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于谷本在绘声绘色的评判,身旁突然冒出来了极不和谐的一个声音,他怒的转过身,见是那名十分扎眼的护卫。
“你插什么嘴!”
陈昱和伸出食指挠了挠白净的下巴,一本正经对着白象道:“你没错,而且做得非常好!”
“一派胡言!”施于谷甩着宽大的衣袖,眼神投向李翊,而后者却是一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律法不过是人写来用来约束人的,有些畜生就应有他自己的生灭之道,那什么白四化、张姓商人,还有那个万人恶万人嫌的孙家耀,谁能保证他们是干干静静的清白人呢?嗯?施宗主,你觉得他们是清白的吗?”
“你这就是强词夺理!”
陈昱和“活在这个世上,人人都是各行其道,顾命自危,像白兄这样的侠士实在不多见了,不愧为染将军的后人。”
施于谷冷哼一声,讥讽道:“世有过错,皆由正法惩治,私自行罚,本便是不义之举,谈何正道!”
陈昱和侧目看向他,神色威势冲冲。
“正法?好一个正法!良善之人步入亡生,无耻之徒却逍遥世外,受教受教。”
施于谷出身大家之中,从小习得正统律规,业即成,便被李翊挑中做了槐曲的宗主,本身便是高高在上的娇贵世家子弟,年少荣得官位,做事干净利索效率极高,听得了不少夸奖和奉承,被陈昱和三言两语的构陷之辞说的脑门直发怵,气的面容通红,再说不出什么来。
见到施于谷被气到不行,陈昱和满腔的郁闷之气才加以解脱,站在一旁止不住欣喜。
郁闷之气来的莫名其妙,大概这问堂建的太过古板,他从一迈进堂内,这心里便总是堵得闷闷的,这下倒是疏通了大半,连带着眼前的白象都顺眼了起来。
李翊在一旁听二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半天,等到双方住了口,才轻啜了一口手边的茶水,起身对白象淡淡说道:“你我并不熟捻,本王便不去说什么劝慰的话,稍后去换身干净的衣裳,梳个发髻,便体体面面的上路吧。”
然后,略感悲伤的伸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对着背后的施于谷道:“留个全尸,葬在青川。”
阿度突然地扑了过来,跪在了白象面前,整张圆乎乎的小脸哭的挤成了一团。
“染叔叔,你快抬头,抬头看看阿度啊。”
白象也不知怎么了,胸腔那股纠缠了他数十年的燥郁之气,在这一刻好像都不存在了,小半世的起起沉沉已经压制了他太久,终于到了终了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畅,他想,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总算是可以安稳的活下去了,他此生,便再没有什么挂念。
“阿度,这块石头,你要好好守着。”白象紧紧盯向他包着象石的手,声音清晰又欢脱:“它和你的命一样重要,哪怕你有一天撒手人寰了,也要提前传给你最最信赖的人,守着它、守着它,直到有人找到你,叫你把石头交给他,这时候你就能解脱了……”
白象的语气慢慢低沉了下来,眼神飘忽,他恍惚间忆起他第一次见到阿度,他还是个在襁褓中的婴孩,当时,柳轻轻满脸鲜血的抱着他的脚,求他救下她们母子。
那个畜生从燃起熊熊大火的茅屋中狼狈逃窜,被白象拦住,软弱猥琐的白面小生撅着屁股跪在他的面前,不断哀求。
“这位侠士!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只是个无辜的被连累的商人,被那贱人迷惑了,她还想着让我娶她!拿个不知道从哪个来的杂种,就就、就要来威胁我!侠士你莫要受她蒙骗,她一个不干不净的娼妓,别说我不想要,我家里那个夫人也万万不会同意啊!”
“那你为何要杀她。”
“那女人甩也甩不掉,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为了几个花酒钱,费尽心思去编好听的话,哄骗她跟我私奔了!唉,真是后悔莫及,这种低贱的女人啊——”
畜生叽叽喳喳尖锐的嗓音,在白象的砍刀落下时就哑了。
他砍下了他的四肢,丢在了大街上……
阿度当时被大火困在了床上,周围的床幔被火舌卷上,粘着星星火花的布幔飘在他小小的身躯上方。
柳轻轻被烧断的木架拦下了去路,大火烧断了她的头发和衣裳,她急切的伸手去拨弄木架,被火焰烫出了一片血红,白象将她抱出房外,随后冲了进去。
阿度虚弱的哭声在大火中显得断断续续的,白象抱起他时,小小的脸蛋上连泪水都哭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号声放哭。白象落在眼前的发丝被火焰燎下了一片焦黑,阿度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将那根焦黑握在手心,突然的张着小嘴笑了……
长大的阿度,哭的时候,还是流不出多少泪的,彼时已经十四五的年纪,却跟着他东躲西藏,藏坏了身体,藏没了欢乐。
施于谷开了大门,官兵将江所伊和郑澜围在中间,她二人优哉优哉的坐着,转向西边的太阳散发着刺目的光线,被站的挺直的官兵一丝不漏全部遮住了,江所伊躲在荫凉里,抬起困倦的眼皮,从眼缝里瞅见了他拉长的脸。
几名官兵进了问堂,将白象押到地牢,阿度在他背后结结巴巴的喊道:“染——染叔叔!阿度从来没有怪过你!”
白象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表情,旁人看不到他的反应,只见他一停不停的走了。
……
江所伊受了施于谷好一番不情不愿的嘉奖,免去了之前“扰乱公务”的罚金,被赏了一大笔钱,郑澜却是零星都得不到,还从她这儿打了欠条交了罚款。
施于谷穿着厚重的官服做的笔直,看到堂下二人见了钱就拔不开眼的样子,十分蔑视,便拎出了地方父母官的姿态,苦口婆心建议道:“这些银两足够你们挥霍好一阵子了,建议你二人还是先买一处足够住下的宅子,再把剩下的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再找份工,做些安稳的买卖。”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用茶盖慢条斯理的拨动漂浮的茶叶,续道:“本府念在你二人初来乍到,路上又遇歹徒夺去了全部身家,又见江姑娘身手了得,倒可以帮江姑娘开这个先例,无需审核,直接入府从编,做个参谋兵士,江姑娘意下如何——江、江姑娘?”
那身世可怜、无处可归的江姑娘正在堂下聊得热火朝天,全然是一幅暴发户的姿态。
一旁的小弟郑澜,趴着头清算钱数,他们沿着李翊那一侧坐下,一旁闷声站了许久的陈昱和凑上前和江所伊旁若无人争辩起来。
“不行不行,你那个办法太冒险了,很容易血本无归的!”
“可你的方法也并非万无一失?店内生意若真的不景气,单单每月天宗府收取的税金就够你赔的!”
“那不一样,我生意越做越大之后,我可以拿钱去投资别的商铺,钱是越花越多的!到时候就会利滚利滚利滚利滚……”
“珠玉宝石,是有再回利价值的!”
“呵!古代人就是没有远见!”
李翊坐在一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施于谷实在忍无可忍,出声打断。
“江姑娘!”
这一嗓子,喊碎了施于谷一个文雅人士的形象,喊得那三人同时抖了下身子。
江所伊抬头呆呆的问:“您——有事吗?”
施于谷定了定神,维持住形象,咬牙道:“无事,天宗府以后不会再限制江姑娘和郑公子的自由了。”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着便装起银两就要走,施于谷却又叫住了他们,难言道:“往后或许会有些危险,还望你二人可以平安度过。”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江所伊听着没什么感觉,懵然的点了点头,倒是陈昱和面色一沉,冷冷瞥向堂上冒着虚汗的施于谷。
收回目光时,眼底几道精光倏忽闪过,旁人还未有所察觉,他便又恢复了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