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曲的第一个清晨在一阵很不美好的闹声中开始了。
江所伊腰酸背痛的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醒来,鼻尖嗅到牢房中微量的苦涩气息,除此之外,隔壁声嘶力竭的哀嚎穿透耳膜,荡的她眼皮直跳。
“轻轻轻轻轻点!!啊啊——啊!”
郑澜双目瞪得凸出,上下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嘴唇嘟起,嘘嘘向外吐气,手指。
“呼呼——啊!”又一道震耳欲聋的吼叫响彻屋顶。
江所伊赶忙跑到门口,只能看到隔壁牢房的门大敞着,里面的情景却是一点瞧不到。
“郑澜?郑澜!”
闹声突然停下了,昨日和小可怜一道出去的阿信走了出来,蔑视道:“叫什么叫啊。”
“是你们?你们把他怎么了!”
隔壁又发出一声尖叫,只是这叫声却来自另一个人……
郑澜闷哼一声,手指下意识抓紧了手边的物件,用力一扯,面前正帮他包扎伤口的小可怜无辜遭殃,数根头发葬送在了他手里。
“呜!郑公子我好心帮你治伤,你抓我头发做什么!!”
江所伊:“好的,我懂了……”
牢房的门猛地被撞开,小可怜冲了出来,发型紊乱,双手捧着一把黑发欲哭无泪。
阿信:“行了别哭了,收拾好了就把门锁上吧。”
郑澜抱着腿骂骂咧咧,她无奈的掏了掏耳朵,只觉得身心俱疲。
“喏,吃饭!”阿信从一扇小口里推进一个盘子。
一碗浑浊的米汤,一块表皮干裂的馒头……就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江所伊还没有说话,郑澜有气无力的抱怨就先叫出声。
“喂喂喂,我还受着伤呢,就吃些这种东西!”
阿信白眼一翻,毫不在乎:“得了吧,你罪名还没洗清呢,爱吃不吃。”
江所伊:“那我们要是无罪呢?你们这样虐待平民,不怕你家大人责罚?”
“罚什么罚,牢房一直就这样,吃个馒头就算虐待了?那大战的时候啃树皮,谁敢多说一句。”
小可怜诺诺的拉了下他的衣袖:“嘘,少说些这种东西。”
二人悄悄交谈了起来,坐在了一旁的小桌前。
江所伊靠在圆木边,伸出一只手,攀在隔壁的柱子上。
“你……还好吧?”
手中的圆木被猛地撞上,将她的手指震开了,郑澜哀号连天。
“好什么好!我疼死了,昨天都不给我包,偏偏今天发炎了才给我上药,你知道把伤疤揭开再上消毒水的滋味吗!!!”
她默默伸回挂在外面的手,替他哀叹,又一边将碗推的远远的,目光无趣的落在阿信和小可怜面前的一盘瓜子上,心生一计。
“两位大哥!”
二人同时转脸望过来,“干什么?”
她乐呵呵的笑道:“小女子从别的地方千里迢迢赶到槐曲,对这里还不太了解,两位大哥能讲一讲槐曲的故事吗?”
小可怜:“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又出不去。”
江所伊:“这……这……出不去,我好奇不行吗!”
阿信将一颗瓜子皮唰的丢过来,“我看你这丫头嘴里总是没个好东西。”
“怎么会!之前是人生地不熟,怕生怕生——”
郑澜不爽的插嘴:“你跟他废话什么,这什么槐曲我才不稀罕呢,我只想赶紧出去,再找找回家的法子。”
“嘿——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槐曲,那可是夙国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多少人眼巴巴想在槐曲安居。”
郑澜蔑视一笑,道:“哼,那又如何,几千年后,这个什么夙国,恐怕连个名字都没了。”
“你!”
小可怜制止道:“哎,反正横竖这里也是有些无趣,不如给这两位讲一讲,让他们开开眼?”
“好哇好哇,来往前坐。”她连忙摆手。
小可怜迈着欢快的小步子随地坐在了江所伊面前,阿信扭扭捏捏的也跟了过来。
江所伊迫切喊道:“拿着瓜子啊,聊天嘴里缺点东西可是不行的!”
阿信身子一顿,无可奈何的端着盘子走过来。
郑澜靠着墙壁,他二人一左一右坐在江所伊面前。
“槐曲分成了四块,东面就是天宗府和王府所处的这一块,也就是天宗府这里,行商者居多,是朝锦区,西面,多的是一些普通人家,住户最多,是道井区,南边的梧壁都是些山川峡谷,属于城池边界,我们问堂里就有两队官兵在那里镇守,另一个——”
阿信顿了顿,又不知怎么继续讲下去了。
“怎么了?”小可怜磕了一颗瓜子,问道,“不就是桐林吗,没啥好怕的,咱离他们八丈远呢。”
“嗯——”阿信垂着脑袋,深深叹气:“这桐林可是太麻烦了,虽然划在了槐曲的地界,可是根本就不归槐曲的天宗府管,但是皇帝也不管他们。”
“怎么说。”她悄悄伸手抓了一把,吭哧吭哧磕了起来。
“那些都是开国的功臣,比当今圣上的辈分都大了两倍,因为开国圣上的忌惮,他们这些地位甚高的人,一个个被迫辞了官,人脉、兵力断了个干净,就连生地也回不去,各自拖家带口的到别的地方安家,槐曲这里水土养润,他们便多数在这边落了脚,往前数四十年久,某位王爷因受了桐林几位的扶持,登了皇位,便允了他们特权,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已桐林为圈,聚成一团。”
“那皇帝就不怕他们起兵造反吗?”
阿信笑道:“根本就不可能,槐曲如此繁盛,问堂里的兵力仅仅只一万有余,勉强和其他城池互相抗衡,整个夙国的边境有二十万镇军看守,但是皇城里,围了足足四十万卫军,这还不算宫中的一些宫军,况且天宗府内日常运行,钱、兵、权各自分立,哪有精力让你养兵反抗。”
“哦——”她若有所思,“那你们天宗府——”
阿信的话被牢房外的动静打断了,大胡子快步走了过来。
“行了,把他俩放了吧。”
“啊?”小可怜笨拙的站起身,问道:“审都不审就放走了。”
大胡子的脸色异常难看,愤愤在他俩脸上剜了一眼,“审什么审!再审下去,外面又得有人说天宗府不做事,整日抓无辜百姓进牢房充数了!”
阿信:“那也不行啊,随意放人太不负责了吧。”
大胡子:“证据都找不到,在这儿耗着做什么!”
两人大摇大摆出了门,郑澜重重拍掉了身上不知拍了多少次,早掉干净的尘土,哎嘿一声,得意洋洋道:“你说说哈,这洗清冤屈的滋味就是不一样,骂起人来都理直气壮的了!”
江所伊白他一眼,回头和小可怜两人道别。
“多谢款待,就是瓜子火候不行呀。”
小可怜连连摆手:“那下次再来,我去给你准备槐曲最好的瓜子。”
几人:“……”
他拍了拍后脑勺,“哎呀,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大胡子:“快走吧,蹲牢子还想有人伺候你,出去后别再惹事了!”
江所伊:“那等我们俩安顿好后,一定邀你们去做客,毕竟是我在槐曲交的第一群朋友!”
郑澜无语的拉着她往外扯,出了天宗府的大门。
天宗府的门口是一条又长又宽的大道,和一片青绿青绿的湖泊相向,湖边围着一圈密密的槐树丛。
江所伊刚迈出门,眼前被忽来的灿烂光线刺激的张不开,她用手挡着,好一会才慢慢睁开明亮的眼睛。
几架小巧的马车悠悠划走,三两结伴的行人在湖泊旁散步。
淡波绿水将整片蔚蓝的天空倒映在水中,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槐花香气,宽敞的街道两侧林立整齐的房屋,一扇扇青黑的窗框镶在白色泥墙内。
那些写在书里的场景,画在画中的风光,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她轻轻呼出一道——“哇”
这座埋葬在数千年历史之外的城市,正向两位外来客人,一点点的展开自己的所有风华……
……
槐曲的晚风一向是芬香四溢的,绿葱葱的槐树枝头冒着些嫩白的花苞,遮去了西边最后一抹橙红的夕光。
陈昱和从拥挤的巷子里走出来,肩上扛着破破烂烂的旗子,身上的道士服歪扭七八的挂着,嘴里还漫不经心的嚼着东西。
他拐到一个小院里,院子中有个老妇人坐在天井下,正给她的孙儿洗着澡。
小孩子不服管教,光着屁股到处乱跑,水花四溅,老妇人弯着腰,行动不便,总也抓不到他。
陈昱和背着大旗走进来,往小孩那淡淡扫了一眼,小孩子马上安静下来,赶忙跑去奶奶怀里。
奶奶瞧着他进了门,把破旧的木门甩的叮当响,瞪向小孙子:“赶紧别乱跑了,吵着那家阎王,没你好果子吃。”
陈昱和的家只有一间房,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子倚靠在窗户下,一旁有一张放满了衣物、棉被的床,床下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锅碗瓢盆。
一台小小的火炉子安在了大门的旁边,陈昱和平日睡觉的床置在火炉旁,床板用石块简单的垫着。
他换下了身上的道士服,身子一歪,躺倒在床上,床板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陈昱和闭上眼睛,四周万籁俱寂,狭窄的空间里,一切细小的声响都在耳边放大了。
一墙之隔的邻居,每日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吵闹闹,几个小孩在院中跑来跑去,经过他门前,还要特地轻手轻脚着走开,
今日街上的火起的真怪,无声的来,无息的走,还凭空冒出了一位古怪的姑娘,那姑娘面容姣好,眉眼却露凶相,一双圆登登的大眼睛,眼尾向上的挑起,黒白分明的眼珠里清晰的映射着他惊讶的面孔,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点点水珠……
像是偷跑下山的小野猫,浑身是刺,见人就咬……
这时,一声细微的弩箭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
突然间,一只长长的箭射穿了薄薄的木门,直向陈昱和冲来。
他单臂撑起身子,翻身下床,堪堪躲过了长箭。
踱步到门边,从木门的缝隙上向外看去,院中空无一人。
那只长箭牢牢钉在床板上。
陈昱和抽了抽嘴角,这要是没躲过,箭就插在他的心脏上了……
他从箭管中抽出一卷纸,摊开。
纸上是几个遒劲有力的字:
东朝锦,王府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张公公叫了几名仆役,在宽大的院子里点上了灯笼,院中变得亮堂堂的,却格外冷清。
书案前端坐着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男子大约二十有七的年纪,垂目案前,肤色白皙、红唇美目,浓密的长发精致的梳拢于身后,宽大的衣摆随着书写的动作起伏有致。
张公公踱步进了书房:“王爷,侧厅的饭菜已准备好了。”
“嗯。”
李翊出了书阁,被一众奴仆拥着走向侧厅,
王府屋檐上,悄无声息的溜进来了一道黑色的身影,身影弯腰蹲坐在了房檐上,他身披了一件厚厚的黑色披风,帽子宽大无比,遮住了大半的面容,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别在腰间,短刀上覆着他修长的手指。
他看见李翊穿过长廊,走向一旁灯火通明的侧厅,身体便轻盈一跃,跃到正厅上,猫着腰走到侧厅的房顶上,瓦砖在他的脚下轻轻颤动,却没发出一丝的声响。
李翊走进侧厅,看到满桌的精致菜肴,坐在了正座上。
“张公公,今后饭菜少备些,我一人不必铺张浪费。”
张公公慈祥笑着:“王爷这还是接管槐曲之后,第一次在这边的王府住,老奴便将槐曲的特色菜都叫人做了一遍,王爷先看看,以后,喜欢吃哪道,老奴再叫人准备。”
他夹了一道菜,放在口中慢慢尝着,听着张公公的话,禁不住笑了。
“前两日府中的小贼,怎么处置了。”
张公公面露难色,道:“这小贼也是奇怪,空手前来,一颗米都没盗,就在膳堂睡死了过去,怎么着也不像是个正经的盗贼,今日未时醒来了,问她什么话,答的都不清不楚的,最后,还被我们问话的人给吓哭了!唉,王爷放心,这等小事老奴定当处理妥当……”
这时,门外啪叽一声,坠下了一个人,李翊坐的正对门口,和那人直直对视上。
“有刺客!”
王府的护卫顷刻间将他围住,正准备冲上前,那人突然举起了双臂。
“别动手,别动手呀,我可不愿与你们卫军的人打斗,我是你们王爷邀来的客人。”
那人扯下遮脸的帽子,俊秀的脸上浮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王爷,大半夜所为何事?”
李翊放下手中碗筷,看着被围住的陈昱和,心情好了许多。
“果不其然,你同你师父一样,喜好偷偷摸摸的做事。”
陈昱和冷笑一声,迈步向前,被护卫的刀拦住,他摆手。
“王爷,这是何意啊?”
李翊挥了下手,护卫四处散开,陈昱和大摇大摆的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那混蛋在哪?”
“我若早知他去了别处,便不会专程令人送信去了。”
陈昱和点了点头:“那好,告辞。”
说着便转过了身,门外的护卫却乌压压围了上来,刀尖指向喉间,逼得他退后几步。
李翊面不改色的吃着食物:“公子稍安勿躁,请就坐。”
他看着门外一点点将他赶进来的护卫,果断转过了身,拉开一张圆凳,一屁股坐了上去,把腰间的短刀向桌上重重一放,不耐烦的看向李翊。
“长话短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