了《三分钟烹饪》的主题曲。

来了!

惠介正迫不及待地要拿起电话时,忽然转念一想,又把手缩了回去。

等一等,等一等,不能着急。这么快接的话,对方一下子就会看出自己没活干,而且还能看出工作室很小。

他眼巴巴地看着电话铃响了三遍。

不过,他心中自然是无比焦虑:说不定对方见没人接电话就忽然打退堂鼓了呢?他的手指握成鹰爪状,蠢蠢欲动。

啊,终于拿起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望月设计工作室。”

但愿是长期宣传活动广告的项目……不,不必这么贪心。就算是烦琐而赚头又少的商品目录也行。虽然刚自立门户时,他是不肯接这种业务的。

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确切地说是曾经熟悉的声音。

“喂,惠介。”

“唉,怎么是你呀!”

心里话一下脱口而出。

电话是乡下的母亲打来的。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平时她说起话来总是慢吞吞的,但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喂、喂、喂……你、你别急,听我说。”

“你自己先别急呀。”

“你、你、你父亲病倒了。”

父亲?

他稀里糊涂地冒出一句: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直以来,父亲仿佛是“健壮”的化身,体脂率可能比他儿子还要低得多。这跟他的工作有关——他从事的是农业。

“他一早起来就有点儿不正常,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而且坐在椅子上就站不起来了。”

惠介心想:现在母亲说的话也是莫名其妙啊。

“父亲是得什么病了吗?”

父亲今年七十岁,已经是个老大爷了,但他却觉得自己还是个中年人。惠介已经两年没见过父亲了——自从前年正月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他就再也没回过静冈县的父母家。

“我立刻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要马上做手术,现在就在手术室里呢。”

手术?

听到这两个字时,惠介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他还以为父亲只是得了重感冒、干农活时扭伤了腰之类的小病痛。因为自从惠介不回乡下之后,母亲就会时不时找些借口打电话过来。

“嗯……等等,你说的手、手、手……”惠介刚才还在嘲笑母亲说话不利索,现在连自己也舌头打结了,“……手术是怎么回事?没有生命危险吧?”

电话那头,母亲没有回答。

惠介抓着话筒的手心开始冒出汗来。

“喂,喂……”

“……但愿如此。”

自己的父母一定会健康长寿,尽享天年,喝得醉醺醺的叔父会在葬礼上羡慕地说道:“这算是喜丧啊。”——对于拥有年迈父母的子女来说,这种想法很自然。虽然并没什么根据,而且惠介自从两年前和父母吵架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父亲意识还清醒吗?”

“早就昏迷不醒了。”

母亲生气地说道。她大概是不知道该对谁生气,所以只能把气撒到儿子身上。

“在哪家医院?”

母亲说了一家市内最大的综合医院的名字。这家医院离他们家很远,一般没什么事的话都不会上那儿去。可见这次真的非同小可。

“你能过来一趟吗?”

“嗯,好的。”

母亲又像叮嘱似的补了一句:

“马上!”

每当想不到晚餐要做什么菜时,美月就会往超市里跑。侦查科的老刑警不是经常说“破案线索要去案发现场找”嘛。不过,今天似乎还是找不到什么灵感。

她把货架上所剩无几的鸡蛋放进篮子,又看了一下鱼和肉的柜台。今天好像没什么特别优惠的商品。是买鱼还是买肉呢?是做日式菜还是西餐呢?嗯……

如果昨晚吃肉,那今天就吃鱼;如果昨晚吃鱼,今天就吃肉。本来是很容易决定的,但不巧的是,昨晚吃的既不是鱼也不是肉,而是八宝菜。

嗯……

一起推着购物车——确切地说是紧紧地攀在上面的宝贝儿子银河忽然唱了起来:“今晚今晚吃汉堡!牛肉牛肉吃牛肉!”

这是什么歌来着?可能是在幼儿园里学的吧。美月下午做完四个小时的钟点工后,去幼儿园校车站点把银河接回来,回家途中顺便走进了超市。

银河像玩单杠一样,一边紧紧地攀着购物车扶手一边扭动腰肢。

“大口大口吃汉堡!牛肉牛肉吃牛肉!”

噢,原来是电视广告歌曲——是儿子在看动画片时插播的冷冻食品广告。银河一边随着“牛肉牛肉吃牛肉”的节奏扭动腰肢一边看着妈妈,那眼睛就像亮晶晶的星星一样。

“汉堡?前两天不是刚吃过嘛。老吃汉堡,小心会变成牛的哦,头上会长角的哦。”

“真的假的?”

银河虽然喜欢顶嘴,但毕竟只是个五岁小孩。他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有点害怕地摸着自己的头顶。

“好像长出一点点了……”

——其实那是昨天撞到柜子上鼓起来的大包。

“只要不挑食,什么都吃,就不用怕。”最近汉堡确实吃得太多了。

“今晚今晚吃咖喱饭!”

银河小声地唱道。他抬头看着妈妈,似乎对唱歌的效果有点信心不足。

咖喱也不能吃。美月虽然挺同情小家伙的,但他的皮肤过敏还没好,所以有辣味的东西还是尽量不让他吃。

先随便买点儿蔬菜和水果吧。为了家人的健康(同时也出于自己美容的目的),蔬菜沙拉和水果是每天餐桌上的必备之物。

买油麦菜时,要选购那些外包装上贴有农家照片的。她挑了个女农家的,看起来似乎比较放心。

买番茄时,要看跟番茄蒂相反方向的尾部——如果这里有个清晰的星形标记的话,味道会比较甜。这个诀窍是上次去惠介父母家时学到的。他们家种了番茄。

以前,三天两头就会收到乡下寄来的蔬菜。但最近很久没收到过了。惠介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对母亲撂下一句:“以后不用再寄这些土里土气的东西来了。”那些蔬菜是种来自家吃的,卖相确实不敢恭维,不是沾满泥巴就是有虫子。不过,番茄还是非常新鲜可口的。

买黄瓜也要仔细挑,尽量选直的。稍有点弯曲就很难切。

然后买水果。挑了两个苹果。橘子有点吃腻了,不如买些橙子,对了,买本地柑也行。

一看标价,却突然被上面的“高价”二字电了一下,于是美月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哎呀,买一个本地柑的钱够买两根萝卜了。草莓也算了,买一盒的钱够买三根萝卜呢。菠萝呢?惠介和银河都喜欢吃菠萝,一看见菠萝摆上桌,两人就会兴奋得跳起菠萝舞来。

最近一段时期,蔬菜和水果都很贵,不能太大手大脚。她把钱包捏得很紧。因为惠介的月收入每况愈下,就像走下坡路一样。美月的忍耐仿佛一块悬崖边上的石头,随时会滚下去。

惠介曾经说过这样的豪言壮语:“我不会一辈子在公司里打工的。我要在前人没走过的地方走出自己的路。”可如今,还没闯出一片新天地,却已经迷路了。最近,他甚至在从冰箱取出第二瓶啤酒(其实从去年起,惠介就改喝第三类啤酒[2]了)时,都要看美月的脸色。美月心想:虽然自己没发什么牢骚,但看他这个窝囊样,确实是前途堪忧啊。

眼下,靠惠介刚开设工作室时的积蓄还能勉强过日子,但差不多是时候放两句狠话了。她盘算着这么开口:

“不如我出去全天打工算了。你嘛,在业务走上正轨之前,暂时先在家里做个家庭主夫吧。”或者这么说:“其实,也不一定非得自己创业的。可能你更适合做个工薪族吧。”

嗯……也许换些别的措辞更好?惠介有个臭毛病——一旦说出口的事,别人怎么劝都不肯听。所以,如果毫不留情地否定他的话,说不定他反而会意气用事,在歧途上越走越远……这就是所谓的男人的自尊吧。唉,真麻烦。

在美月看来,男人的自尊就像菠萝的叶子一样。带叶子的菠萝确实好看,也更有菠萝样。但你知道吗——

在运输过程中,菠萝的叶子很碍事,而且又不能吃。所以,在放进冰箱之前要剥下来扔掉。就好像雄孔雀的羽毛一样,只是漂亮,却飞不起来。

嗯……眼下的策略嘛,先在每天吃饭时让他慢慢认清严峻的现实吧。美月一边盘算着,一边把半个菠萝放回货架上。最后,还是像平时一样,把一袋特惠装的橘子放进篮子里。

在蔬果区这里,银河明显没什么兴致。他整个人攀在购物车的扶手上,还自以为在推车呢。美月在蔬果区又转了一圈。这时,她偶然看见了立在茼蒿货架前的广告:

应季蔬菜,冬天火锅必备。

对哦,很久没吃火锅了,今天不如就吃火锅吧。惠介当然会双手赞成,因为吃火锅时可以趁机拿出珍藏的纯米酒来喝两杯。除了鱼之外,火锅里还可以放些肉丸子进去,这样银河也喜欢吃。而且火锅还省事,这点尤其重要……

不对不对,主要还是为家人的健康考虑——吃火锅既能暖身体,又能摄取多种营养,何乐而不为?前不久,在健康知识节目中看到说:“吃应季蔬菜对身体最好,因为应季蔬菜的营养价值是最高的。”银河皮肤过敏时,美月曾看过一些中医方面的书,书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既然决定吃火锅,那就首先买应季蔬菜吧。

她拿起一把茼蒿。

其他的呢?

嗯……

美月又开始犹豫了。

眼下,哪些算是应季蔬菜呢?

超市里一年到头都摆着各种蔬菜和水果。现在是二月,买不到的蔬菜好像只有玉米和毛豆吧。噢,不对,毛豆上次还见过有卖的,虽然价格贵得离谱。

对于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其实也是刚刚赶上)、一直在东京长大的美月来说,确实很难分清哪个是应季蔬菜。

黄瓜、茄子属于夏季蔬菜,这个倒是知道的。因为冬天时价格会上涨。——她是通过标价牌上的数字来推测某种蔬菜是否应季的。

看价格的话,白菜和萝卜可能是应季蔬菜。那么胡萝卜呢?蘑菇呢?

真是一头雾水。

话说回来,这些胡萝卜和蘑菇到底是谁种出来的呢?又是怎样种出来的呢?虽然外包装上标明了原产地,但美月还是对这些情况一窍不通。

蘑菇不至于像松蘑一样要到山里去采摘,所以应该是在工厂里种出来的吧?豆芽听说是在工厂里种的。胡萝卜属于根菜类,印象中大概是像土豆那样在地下成串地生长。菠萝呢?就完全没什么概念了,甚至从没想象过它是怎么结出果实来的。草莓也一样。

结婚之前,美月去惠介父母家拜访时,曾问过:“番茄是树上长出来的吗?”惠介母亲听得一愣,说道:“你不会以为是像柿子树那样的吧。”

美月心想:唉,我是因为听惠介父亲说“今年番茄树的长势不好”,所以才这么问的。她不知道乡下人会把一株一株的蔬菜也称为“树”,也并没有把番茄树想象成柿子树那样子,而是觉得可能跟橄榄树差不多。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虽然不是繁忙时段,但超市里的背景音乐、广播声音、人声混合在一起,十分嘈杂,所以美月没听到手机响。

“妈妈,你的包里在响呢。”银河提醒说。

美月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来。手机正响起《世界的尽头》——这是惠介来电时的专用铃声。

惠介很少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通常是这样一种情况:惠介早上出门时说:“今天可能晚点儿回来。”然后到傍晚时就发来短信:“我一会儿就回去。”

“喂……母亲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父亲……倒……”

超市里太吵了。美月捂住另一边耳朵,听着惠介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如果没听错的话,他说的是——

“我父亲病倒了。”

新干线列车的车窗外,大海一望无际。

“大海!”

银河伸出食指指向窗外,欢快地叫了一声。

这是惠介时隔两年后再次回乡下。银河是第一次坐电车回爷爷奶奶家,所以一路上特别兴奋。惠介自己开工作室时购置的“大众高尔夫”汽车已经在四个月前卖掉了。

从惠介家所在的东京郊外到静冈县的父母家,如果是在回乡高峰期开车回去的话,需要半天时间,而坐电车的话,则近得出乎意料。没成家前,他还没买车,每次坐电车回去都感觉近得离谱。全程还不到两个半小时。

这时,银河又指着右侧窗口叫道:“富士山!”

每次回乡旅途中,惠介都会眺望着渐渐由小变大的富士山。今天也不例外,在渐渐西沉的夕阳下,富士山那黑沉沉的影子屹立于窗外。

红色的天空把富士山映照成暗红色。对于没见过富士山的人来说,这景色自然很美。但在此时的惠介眼里,这颜色却似乎有些不吉利。

列车驶进了隧道。窗外的房屋、群山、逐渐迫近的富士山都一起从视野中消失了。

父亲会死掉吗?

不可能吧。

这个问题,他还从来没想过。

两年前的正月,不辞而别地离开父母家时,他真的恨不得以后都不再见面了。可是现在……

在惠介心目中,父亲是这样一种形象:头脑像放久了的年糕一样发硬,甚至还有点发霉。惠介从青春期到现在年过三十五,始终都和父亲无法互相理解。惠介尽可能避免让东京的熟人朋友们和父亲碰面——他看上去就像是电视上那种土里土气的乡巴佬。

在广告代理公司上班期间,惠介曾为移动电话公司设计过一个家庭电话优惠套餐的广告。为此,他还去了一趟八岳山山脚下采风,拍摄了父子俩(由演员饰演)在旧民房的廊檐下对酌的情景。当时设计文案的是个还没成家的小伙子,他写的广告词是这样的:

我也当上了父亲。现在,我可以和老父亲推心置腹地谈谈心里话了。

——推心置腹地谈话?不可能的。跟这个一碰见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就喜欢训话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谈的?

可是,如果没有了父亲,就会觉得很无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有一种无助感。

对于惠介来说,父亲就像是长年耸立着的富士山一样。当然,这比喻并不带什么褒义,并不是说父亲能起到慰藉心灵的作用。

穿过长长的隧道,右边车窗外再次出现了富士山的雄姿。

“富士山,好大!”

银河把双手和脸颊贴在窗上,大声叫嚷着。富士山确实很大,仿佛从浅黑色天空切取了一块三角形出来似的。

世上大多数人都很喜欢富士山。但出生于山脚下的惠介却觉得富士山有一种压抑感。

居住在当地的人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富士山,只不过偶尔一抬头才忽然发现它高耸于眼前。静冈县市区的居民向来觉得自己算城里人,但巨大的富士山却不时出现在眼前,打破他们的这个幻想。

惠介在当地读高中时就已经打定主意,甚至还向周围人宣布说,自己将来要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但从富士山吹下来的冷风,却仿佛时时在提醒他:你别做梦了,这里又不是东京!这风声像极了父亲那浑浊沙哑的声音。

然而,惠介却从没想过富士山有朝一日会消失。因为一直以来,富士山就那么亘古不变地耸立在那里。

调为静音模式的手机发出了嗡嗡的蜂鸣声。惠介跑向车厢连接处,他没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进子姐打来的。

“喂,嗯,我在新干线列车上。还有二十分钟……不,三十分钟左右吧。”

中午,惠介在工作室里接到母亲电话时,就觉得很诧异:自己并没把工作室的电话号码告诉过母亲,那母亲是怎么知道的呢?

不过,他刚放下电话,手机就响了——进子姐打来的。她说,母亲打过电话到惠介家里,但没人接,所以才从她那里要到了工作室的电话号码。几位姐姐里头,就只有进子姐还经常跟惠介保持联系,所以知道他的工作室电话。

这时,惠介又想到了一个不能失去父亲的理由:对自己来说,父亲是唯一一位男性亲人了。

惠介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外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他一定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惠介认识的一位朋友,上面有三个哥哥,处境可谓截然相反。这位朋友曾无比羡慕地对他说道:“你简直就是生长在花园里啊。而我嘛,上面有三个哥哥,家里就像是狮子笼一样。”刚结婚那会儿,惠介承诺说会分担家务活,但实际上他既不会做饭,也不会打扫卫生、洗衣服。美月见状,冷嘲热讽道:“真服了你,简直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小王子。”

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说他在家里备受“疼爱”,那也是类似于相扑训练场上的那种“疼”。跟没有鬃毛的狮子一同生活在笼子里,也是相当可怕的。利爪虽然不露锋芒,但却是用指甲锉磨尖了的,威力相当大。而且她们还有男人所没有的毒牙。

“父亲怎样了?”

父亲出事之后,惠介和进子姐是第三次通话了,所以渐渐了解到一些情况。不过,毕竟几位姐姐都没住在娘家,进子姐也只是因为早一步赶回去,才从母亲那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整理出这些信息:

今早五点,父亲起来时,就开始感觉身体不适。母亲觉得可能是他最近太忙的缘故,就让他在家休息,不要去田里。

(惠介心想:忙?按父亲种植的番茄生长期而言,现在应该不是农忙时期呀……)

但父亲的情况却越来越糟,说话也含糊不清,甚至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母亲惊慌失措,连忙叫救护车。父亲一被送到医院就立刻接受检查,随后被推入了重症监护室。

“脑梗塞。”

医生只说了这么一句,关于具体病情也没告诉母亲。

“可能并不是医生没说,而是咱妈当时慌里慌张的,没注意听吧。她一向是这样的啦。”

父亲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母亲在电话里说“做手术”,不过好像并不是开颅手术这样的大手术。

“噢,那就不至于会怎样嘛。”

——惠介觉得不好开口,所以故意含糊其词。所谓的“怎样”,当然就是指“病危”或“死”的意思。

“……”

进子姐没有说话。

“喂,喂,你先别挂呀。”

电话里传来了进子姐的叹息声:

“现在的医生,连句安慰话都不肯说。不过,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车窗外,夕阳已经全落下去了。富士山渐渐融化于暮色之中。

惠介抱着银河在站台上小跑起来,下了楼梯。故乡车站的检票口外是一片苍茫夜色,仿佛是一个大黑洞。

环形交叉路上停着一辆出租车。他们上了车,把目的地告诉司机。

美月让银河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惠介的手。

惠介心想:她大概是在安慰我说“没事的”,又或许是在鼓励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美月读小学时,父亲就去世了。

远处,一片低矮的楼房中,有一栋阴森的墓碑似的大楼格外显眼——这就是那家综合医院了。

在医院一楼像走迷宫似的转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扇用蓝色字写着“ICU”的磨砂玻璃门前。惠介的三个姐姐坐在门外,活像是日光市东照宫里的三只猴子[3],又像是生死之门的守门人。

坐在长椅最外侧、身形最瘦长、头发随便扎成一团的就是进子姐。她转头看见惠介,便像个大叔似的举了一下手,但却绷着脸,并没像平时那样“嗨”地打招呼。她看了美月一眼,算是打个招呼,随即伸出长手,轻轻地摸着银河的脑袋。

银河却倒吸了一口冷气,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裙子往后退。他上次见到几位姑姑时只有三岁,所以当然不记得了。

坐在长椅最靠里面的是刚子姐。她一开口就像是亮起黄牌警告的哨子声:“怎么这么迟?”

她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六点二十三分。”

惠介也不知道精确到分钟单位有什么意义,只是条件反射式地道歉说:“不好意思。”

刚子姐的圆脸上,双眉竖起,活像表盘上指着十点十分的指针,而她的嘴唇则指向八点十八。她是家中的长女,比惠介大八岁。从小时候起,她就俨然是惠介的又一位母亲。

“好久不见。”

坐在长椅中间,像招财猫一样傻笑着挥手的是诚子姐。诚子是三姐。她像女主持人一样侧身坐着,只是把一头棕色齐肩发修饰下的脸庞转了过来,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总算来啦,怎么说你也是家里的长子嘛。”

对于诚子姐的话,最好是左耳进右耳出。惠介早就习惯了。

“父亲现在怎样?没事吧?”

惠介问道。他并没对着其中某个人发问。从小时候起,每当三位姐姐同时在场时,他都是这样说话的。

三位姐姐同时动了一下脑袋——刚子姐眉头紧皱地摇摇头;进子姐向右边侧了一下头;诚子姐不太自信地点点头。看这意思,大概全都是“不清楚”吧。

这三位姐姐,如果两两对比的话,可能觉得长得不太像。不过,像现在这样,从右到左按刚子姐、诚子姐、进子姐依次排列在一起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有明显的血缘关系。如果刚子姐右边加上母亲、进子姐左边再加上父亲的话,一定会成为一帧富有层次感的照片。

眼下,这串连锁的其中一角却随时可能崩溃。在这种时刻,惠介却还有这份闲心——或者应该说,正是在这种时刻,惠介才有余暇一边看着三位姐姐的面孔,一边胡思乱想吧。那么,自己应该坐到哪边去呢?惠介自己也不清楚。美月曾对他说过:“你发呆的表情像你妈,笑的时候像你爸。”——父亲的笑脸是什么样的?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进子姐把裹着紧身牛仔裤的双腿换了个姿势,耸了耸肩。

“我们只是在这里等着,还没跟医生说上话。”

重症监护室的门是磨砂玻璃做的,看不见室内的情况。

刚子姐把她那指向十点零八的双眉转向那扇门,说道:

“这家医院太差劲了,名声很臭的,连个老医生都没有。我早就说过不能来这家医院嘛。”

刚子姐家和父母家同在市内,坐车七八分钟就到了。她应该是最先赶到的吧。她身上穿着平常的长袖棉毛衫和运动裤。

诚子姐也向美月挥了挥手:“我很久没见过你了。你还好吧?这件衣服挺漂亮的嘛,肯定是特意换上漂亮衣服才过来的吧。”

美月大概是听出了她话中带刺,于是只回答了一句“好久不见”,就低下头,紧紧地搂着银河的肩膀。

其实,诚子姐自己也不见得是没换衣服就立刻赶过来的。她显然是梳妆打扮过了,手上搭着一件衣领印有名牌标志的长外套。她家住在名古屋,显然也是刚赶到不久。

银河站在长椅对面的墙壁前,不停地眨眼。他好像正看着旁边一个坐在地上打游戏机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支起双腿,手指啪啦啪啦地按着游戏机。

小女孩名叫阳菜,今年七岁,是诚子姐的独生女儿。

刚子姐用利剑似的锐利目光扫了一眼诚子姐:

“快让她别玩了。在这种地方还玩。”

“刚子姐,现在医院里都允许使用智能手机和游戏机啦。你没听说吗?你也太落伍啦。”

“不是这个问题。”

“阳菜也担心外公呀,她是为了缓解不安情绪才打游戏机的。阳菜,对吧?”

“我……”惠介本来想说“我看不像”,但嘴巴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在这几位姐姐面前,他曾无数次因为多嘴而惹祸……那经历简直是不堪回首。被三位大姑子气焰盖过一头的美月看着惠介,似乎在为他加油。

这时,进子姐“啪”地拍了一下手。

“阳菜,快把游戏机收起来。惠介舅舅他们来了。”

随即又连拍了几下手。

这拍手显然起到了威慑力。阳菜在游戏机上游走的手指停了下来。她赌气似的甩了甩酷似母亲的齐肩发,把头扭向一边,刚好碰上了银河的目光。

阳菜连忙把头扭向另一边。银河脸红了,不停地眨眼。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两年前回乡下时被阳菜捉弄的事——当时,阳菜把一个橘子放在他头上,说:“你是镜饼[4]哦,站着别动。”

“母亲呢?”惠介问道。

进子姐像外国人一样摊开双手说:“回家去了。”

“啊?”

惠介还以为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里。

“诚子到医院前,我家那位就开车把母亲送回家了。”刚子姐说道。她说这话,大概是想暗示说:“我和老公早就赶到这里了。”她老公在当地的信用社上班。

进子姐耸了耸肩。脖子上那条自己设计的玻璃项链轻轻摇晃。

“母亲说,不能因为担心父亲就一直待在这里,得回去看看大棚。她还说,父亲睁开眼时,第一句肯定是问大棚怎么样了。”

家里搭了两座塑料大棚种番茄。往年都是七月定植,九月开始上市,过年时收获。今年还在继续种吗?就算还在种,冬季供货也就一周两次,所以大棚放个一两天没人看也无所谓呀。

祖父在世时,主要是种植水稻等农作物。后来在惠介读高中二年级时,父亲改为了种番茄。

“政府老说要缩小耕地面积,米没法种啦,没赚头。种菜倒是有赚头,但太累了。不过,听说种番茄比较轻松,不用怎么浇水施肥,种出来的番茄味道反而好吃。简直是个孝顺儿子。”

于是,父亲就卖掉一半耕地,并用到手的钱搭建了塑料大棚。说是种番茄轻松,但父亲却从早到晚地待在大棚里,感觉似乎一点儿都不轻松。

“这种时候还回家去?”

惠介惊讶地问道。刚子姐噘着的嘴巴松弛下来,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种时候才要回家去嘛。在这里等得很难受的,简直是坐立不安。我和母亲都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啦。”

——“我和母亲”这点绝不能含糊。从这语气来看,进子姐大概也是刚到医院不久。进子姐在富士山山脚下的小镇开了一间玻璃工艺作坊,自己一个人生活。

“噢,对了。”进子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就换了个话题,想以此缓和刚子姐造成的紧张气氛,“母亲说有件东西要给惠介。”

“给我?”

惠介正想问是什么东西时,重症监护室的门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位看起来比惠介还要年轻的医生,感觉只会耍帅,不太靠谱。这种形象,在医疗剧里经常见到——就是院长巡查病房时尾随在最后面的那种跟班角色。看见医生出来,诚子姐立刻走上前去。

“医生,我父亲怎么样了?”

医生茫然地扫视了大家一眼,不知道应该跟其中哪个说话。

“患者的妻子呢?”

“她有事走开一下。没关系,你跟我们说就可以了。”

进子姐的口吻像在哄小孩似的。医生则像交出藏起来的玩具似的说了一句:“嗯……应该已经度过危险期了。”

听到这话,大家都呼地松了一口气,那阵势仿佛山风扫过似的。

“也就是说抢救过来了?”

刚子姐问道。她说话时不太客气,未免让人感觉到:面对着比自己小一轮的年轻医生时,她是故意不使用敬语的吧?

医生只是眨了眨眼睛。

“抢救过来了吧?”

继续追问的刚子姐的双眉指向了十点零七。“院长跟班”从她脸上移开视线,说道:“这个嘛,还不好说……为了保险起见,也可以叫亲属朋友来跟他见上一面。”

这叫什么话!莫非是这医生害怕惹上医疗事故而故意含糊其词?别这样好不好!患者家属只希望听到医生说实话——不,能给人带来希望的谎话也行。没人会去投诉你的。当然,刚子姐除外。

“到底是有救还是没救?”

从圈外传来的这句话代表了大家的心声。三位姐姐满脸惊诧地回头一看——

原来是美月。

美月虽然性格并不要强,但该说什么的时候,她一定会清楚地说出来。

听了美月的话,医生的表情显得严肃起来。就凭这副表情,可以从“院长跟班”往上升一级了。

“我应该跟哪一个说?”医生问道。

刚子姐举起一只手,进子姐往前迈出一步。

“那你俩跟我来。”

惠介也想跟过去。但诚子姐却抢先了一步,而且还回过头来,厉声说道:“你就算了吧,别凑热闹了。就在这里等母亲回来吧。到时可别瞎说哦,强调‘度过危险期’这一点就行。听明白了没?”

惠介险些乖乖地回答说“明白”,连自己也觉得没出息。他从小时候起就这样,总是窝窝囊囊的。

惠介整夜没合眼,被白得刺眼的灯光照得发慌。走出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用刚借到的遥控钥匙打开了进子姐的车。医院这边,由大家轮流陪护——上午轮到进子姐。惠介自己开车回父母家。美月和银河已经在昨晚和诚子姐他们先回去了。

昨晚,几位姐姐刚听完医生说明病情,母亲就回到医院里来了。刚子姐告诉她:“没事,医生说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她张开口,“啊”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至于度过危险期以后病情还会反复,还有医生说的那句“为了保险起见,可以安排亲属朋友跟他见上一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告诉母亲。进子姐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向除了母亲之外的其他人暗示说:“我先联系一下悦子伯母和寿次叔父吧,免得以后说我们见外,有事也不说一声。”

父亲被转移到普通病房了,但只是匆匆地见了一面。他眼睛半睁着,听到大家说话时也有反应,但声音含糊不清,像在呻吟又像是梦魇。只有母亲听懂了,随心所欲地翻译出来:“噢,他说要‘喝水’。”“‘很热’?对呀,这里是有点热。”“太好了,你们听,他说‘我没事’呢。”

惠介开着车,向北行驶——往富士山的方向驶去。即使在山脚附近,夏天时因为湿气大,富士山也会经常隐藏到朦胧的云雾后面。不过,眼下这个时期,几乎每天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富士山的雄姿。

父亲的病房被安排在紧挨着护士值班室的双人间。病房里住着另一个超高龄的老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导线,连他的身体都似乎变成了生命维持装置的一部分。“被安排在护士值班室旁边的病房,说明病情很危险。”刚子姐说道。当然,不用听她说也能看出情况不容乐观。

车驶上一条公路。惠介小时候,这条公路两边都是连绵不断的田野,路边那些带棚顶的巴士站十分醒目……这三十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开始,是竖着道祖神像的十字路口处建了一个加油站;然后,在惠介读初中时,花生地被改造成了像裱花蛋糕似的家庭餐馆;在他考进东京的美术学院那年,便利店开始进驻这里;他结婚后第一次回乡下时,这里则出现了DVD影碟出租屋;而右边休耕田远处的那一大片公寓楼,则是最近两年才建起来的。

从公路拐入一条岔道——这是一条乡间小路,左右两边都是农田,还是从前的老样子。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田里到处都疯长着冬季枯萎的杂草。最近几年,荒废的田地明显多了起来。

乡间小路前方的缓坡上,种了一大片梨树。光秃秃的梨树枝直指向天空。再往前走,就是富士山了。眼前所见的富士山,比在车站前看到的更大了一圈。

美月第一次跟惠介回乡下时,一看见这风景就兴奋得直喊:“真美!”而从小就看惯了的惠介却感觉跟澡堂里的壁画没什么两样。

沿着梨树林一直走,快到丁字路口时,一栋特别宽的、盖着灰不溜秋的瓦片屋顶的平房映入眼帘——

这就是惠介父母的家了。

在城里,人们都竞相把自家的房子建个两层楼、三层楼的,越高越好。而在这里,平房却是标准户型。屋顶上又建房屋,显得小家子气,不是大户人家所为——至少父亲是这么认为的。如今跟过去不一样,在农村里也有很多人把平房改建成漂亮的两层小洋楼。但父亲却执意不肯。当四姐弟渐渐长大、房间不够时,他也只是另外建了一间十五六平方米的屋子给惠介住。

来到房屋前面,稍有点上坡。这一片道路两边都是他们家的田地。右边的旱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萝卜的枯叶正耷拉着脑袋。

左边是休耕田,连自家吃的菜都没再种了。后面是正房。隔着道路的另一边地势较高,搭了塑料大棚。

车库这么时髦的东西,当然是没有的。地方多的是,到处都可以停车。塑料大棚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停着一辆小卡车和一辆小轿车。要放在东京,这片空地可以建好几栋房屋了。惠介也把进子姐的车停在这里。

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只见眼前有蜜蜂飞来飞去。

虽说这里比东京暖和,但也还没到有蜜蜂的季节呀。应该是从大棚里偷跑出来的蜜蜂吧。大棚与外界隔绝,植物无法自然授粉,所以他们就从农业物资公司购买了几箱蜜蜂回来,放在大棚里。

惠介已经很久没见过蜜蜂授粉了。父亲曾说:“种番茄用激素制剂的效果比用蜜蜂更好。”很久以前就已经停止用蜜蜂授粉了。

大棚上方有许多连在一起的拱形棚顶。大棚有两座,一座面积大约10公亩[5]。仅仅靠父母两人打理的话,实在是太大了。

惠介斜眼看着大棚,心中仿佛被无形的蜜蜂蜇了一下。

原先只有一座大棚,后来父亲扩建成了两座。惠介得知此事是在两年前的新年——惠介在元旦那天回到父母家,第二天一早,还带着几分醉意的他发现家里多了一座新大棚,顿时目瞪口呆。

他问为什么。父亲只是回答说:“扩大经营规模,再赌一把。”父亲性格古板,总是觉得:身为男人,不好意思老是把心里话挂在嘴边。

不过,惠介一下就看穿了父亲的心思。之前惠介告诉过母亲:“我打算从公司辞职了。”父亲一定是误解了这句话,所以才欣然抢先采取行动,也没跟惠介本人商量一下——父子俩平时就没什么话可说。

难怪父亲一见到惠介回来就显得特别高兴。他大概是期待着惠介说出“这大棚是为我准备的呀”之类的感谢话吧。

惠介一看见新大棚就头大了,几乎想把刚解开的行李又收起来,逃回东京去。但还是先得把话说清楚:

“我是要从公司辞职,不过……”

每次都不等人把话说完就打断,这是父亲的坏习惯之一。

“嗯,我听说了。来,喝一杯!”

“……不过,我辞职不是为了回来继承家业,而是打算当自由职业设计师。”

父亲举起酒壶正准备给惠介斟酒,一听这话,抓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并没有像当初听到惠介说要考美术学院时那样大发雷霆,而是默默地收回酒壶,转过身,自斟自饮起来。

从那之后,父亲就没再正眼看过惠介一眼,也没再和他说话了。美月劝惠介说:“跟你爸和好了再走吧。”但惠介却不肯听。按原计划他们要到一月三日才走,但结果却提前一天,一月二日当天就回东京去了。

半透明的塑料大棚里,并没看见番茄树的影子。按说,眼下这个还没采摘完的季节,应该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才对。如果是露天种植的话,番茄树顶多不过两米高。但如果是在大棚里栽培的话,可以通过斜拉钢丝绳使树茎长得更高,甚至能达到露天种植的两三倍。

咦,难道已经采摘完了?透过朦胧的PO塑料膜,隐约看见大棚底部映出绿色——大概是拆掉钢丝绳之后的树枝残骸吧。

惠介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躺在病房里的父亲的身影——父亲睡着了,时隔两年这张面孔被日光晒成了土色,看起来整个人蔫了很多,就好像是采摘完的番茄树一样。

母亲像趴着似的一直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直到快天亮时,才打起盹儿来。姐弟们纷纷劝说“最好回家去睡会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才由刚子姐夫妇连拉带拽地开车送她回去了。

惠介正想回正房去时,忽然发现大棚里有个戴着头巾的身影若隐若现。

——唉,原来是母亲。

番茄都摘完了,还待在里面干什么呢?

惠介拉开大棚的门,感觉到一股不同季节的风扑面而来。这个时间段的温度大概设定在十四摄氏度吧。到正午时,还会上调到初夏时的温度。暖和的空气笼罩着全身——惠介对这种感觉已经相当熟悉了,不至于少见多怪……

慢着,惠介还是感到了惊讶。

他几乎以为自己走到了别人家的大棚前面,差点儿就要掩门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大棚地面一片黑乎乎的。培好垄的泥土上面铺着塑料布——这叫“地膜”,以前也有的。为了提高泥土温度,所以要铺上地膜,然后在上面穿一个个孔,插上秧苗。不止是种番茄,种其他作物也一样。让惠介感到惊讶的是,那黑乎乎的地膜上种植着奇怪的东西——

既不是番茄树的残株,也不是收完番茄后接下来要种的甜瓜或西瓜的秧苗。

茎高二三十厘米,叶子繁茂得把地膜孔都遮盖住了。惠介虽然出生于农家,却没见过这种作物。

深绿色的叶子,看上去比三叶草更大、更结实。叶子下面,有很多长长的茎蔓伸出来,耷拉在田垄边。

茎蔓顶端分叉,开着白色的花,结出红色的果实。

这红色的果实,跟番茄截然不同。

怎么会种着这种玩意儿啊?

爬在那黑色地膜覆盖着的高高田垄上的——

是草莓。

每次回到惠介父母家时,美月都会觉得:

地方太大了,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浪费。

比如说,现在站着的厨房,要放在东京市中心的话,就是个月租不下十万日元的单间。然而,厨房里摆放着的,只有老式的组合灶具、冰箱和一个碗柜。

铺木板的地面上有很多空余的地方,用来放什么呢?——用来放装着蔬菜、水果和干货的纸箱。而且还不是叠起来,而是并排着铺开了放,简直是太奢侈了。惠介的母亲个子矮小,叠得太高的话手够不着,所以这样摆放比较方便拿取。

尽管如此,美月在羡慕之余,还是想充分利用一下这空间。比如说,去宜家家居订购个储物架回来。

哄银河入睡后,美月一直等着惠介他们回来。其间,惠介只是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转到普通病房了。”之后就没有音讯,人也一直没回来。美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

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了。美月连忙爬起来。在这家里,算是难得的懒觉了。从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时,她就已经切身体会到“农家早起”的实情。她想打电话给惠介问问情况,但对方却一直关机。不过倒是收到了一条短信:“父亲无恙。母亲先回去了。我早上也会回去一趟。”

但家里却没看见惠介母亲的身影。佛龛前插着的一炷香快烧完了,说明肯定是半夜回来过。但现在又上哪儿去了呢?

美月心想:自己身为儿媳妇,不如做好早餐等他们回来吧。于是也没顾上换衣服,就穿上婆婆的围裙,走进厨房里。惠介和父亲闹翻之前,每年会回来两三次,所以对于厨房(婆婆管这叫“灶屋”)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豆酱放在冰箱里。美月平时也经常用这个牌子的“信州豆酱”,但这边口味重,要多放一倍。

有什么菜呢?她掀开盖在纸箱上的报纸。箱子里装着沾满泥土的土豆,是自家种的。

惠介父母家不光种番茄,一年到头还会种其他各种作物。主要是种来自己吃的,有时也分些给别人。反正,一看到空余的土地就觉得非得种点儿什么不可——这就是所谓的农家意识吧。

豆酱汤就用土豆和裙带菜做料吧。裙带菜应该也放在某个纸箱里。

冰箱里有一整盒鸡蛋(这个总算是买回来的),还有一大包特惠装的静冈县特产——盐水煮小沙丁鱼。这里离海边很近,所以鱼贝类也很新鲜。

对了,就做酱汁鸡蛋卷吧,再放点儿小沙丁鱼进去。小沙丁鱼要先用火煎一下再掺进鸡蛋里去,这可是诀窍。如果再加点儿切成长条的菠菜,作为早餐来说就是无上的美味啦。

美月的厨艺还是拿得出手的,但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在单亲家庭中长大,从初中开始就自己做晚饭了。

美月把海带泡在水里,然后一边切土豆,一边心想:唉,要是事先知道的话,就带上橡胶手套过来了。

最近,美月下厨时都会尽量戴橡胶手套——不是薄薄的一次性手套,而是那种比较厚的、长及肘部的正式手套。她考虑到:如果惠介的工作室办不下去的话,那么自己就要重新出山了。

在怀上银河之前,美月一直当模特儿。

第一次跟惠介回乡下时,惠介没做什么铺垫就向家里人介绍说:“美月的工作嘛,是当模特儿。”

诚子姐当即说道:“啊,真的假的?”这反应也太直接了。“不过,话说回来,论脸蛋,确实挺漂亮的。论身材,也蛮不错……”

美月当时心想:没关系,姐姐呀,你就不用再给我找台阶下了。

其实,美月从事的是手部模特儿。

即便只是为杂志或宣传画册拍摄图片,一天挣到的钱,也相当于现在做钟点工的半个月工资。如果拍电视广告的话,则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当然,并不是每个月都能接到很多活儿。美月和惠介,就是在拍摄手表广告时认识的。

美月搁下菜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手。现在虽然没做什么特殊的护肤措施,但手上仍然没有斑点。因为在冬天,肤色也很白净。

她稍微张开五指,伸直,略微翘起,摆了几个姿势,就好像在拍摄珠宝首饰广告一样。

“早上好!”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美月连忙缩回右手,用左手握着,同时脸上露出了模特儿似的微笑。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是一张仿佛戴着能乐[6]面具的脸——原来是诚子。

“哎哟,在做早餐呀?哇,还煮海带汤汁呢。”

诚子脱掉高跟鞋后,视线一下比美月低了许多。卸妆之后,她的脸既像父亲也像母亲。她抬头看着美月。

“美月,算了吧。都这种时候了,还在优哉游哉地煮什么海带呢!”

——“都这种时候了”听起来有些刺耳,而“优哉游哉”尤其刺耳。

美月绷着脸,感觉诚子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刺儿。那意思不外乎是说:“你根本就没为我父亲担心,反正你也觉得事不关己呗。”

担心倒是有的,但并没有惊慌失措。美月小时候父亲遇到车祸,在生死之间徘徊了四天之后最终离去——那时候,美月已经把一生的惊慌全都用尽了。

她强忍着被对方语言中伤的刺痛,问道:

“雅也也来了吗?”

她盘算着要做几个人的早餐。雅也是诚子的丈夫,行事风格经常出人意表,会半夜赶过来也说不定。

诚子没有吭声,转过身,从冰箱里取出大麦茶。

雅也在名古屋经营IT公司。他比诚子年轻两岁,和惠介同年,是比惠介高一届的学长。惠介确实早在结婚之前就梦想过要自己开公司了,每次酒后都趁着醉意扬言道:“三年后,不,五年后我一定会自己开公司的。”甚至还为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工作室设计布局平面图……不过,最终促使他做决断的,应该有四分之一的原因来自他对雅也的竞争意识。惠介和雅也,经常会被人拿来作比较。

美月以为诚子没听见,就又问了一遍:

“早餐要准备雅也的吗……”

咚!

诚子把喝完大麦茶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洗碗池里。那张仿佛戴着面具的脸,此刻真的变成了面具。

嗒嗒嗒嗒嗒嗒……

这时,从长廊那边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

“妈妈,这是哪里?妈妈,妈妈!”

是银河的声音。

“我在这里!”美月回答道。

嗒嗒嗒嗒嗒……

脚步声又走远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脚步声似乎在走廊上徘徊。

这时,随着打开房间隔门的声音,同时传来一声惊叫声:

“啊——这是什么!”

银河似乎是闯进了位于走廊尽头的绢江的房间。——绢江是惠介的祖母,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

“吵死了!”

诚子母女俩的卧室里传来了阳菜的声音。

“快走远点儿!”

这母女俩的声音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被黑色地膜覆盖着的梯形田垄上,垂着一个个草莓的果实,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的红色小吊钟排列在一起。

白色的花朵有五片花瓣,正中间是黄绿色的花蕊。等到花即将凋谢的时候,花蕊就会渐渐膨胀起来,长出小草莓的雏形。小草莓一开始是绿色的,后来变成白色,长大后再变成红色。

同一条茎蔓的顶端,有花、小果实和熟透了的红草莓。在长长垂下的枝蔓旁边生长出来的新枝蔓上,又有花朵开始绽放。

惠介虽然在随处是农家的乡下长大,但还是头一次走这么近看草莓结果,而且也从来没摘过草莓(对于农家来说,收获农作物不是娱乐,而是劳动)。

惠介走进大棚,脚踏在田垄和田垄之间的通道上。这田垄比种番茄的田垄更高,到小腿以上了。母亲正蹲在大棚的角落里。她那瘦小的身体被高高的田垄和茂密的枝叶遮挡住,只隐约从草叶间露出头顶的头巾。

通道很狭窄,惠介只能像巴黎时装博览会的模特儿那样迈着猫步往里走。母亲并没注意到有人过来,自顾自一边蹲着挪动脚步,一边不停地摘下草莓放在用大腿和左手端着的托盘上。

“你不是回来睡觉吗?”

惠介打了声招呼。母亲这才抬起头来。

“噢,早。”

母亲有点难为情似的咧开嘴笑了一下,脸上满是皱纹。

母亲今年六十七岁,虽然脸型像娃娃脸,但作为农家主妇,难免一年到头都被紫外线曝晒,所以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

“得趁早上摘,不然会变味儿的。”

母亲像辩解似的说着,随即又继续摘草莓。她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不是这一两天刚上手的。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

惠介指着托盘上的草莓问道。

“啊?噢,这特薄款的托盘呀,叫‘小盘盘’,是柿田种苗商店的新产品。”

谁问什么托盘嘛。

“我问的是草莓啦。”

“这叫‘红脸颊’。”

谁管什么品种呀。

“为什么不种番茄了?”

种草莓似乎不太适合父亲。以前种番茄时也这么觉得,更别提种草莓了。

“你父亲说,种草莓有赚头。唉,其实也没怎么赚,按去年来看的话。”

“去年开始种的?”

“从前年就开始了。”

“为什么突然就改种草莓了呢?”

“你父亲觉得,种草莓看起来比较时髦,人家会喜欢吧。”

“人家会喜欢?谁呀?”

话一出口,惠介就明白过来了。他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就在母亲旁边蹲下来,假装帮忙摘草莓。

果实低垂的茎虽然像牙签一样细,但却很难折断。母亲一开口,又是满脸皱纹。

“你看着,要这样摘。”

母亲用指缝夹着靠近草莓蒂的茎,不是折断,而是轻轻一拧。

惠介模仿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拧。

草莓却被捏烂了。太难了。

轻轻一拧。轻轻一拧……终于摘成了。

母亲拿起一颗草莓,递到惠介面前。

“你尝一下。”

惠介伸手接过来。落在手心里的这颗草莓,个头特别大,表面凹凸不平,形状有点歪斜。

“先吃草莓尖儿。尖儿的部分是最甜的。”母亲说道。

惠介按她说的咬了一口。

啊……

等等,这味道,怎么……

这么甜!

还带着一点点酸。

好吃。

没想到草莓竟然这么好吃。因为平时也经常吃,几乎都变得没感觉,忘记是什么味道的了。也许,这是有生以来吃过的草莓里最好吃的一个了吧。

“为什么……”惠介省略掉了后半句的“这么好吃”。虽然母亲不是个敏感之人,但一直看着惠介长大,所以一看到表情就能猜透他的心思了。

“刚摘下来的,新鲜嘛。而且,外面卖的那些,是还没等成熟就摘下来装进箱子里的。”

十八年前,惠介开始在东京生活时,就发现蔬菜的味道不一样了。

比如说玉米。无论是在夜摊儿上吃的烤玉米,还是从超市买回来自己煮的玉米,都和乡下的玉米完全不一样。

惠介从小就经常吃玉米——从地里摘回来玉米,连皮扔进锅里煮,然后捞起来,一边叫着“好烫!好烫”,一边用指尖剥开皮,一口咬下去……就这么简单,但非常好吃。每一颗都柔软鲜嫩,而且很甜。这种甜,和电视节目里主持人吃生鱼片或蔬菜后所说的“很甜”是不一样的。这种甜是真的甜,而且生吃的话会更甜。

黄瓜也是如此。惠介喜欢用黄瓜条当下酒菜,每次吃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还是自家种的好吃。把刚摘下来的、尾部还带着小花的黄瓜轻轻地洗一洗,擦掉上面的刺(刚摘下来的黄瓜,表面的一个个疙瘩上是长着尖刺的),然后蘸上用蛋黄酱、味噌和七香辣椒粉搅拌而成的特制辣酱,一口咬下去,那味道可真没得说。

梨子也是如此。乡下的梨子,一剥皮,果汁就流出来了。而东京的梨子则没什么汁。东京的毛豆和蚕豆也是干巴巴、硬邦邦的,没有青翠鲜嫩的味道。

仔细一想,父母家种的作物总是好吃得令人惊讶。

其实,父母并不是种植方面的天才。之所以这么好吃,是因为新鲜,而且是等熟透才摘下来的。真正的天才,是大自然。

南瓜和番薯呢,收获之后放一个月反而会更好吃。番茄嘛,刚摘下来时固然好吃,不过把成熟的果实再放个一两天,则会更有味道。

自家种的蔬菜,什么时候最好吃,全都一清二楚。但商店里卖的则不一样,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采摘的,有的还没熟,有的已经不新鲜了。在东京居住多年之后,渐渐地,对蔬菜和水果都不抱什么特别的期待了,还是觉得只有小时候吃的东西才叫好吃。

——惠介一边想着,一边把刚从茎上摘下来的草莓塞进嘴里,大口嚼着。

原来,这才是草莓的味道。

母亲又递过来一颗。“红脸颊”品种的颗粒都很大。这次,惠介从草莓侧面咬了一口。

这草莓的甜味,会让人联想到各种水果的味道,但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踏实感。还有一点点酸,别有一番风味。吃着吃着,惠介不由得噘起嘴来,说了一声:

“好吃!”

母亲一边像螃蟹横行似的移动着,一边继续采摘草莓。她的动作就像精密机器一样迅速而准确。

无论是采摘番茄或黄瓜,还是在插秧机开不进去的空隙间插秧或是给梨子套上袋子……母亲干农活时的动作都特别麻利,和她平时像稻草人一般慢得让人不耐烦的言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惠介伸出手,从母亲那小小的膝盖上把装草莓的托盘拿了过来,帮忙端着。母亲既没感到吃惊,也没道谢,只是若无其事地把摘下来的草莓放在托盘上,仿佛从一开始就是惠介端着的似的。渐渐地,托盘里已经装满了红色的果实。看着眼前的情形,惠介也渐渐明白了:自己没回来的这两年里,家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总觉得:母亲的手比她的话更具有说服力。

“对了,你不是说有件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惠介说道。

母亲停下手来,抬头看着棚顶,似乎在回忆说:“有这事吗?”精密机器一下子变回了干枯的稻草人。

“噢,没错没错。”母亲站起身来的一瞬间,用手按着腰部,呻吟道,“哎哟,痛!”

“你没事吧?”

很久之前,父亲和母亲就开始患腰痛了。想想他们每天的辛苦劳作,患上腰痛也并不奇怪。母亲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搓着膝盖,小声嘀咕道:“上年纪啦。没有乐乐车还真的吃不消。乐乐车坏掉了。”

“乐乐车”是什么玩意儿?惠介知道一问的话难免说来话长,于是就没有问。看着母亲向大棚外走去,他连忙端起装满草莓的“小盘盘”,跟在后头。母亲迈开罗圈腿摇摇晃晃地走着的身影,感觉似乎比两年前更瘦小了。好多年前,她就抱上外孙,当上了“婆婆”,但不知不觉地,一晃就真的变成个老太婆了。

走进家门时,银河冲上来抱住了爸爸。

“那个姐姐好凶啊!”

一看,银河头顶的头发竟然束着粉红色的橡皮筋——看来他早就成了阳菜姐姐的玩具。

厨房里,站着美月和诚子姐。

“早!”

惠介打了声招呼。诚子姐黑着脸,没有搭理他。美月回头微笑了一下,但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她垂在围裙前的指尖微微地摆动着——这是手语的其中一种。惠介和美月初次相见拍摄广告时,因为工作需要而学过一下,所以能看懂这暗号——美月用手语悄悄比画出了几个字:

“姐、姐、好、吓、人。”

母亲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然后用双手撑着地,向客厅角落的旧衣橱移动。在屋里时,母亲总是很注意用省力的方法,以便为干农活保存体力。

母亲从衣橱抽屉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在腿上,然后慢慢地蹭回来,把信封放在矮桌上。这是那种带有线绳和圆形卡扣的褐色信封。信封鼓鼓的,里面塞满了东西。

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本资料:

一本题为《草莓白皮书》的草莓栽培指南书,大概是农业材料公司的推销员留下的;一本附有购货单的草莓秧苗商品目录;一本授粉蜜蜂的使用说明书;一张红脸颊草莓的供货规格表;还有一本虽然很薄,但封面却很精美,大概是农业协会之类的政府机关发的宣传册——《农业继承人手册》。

“你父亲说过,如果他有什么不测,就把这些交给你。”

“给我?”

母亲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还会有别人吗?

农业继承人。

——对于惠介来说,这个词无异于沉重的十字架。惠介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被这个形似稻草人的十字架死死瞪着,逼问着。直到现在三十六岁了,还没能摆脱掉。

母亲说道:“家里的大棚和田地,你不至于扔下不管吧?”

惠介用手指把桌上的宣传册推了回去。

“这话以前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关于继承家业,惠介从小就被父亲诅咒似的灌输过,还曾被父亲无数次训话,而且也引起过无数次的争吵。

在继承农地时,如果有农业继承人的话可以缓交遗产税。但如果没人继承的话,就要缴纳和住宅用地一样的税。为此,就得卖掉耕地或者租给别人。也就是说,一旦父亲不在的话,他们家就会立即失去农地。

“先不说别的,至少父亲现在还……”

正把茶壶里的茶水倒进杯里的母亲忽然直起后背,打断了惠介的话:

“茶叶梗!”[7]

“肯定没事的。”也许吧。

“今天会有好运哩。”

“医院里的医生也说……”虽然那医生并没明说,但其实是想说父亲“没事”的吧。

“茶叶还是静冈的好啊。经常能碰到茶叶梗竖起。”

“唉,医生一般都只往坏的方面说。”

“我知道。”母亲用两手握着茶杯,回过头来注视着惠介,连连眨眼,“你父亲很严重吧?”

说完这句,母亲就用牙签挑起一块黄瓜,送进嘴里,似乎想用黄瓜堵住后面的话。

吧唧。

惠介本来以为,母亲就像朝雾高原上的静冈牛一样迟钝,还相信父亲没事,一定能治好。原来她早已有心理准备了。

吧唧,吧唧,吧唧。

咀嚼黄瓜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扎着客厅里的沉默,仿佛在催促惠介快点儿开口。

吧唧,吧唧,吧唧。

“……其实,医生也没……”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也没说很严重。”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唧唧。

“你不用再说安慰的话了。”母亲把那块黄瓜吞下去,长叹了一口气,“看那样子,肯定很严重。至少得一个星期才能治好吧。”

母亲果然是像静冈牛一样迟钝的人。

“恐怕不止一个星期吧。”

“那要两个星期?”

惠介摇摇头。母亲这才皱起了眉头。

“别的不说。就这草莓,我一个人怎么搞得定。”

母亲呷了一口茶,斜眼盯着惠介,目不转睛。

“嗯……”

惠介一时语塞,只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异于自掘坟墓。于是他也拈起一块黄瓜塞进嘴里,这样就可以不用开口了。

吧唧,吧唧。

惠介对农业充满了厌恶之情。

即使不能吃上刚摘下来的新鲜玉米和毛豆也无所谓。他想继续在东京当他的平面设计师。不,哪怕万一做不成设计师,也不愿务农。

收入少,没有前途,娶不上媳妇(虽然他已经成家了)。劳动时间很长,而且还是重体力劳动,休息日跟没有差不多。

父亲种水稻时就尝试过种植各种作物,惠介读小学时也要喂猪、喂鸡,所以,全家人从来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

吧唧,吧唧,吧唧。

惠介读大学三年级时,父亲在番茄收完之后开始尝试种黄瓜。黄瓜的生长速度非常快,半天就能变个样。为了能按规格供货,必须一天采摘两次。那年的五一黄金周,惠介回家了(因为没钱去旅游)。在家期间,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着摘黄瓜。当时,就连父亲也抱怨道:“以后不再种黄瓜了。再也不想看见腌黄瓜了!”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这黄瓜味道不错,可能是在国道沿线的直销店买的吧。因为种黄瓜成本低,比较少亏损,所以很多农家也愿意种,宁可辛苦一些。

既然如此,谁爱种黄瓜谁种呗。番茄、草莓、水稻、鸡蛋、牛奶、茄子、葱、土豆……也一样。反正我不种。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说实话,惠介不愿继承家业农务是因为觉得太丢人了。

他不想一辈子都穿着沾满泥巴的工作服,从早到晚趴在田里干活。他想像其他朋友的父亲那样,西装革履、系上领带去上班。平面设计师这个职业其实也很少需要系领带。不过,在广告代理公司上班期间,每当要给人演示设计方案时,他都会系上领带出席,虽然没人要求他这么做。在校读书期间,每当需要在各种资料上填写父母的职业时,他都会填上“个体户”。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母亲拿出惠介的茶杯往里倒开水时,突然用手按住腰,呻吟道:“哎哟,痛!”

她把茶杯里的开水倒进茶壶时,又呻吟起来,并用手揉了一下腰。惠介觉得她有点像在演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

“唉,真受不了,谁叫乐乐车坏掉了呢。”母亲说道。

惠介心想:等等,虽然不知道乐乐车是什么玩意儿,但自己的人生又岂能被拿来跟它交换?

厨房里传来美月和银河的说话声。银河正叽里呱啦地向妈妈诉苦:“阳菜姐姐说我是渣男。‘渣男’是什么意思?”

“对了,我得跟美月说一下昨天医院里的情况。”惠介喃喃自语着,随即站起身来,躲避着母亲的视线。

正走向厨房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惠介拿起话筒——电话是进子姐打来的。

“父亲、父亲他……”电话那头,进子姐尖着嗓子嚷道,“说话了!”

惠介等人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张着嘴巴睡着了。据进子姐说,刚才换吊瓶的时候,父亲突然踢开被子,叫了一声:“热!”

“然后,他睁开眼睛,说:‘把大棚的棚顶打开!’”

打开棚顶通风,可以降低大棚里的温度。以前种番茄,碰上冬天气温高的时候,父亲就经常这样做。此时,他当然不知道外面天气回冷,跟寒冬时一样。

听了进子姐的话,刚子姐冷冷地说道:“你老是这么咋咋呼呼的。”其他人则把进子姐的话当成了救命稻草,七嘴八舌地说道:“那就是说父亲没事咯。”“父亲本来就没事。”“我早就说过一个星期就能好嘛。”

医生早上巡查过病房之后,对父亲的状况做了说明。这次惠介也溜进了诊室里听。这位主治医师看起来比较有经验,不再是“院长跟班”的角色,而像是能和院长并肩行走的人物了。他扫了一眼病历,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

“长话短说吧……”

母亲坐在椅子上,三位姐姐围在旁边,惠介站在她们后面,握紧拳头,向前探出身子。心跳快如鼓点。

“考虑到患者送到医院有点迟,已经来不及用抗凝血药,所以就采用了静脉内血栓溶解疗法——也就是说,把导管插入堵塞的脑血管中进行经动脉给药……”

惠介心想:这句话可一点都不“长话短说”。幸亏医生说的全是专业术语,全都听不懂,也省得揪心。还是赶紧把结论告诉我们吧——噢,不,不急,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现在,患者的血压还很不稳定。”

犹如细密鼓点连续跳动的心脏突然“咚”地发出一声巨响,仿佛突然停住了。

“等血压稳定下来,就开始进入康复疗程。”

惠介一时没反应过来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三位姐姐似乎也一样。停顿了一下之后,绷得紧紧的脊背才明显放松下来。

昨晚那个医生还说什么“可以叫亲属朋友来跟他见上一面”,难免让人不胡思乱想。现在看来,父亲的性命是保住了。惠介长长地舒了一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

可是,听到医生接下来的一句话时,大家舒缓的神经又变得紧张起来。

“患者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进子姐问道:

“有什么后遗症?”

“有多种可能性。长话短说吧,首先是神经障碍,比如说半身不遂、感觉障碍、视觉障碍。其次……”

刚子姐打断了这没完没了的“长话短说”:

“要过多久才能出院呢?”

被打断话头的医生一脸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眼下还说不准。要看具体情况——也就是说,要看康复期是否一定要住院,或者不需住院,定期来医院复诊就行……”

刚子姐显得比医生更不高兴,双眉从十点十分指向了十点零七分。随即,仿佛时钟里突然飞出报时的鸽子似的冒出一句:

“长话短说!”

“拜托了。”进子姐赶紧补上一句。

“您直接说要住多久就行。”诚子姐微侧着头,嫣然一笑,仿佛把传到手上的皮球向医生砸去。

“嗯……这个嘛,一般情况下,大概要住三个月吧。”

听到这话时,刚子姐的嘴里再也飞不出鸽子了。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三个月。

就在刚才,大家还觉得只要保住性命就行。然而,当一听说没有生命危险时,就会意识到现实负担的沉重。每个人都感觉那张着嘴巴沉睡的父亲仿佛压在自己背上似的。

惠介来到医院外,给在家留守的美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诊断结果。电话那头传来美月长长的叹息声。她大概是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吧。远处还传来银河的叫嚷声:“出轨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呢。”

惠介在一楼的小卖部买了五瓶饮料,回到母亲和三位姐姐所在的住院部大楼。她们四人占领了休息室的沙发。母亲的额头紧贴在沙发扶手上,像只老猫一样蜷缩着睡着了。母亲一定是出于逞强,才会一口咬定说:“你们父亲身体可结实着呢,肯定没事的。”可走出诊室时,她就双腿发软了。姐姐们把她搀扶到休息室来,就像把稻草人扔回杂物棚似的。

惠介没有地方坐,就把脚下的一张板凳拉到沙发旁边坐下了,然后打开罐装咖啡的易拉盖。

刚子姐喝了一口大吉岭奶茶,摇了摇瓶子,说道:

“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先暂时轮流来医院看护吧?”她的语气十分凝重,就像中场休息时比分落后的球队教练一样。

“我平时除了周二、周四,其他时间都有空。”

进子姐的玻璃工艺品似乎不太好卖,所以她还另开了个面向家庭主妇和小孩的工艺制作培训班,以此维持生活。

“周六和周日也有空吧?”

刚子姐问道。进子姐没有回答,咬着盒装牛奶的吸管。她周末还开了面向游客的工艺制作体验班,不过好像报名参加者不多。

从小时候起,每当进子姐拿着写生簿外出时,惠介就会抱着小画本跟在后头。他后来想当设计师的志向,可能就起源于这里吧。

惠介默默地听着。他本来想说:“我也会时不时过来看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考虑到眼下的经济状况,总不能“时不时”地乘坐新干线来回跑吧。

诚子姐也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手里转动着还没打开瓶盖的饮料瓶。她让惠介买的是惠介闻所未闻的“胶原蛋白饮料”,但这小卖部里当然没得卖。她此时正盯着手上的瓶装绿茶,仿佛认错了人一般。

从名古屋到这里,跟惠介从东京到这里花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她大概也觉得不好开口吧。

她打开瓶盖,像仰天痛饮似的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绿茶,然后说道:

“把我也算上。”

她说话的气势比这话本身更令人吃惊。惠介回头看着她。刚子姐和进子姐也看着她。

“我想好了,暂时就在这里住下来。总不能扔下父母不管吧。”

仓促出门还不忘仔细描眉的那张脸上,流露出坚定的神情。

惠介像炫耀似的掏出那并没响动的手机,站起身来。这时,刚子姐双眉竖起,几乎变得像V字形一样凶险。

“你不会现在就想回去了吧?”

“嗯,不会。”

“要跟人谈业务?”进子姐那充满信任的目光令人不敢直视,“工作室那边能顾得过来吗?”

“嗯……还行。”

工作室的电话有语音留言功能,外出时也能用手机转接语音信息。刚才,惠介给美月打完电话之后,查看了一下工作室的语音留言——结果是“0条信息”。

刚子姐的视线在惠介的脸上和板凳之间来回扫视,意思是命令他“坐下”。看见他坐下之后,刚子姐对大家宣布说:

“现在暂时先解散吧,让母亲先回家休息。留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就行。”

话音未落,诚子姐就举起一只手来:

“来吧!”

每当要选派一个人去做什么时,姐弟几人就会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这是从小时候起就定下的规矩。本来每个人都有四分之一的概率,但不知为何,有一半时候都是惠介输。

进子姐正要加入战团时,刚子姐却说:“你就不用了。”但进子姐还是兴冲冲地挥起手来:

“剪刀,石头……”

惠介坐在病床前,茫然地盯着父亲的脸。

他这次又输了。

真是不可思议。生活在几个姐姐统治下的弟弟,难道就注定要一直活在她们的阴影下吗?难道这是自然法则?

仔细一想,自己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睡脸。总觉得目光有点儿不自在,但却无法移开视线。

父亲有半边脸瘫了——这就是医生所说的“半身不遂”的症状之一。左边的眉梢和嘴角往下耷拉着,脸颊松弛,左眼的眼睑不能完全闭合,隐隐露出眼白。

刚才看见父亲这副模样时,姐姐们似乎挺吃惊的。不过,对于惠介来说,因为印象中的父亲总是一天到晚绷着脸,所以此刻这张久违的脸看起来竟然像是难得一见的笑容——半边嘴唇噘起,像是在嘲笑说:“你玩剪刀石头布怎么老是输呀。”

“为什么呢?”

这个病房是两人间。不过,隔壁床那位老人已经不见了。所以,惠介不由喃喃自语起来。

“和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管玩什么我总是输。”

父亲如果听见了,大概会这么回答:“那是因为你缺乏干劲。”

——父亲总是认为,只要有干劲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惠介攥紧了拳头,就像刚才出“石头”那样。

“其实,我也是干劲十足的呀。”

他干劲十足地自己开工作室,干劲十足地投入工作中。然而,为什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呢?难道“人生全凭干劲”这句话说错了吗?你告诉我呀。

父亲只是噘起半边嘴唇,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惠介也故作冷笑,撂下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话:

“我都说了嘛,光靠干劲是没法解决问题的。”

当然,父亲顾自沉睡,没有回答。

惠介举起一只手,遮住父亲瘫痪的半边脸。

“咱俩根本就不像嘛。”鼻毛还是该修一下吧,右边鼻孔的鼻毛伸出这么长呢。

惠介小时候,经常有人说他长得像父亲。他自己觉得,自己的长方脸形应该是来自父亲的基因,但五官却一点都不像。不过,此刻从四十五度角俯视,会觉得眼前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原来是自己每天早上对着镜子刮胡子时所看见的侧脸。连眼角的皱纹走向都几乎一模一样。

惠介长叹一声,对着父亲说道:

“喂,还是别指望我了吧。”

往后该怎么办呢?

姐姐们好像都在考虑怎样安排来医院陪护、照顾父亲,而惠介却惦记着别的事——

塑料大棚中的那些草莓。

母亲就算回到家估计也没得休息。她说过每天下午两点前要给农协供货。所以,一回到家肯定就直奔大棚,继续采摘草莓。然后,又一边揉着腰和膝盖一边咒骂着什么“乐乐车”吧。

那些草莓,该怎么办呢?

刚才,他本来想问母亲来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母亲肯定会这么回答:

“那就你来做吧。”

做不到。

只能劝他们放弃。父母如果是工薪族的话,早就领着养老金过上退休生活了。即便不靠草莓的收入……

慢着慢着,农民和工薪族是不同的,只能领到国民养老金这一部分,而搭建大棚欠下的款还没还清——搭建第一座大棚时申请了为期十年的借款。遇上收成不好的年份,还款期迫近时,父亲就会抱头叫苦:“糟了糟了!”

现在可真是糟糕透顶了。

虽然糟糕透顶,但自己却无能为力。自己所能做的,也就是努力做一个成功的平面设计师,然后给父母养老。

“放弃种草莓吧。我还想再拼一把。”

惠介心想:不能这样半途而废,我还想再拼一把,作为一个设计师,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对了,我也是一个父亲啊。

突然,父亲睁开了眼睛。

难以闭合的左眼眼睑可能也很难睁开吧,父亲的右眼睁得大大的,然后像赶蜜蜂似的挥动右手,说道:

“母猪屠场……”

“啊?”

父亲盯着头上的天花板的某一点,歪斜的嘴角流着口水。他又重复了一遍:

“母猪屠场……”

“你说什么?”

惠介追问时,父亲转动了一下眼珠,随即合上眼睑,又睡过去了。

他说的是哪国语言?莫非是阿拉伯的咒语?

惠介还没回来。婆婆把一箱箱草莓装上小卡车,然后开车出去了。诚子在客厅里睡着了。那我现在该做什么呢?——美月心想。

她在院子里确认那些晾晒着的衣服干了没有。今早,她把扔在洗衣机里的公公婆婆的工作服洗完后晾在了外面。

衣服全干了。这里日照条件很好,一整天都能晒到太阳。这令家住西边朝向公寓的美月羡慕不已。而且,现在也已经下午四点,差不多晒了一整天了。

公公没事就好,这比什么都强——这是从小失去父亲的美月发自内心的想法。同时,她又盘算着:

既然没事,那就要尽快回去。这次她向楼面经理请假返乡时,对方显得很不高兴。而且银河也得继续上幼儿园。诚子又这么凶巴巴的……在夕阳的照射下,美月的内心十分焦灼。

突然,背后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裙摆。莫非是座敷童子[8]?在这座老房子里,有座敷童子出没也不奇怪。

“妈妈,你看。”

原来是银河。他脚下穿着大人的拖鞋,额头和脸颊上都贴满了《妖怪手表》的卡通贴纸——感觉净是些歪门邪道的角色。

“我玩剪刀石头布输了。阳菜姐姐贴的,说是惩罚。”

肯定又是出“石头”输掉的吧。小孩子老是爱出“石头”,很容易被稍微聪明一点的大孩子看穿,所以每局都输。

“这样好看吗?喂,阳菜,这副怪样子更适合你哦……”美月说完,又叮嘱银河,“下一局赢回来嘛,出‘剪刀’就行。”

美月拍了一下银河的屁股,把他送回战场后,重新套上婆婆的围裙,系紧裙带。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先做晚饭。

早上,惠介他们没吃早餐就跑去医院了,所以还剩了很多酱汁鸡蛋卷。冰箱里好像还有竹筴鱼干。另外再做道菜就差不多了……

对了,不如就做黄瓜炒肉末吧。做这道菜的话,这一家子应该不会有人抱怨的。

——黄瓜炒肉末是他们家独创的特色菜,在烹饪书上是找不到的。以前,大棚里种黄瓜的时候,经常剩余一些不符合供货规格的黄瓜,婆婆为了处理掉它们,就鼓捣出这么一道菜来。

做法非常简单:

把黄瓜切成稍粗、稍长的丝(跟做凉面时差不多)。

炒肉末,加入适量的酱油、极少量酒、甜料酒、白糖。

加入黄瓜丝,炒至变软,就可以出锅了,盛在热乎乎的饭面上。

纸箱里的黄瓜,全都像新月一样弯弯的。

大概是邻居家给的吧。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像丝瓜一样大。美月从中挑了几条大小比较正常、弯曲较少的黄瓜,放到砧板上。

她先把靠近瓜蒂的部分斜着切掉。要在自己家里的话,切下来就随便扔掉了。可是,这里是婆家,婆婆和诚子监视的目光恐怕连垃圾桶都不会放过。必须销毁证据。于是,她把切下来的一端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啊,真好吃。虽然外观很丑,但味道是一样的。——不,不一样。因为没放冰箱,所以比平时在附近超市买的更新鲜。

丁零零……

白天没上锁的大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就跟门铃似的。

“我回来啦。咦,银河,脸上的贴纸怎么回事……嗯,挺好看的。”

门口传来惠介的声音。美月心想: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说一声,还以为他要守在医院里,害得我还一直担心呢。听到丈夫说“我回来啦”的语气比平时更轻松,美月不由得感到有些焦躁,把黄瓜丝切成了黄瓜条。

“啊,哎哟,哎哟。”

外面还传来婆婆的声音。她刚才大概是顺便去了趟医院。她虽然经常说这里痛那里痛,说自己上年纪了,但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

惠介来到厨房。

“回来晚了,对不起。”

“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不过,只要公公没事就好,这比什么都强。美月读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在上班途中被一辆卡车撞了,当时司机开车打盹儿了。被送到医院后,父亲从昏迷中醒过来,还笑着对美月说:“别担心,快去上学。”结果,第二天就去世了。

“你父亲没事就好。”

“嗯。”

惠介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人,就搂住美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但家里怎么可能没人呢?美月刚给惠介捶了两下背,忽然感觉到有人捶着自己的后腰。

“爸爸,这么舒服呀。”

——原来是银河。他脸上的贴纸比刚才更多了。

银河走开了,回去和阳菜一起继续看重播的爱情连续剧。惠介仍然搂着美月,故作快活地说个不停:

“本来约好下午三点换人的,但刚子姐迟迟没来。后来终于来了,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我妈。看身影有点像,所以一开始还认错了。”

惠介说,后来是刚子的丈夫佐野替她来了。

“然后,我就和佐野聊了会儿。佐野说父亲住院肯定不会超过三个月,因为如果超过三个月的话,医疗保险积分减少,这样医院方面就没有收益了。佐野在信用社上班,对钱的问题可敏感嘞。”

惠介说着说着,连静冈县口音也冒出来了。

“三个月呀……”三个月不短了,“如果我们能帮上什么忙的话……”能帮上什么忙呢?

惠介之所以说得兴起,固然是因为知道他父亲没事,一时高兴,但似乎又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他说话时,还不时地往这边瞟,好像是在看我脸色——这种眼神,就跟问我要零花钱时一模一样,美月心想。

“我说……”

美月正在嚓嚓作响地切着黄瓜丝,听到惠介开口,便停下手来,语气生硬地问道:

“什么事?”

“今晚莫非是做黄瓜炒肉末?好久没吃过了。”

“然后呢?”

“嗯?”

“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吧?”

嚓嚓,嚓嚓。

惠介频频眨眼,那表情仿佛在说:给我一万日元就行。

“我想在这里再多住几天。”

嚓嚓。

“嗯……你是说,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嚓嚓,嚓嚓。

“……当……然。”

美月心想:他肯定天真地以为我也能一起留下来,但这是不可能的,上个月我做半天钟点工的收入比他一个月挣得还多呢。

“那么,你,打算住多久呢?”

说到“你”字时,美月毫不客气地加重了语气。

“两三天……嗯,三四天吧,等母亲的情绪稳定下来再说。”

美月默默地切着黄瓜丝——跟婆婆往常做的相比,切得要细很多。惠介对着冰箱继续说道:

“嗯……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吧。”

嚓嚓,嚓嚓,嚓嚓。

“不用担心。反正,住在这里也能随时确认工作室的语音留言和邮件。一有活儿干,我就优先处理。”

听他这话,大概是要打持久战了。

本来做三根黄瓜就够,但美月又拿起第四根开始切了。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惠介耳边响起金属鸟的啼叫声,把他从梦乡中唤醒。

他缩在被窝里,伸出左手,想把闹钟关掉。

早上睡个回笼觉是自由职业者的特权。自从美月开始做钟点工之后,惠介就没怎么睡过懒觉了。不过,业务繁忙的时候,比以前在公司上班时更要经常熬夜,经常要睡到上午十点左右才起来。

左手摸了个空。咦,怎么没有闹钟?

金属鸟继续高声啼叫。来回摸索的手指碰到了手机。

这时,惠介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才开始渐渐接收到现实状况,就像延迟收到邮件一样。同时,还感受到二月清晨的凛冽寒气。

呜,真冷。

噢,我现在是住在父母家呀。昨晚,把美月和银河送到车站,然后回来,和诚子姐喝酒庆祝父亲得救,并和早睡的母亲约好了明天去大棚帮忙……

他在被窝里摸索着取消了闹钟铃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

AM 4:50。

这是怎么回事?对于惠介来说,这个时间不是清晨,而是深夜。

其实,这是他自己设的闹钟时间。

他拉了一下荧光灯开关上系着的塑料长绳,亮起灯光。

他睡眼惺忪地仰望着天花板——并不是自己家的白色壁纸,而是木纹隐现的木板。波浪形的木纹让他联想到父亲病床前的心电图。惠介十八岁上东京之前,就一直睡在这个十六平方米的屋子里。

惠介对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视若不见,重新又钻进被窝里。被窝里的温暖渗入体内,脊背感到一阵熨帖。啊,再睡十分钟——不,二十分钟……

咣咣,咣咣,咣。

外面传来了什么声响。像是把空罐子扔进脱水机的噪音。

咣咣,咣咣,嘎吱,嘎吱,咚。

还断断续续地听见有人小声嘀咕:

“……唉……没办法……不能用呀。”

——是母亲的声音。这么早就准备开工了?这间屋子的正对面有个杂物棚,声音应该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不过,惠介总觉得母亲是有意为之。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然后又是一阵嘀嘀咕咕。

啊,真受不了。惠介踢开被子,把头发蓬乱的脑袋伸出窗外去。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杂物棚的灯亮着,母亲站在檐下,展现出像朝阳一样浑圆的笑脸。

“早啊。”

“在干什么呢?”

母亲手里握着一根铁榔头,低头看着脚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乐乐车。”

母亲脚下有一辆小小的四轮车,好像是从三轮车改造而成的——把车身变细长,多加一只轮子,然后再加一块小椅子的椅座上去。长七八十厘米,宽三十厘米。

类似于农用平板车吧。这样,在田里插秧、收割作物时就不用弯着腰行走了。应该是为种草莓而专门改造的吧。

咣咣,咣咣,咣。

“我想把它给修一修。”

“你这样乱敲也修不好呀。买辆新的不就得了嘛。”

“这是你父亲的生日礼物哟。”

“那我买辆新的送给你。”

“要两万六千八百日元呢。”

“那还是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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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遥远的东方,存在着一家神奇的动物乐园。在这里猫和老鼠共餐,狮子和羚羊共舞,老虎被当做看门狗,滚滚在厨房里打扫卫生,恐龙在花园里漫步……就是这样神奇的店面,却没有被有关部门封杀,反而有着络绎不绝的贵人进进出出,天天在门口排出了长队,求一只动物而不得其入。并且在这里,每天都有一个凶巴巴的小萝莉站在门口,严防死守,挥舞着大棒道:“敢硬闯的,通通打死!”直到有一天一只雷公毛猴从天而降后,小萝莉才惊慌失措的丢下大棒,跑进屋道:“粑粑,粑粑,不好了,那只臭猴子又想来当宠物啦……”
  • 追鱼传奇之再续前缘

    追鱼传奇之再续前缘

    我相信很多人看过追鱼传奇,但我觉得那个结尾不完美所以我萌生了续写后面的想发也许我的文彩不好也许看得人不多我希望喜欢追鱼传奇的朋友支持我但我会让张珍与红绫的故事继续下去,本书张珍与红绫是主角我不会像其它同人小说把他们写成配角,支持我的大大们麻烦加入书架,让这本书热起来圆一个追鱼梦让我看到你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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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相亲,莫家丑小鸭莫醒醒却被厉家最炙手可热的第三代掌门人看上。怀揣着对新生活的期待,她一脚踏入豪门。却没想到华丽婚宴背后,是爬满虱子的疮痍现实!大婚当夜即被冷落,第三者高调秀恩爱,一时之间,她被娘家婆家齐齐埋怨!她以为自己委曲求全就能换来风平浪静,哪知小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被他亲脚踹掉!看着鲜血染红白裙,莫醒醒在绝望中醒悟——“厉肖然,我跟你不共戴天!”昔日黄脸婆摇身一变,却成了勾人心魄的妖娆女妖!勾的厉肖然的眼神,再也无法离开半分!只是,她的妖娆背后,却是一颗浸染毒液的心!商场征战、杀伐决断、肆意勾引,她的步步诱情让他也忍不住迷乱了心扉,却不想到,杀机也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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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驱龙士

    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大陆上流传着一种神秘的职业,名为驱龙士,驱龙士的职业特点是身边会跟着一头神秘莫测的小兽,人们称之为龙。龙的能力变幻莫测,有的可以变得巨大无比,有的可以喷出炙热的烈焰,有的可以吐出寒冷的霜息,它们无一例外都可以带给驱龙士强大无比的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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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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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者,天魂、地魂、人魂、合魂,此天地人和,破四境魂者即达到无限神魂,从古至今从无一人。剑者,侍剑士、剑士、剑师、、、、、、剑帝、剑神,慢长的修炼之路,遥遥无期能够达到传说中的最高。修炼一途,要的不仅是修炼的天赋,更在于毅力和心性,以及一定的机遇。孤独夜一个重生到异界的少年,他是怎么样慢慢的蜕变、成长,走向无上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