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的发生其实有那么一个背景，只是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有所不知罢了：我在去年冬天那所中学的门口看见过牛老师，并没有认错人。他是报名参加了那次文革之后重新恢复的首届高考，结果落榜而归。今年春天，他又参加了第二届的考试，结果还是名落孙山。这时候，他刚刚得到这个残酷的结果不久，已经痛感到自己这中师毕业的水平是怎么努力也考不取这个大学了，此生想进大学门已是无望，便心生感慨搞出如上这番现身说法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下午，在那个简陋的小学的操场上，双目如洞的牛老师给我们讲的可全都是大实话啊！他简明扼要地用“大学”这两个字，为我们指明了时代的大方向——也是我们人生的大方向啊！
这段时间，在我家里，也有一个老爱提“大学”二字的人，那便是我的父亲。
他首先是老爱对“小谢阿姨”提——动员高中毕业下过几年乡的她开始复习文化课，准备参加来年的高考。“小谢阿姨”很听他的，也就那么做了，立刻买来一大堆“复习丛书”，像是回到学生时代一样，每晚和我一道做功课。
五一节期间，军工城的“娘娘”领着她新谈的男朋友来让父亲帮忙审验，这位少女时代就把我那相貌堂堂的爹当做心中偶像的亲戚果然为自己找了一个外貌出众的英俊小生——你别说，真和我爹还有那么几分像呢！可此时的父亲却显得那么不近人情，当众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谈恋爱，而是考大学！你准备在那个厂子里当一辈子工人啊？早早结婚抱孩子，甜甜蜜蜜小日子，能有什么出息？”话不入耳，“娘娘”便领着她的英俊小生逃之夭夭了……
牛老师没骗我们：革命形势果然变了。
紧跟着春运会举行的是一次全校性的主科学习大竞赛，牛老师按照平时成绩选派人去参加，我被派去参加了全部两项竞赛，结果全都取得了名次：作文竞赛是第一名、数学竞赛是第三名；我们班另一个取得名次的是“小猴子”冯红军，他获得了数学竞赛第一名……成绩公布之日，牛老师满脸是笑。到了这学期末召开家长会的前日，牛老师让我把全班每位同学的各科成绩按名次排列的顺序全都抄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我自己的名字和成绩是赫然排在第一行的！父亲又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代他去学校出席家长会的自然是“小谢阿姨”，让她在豪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领受了我的风光。
惟一的遗憾是：我又一次没有被评上“三好学生”——我学习好、身体棒，可就是当不上“三好生”！
问题出在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堂体育课上。
这最后一堂体育课是游泳课，被体育老师特意安排在兴庆公园的露天游泳池去上，全年级都在一块上，为了保障学生的生命安全，各班的班主任都必须跟着去上，使之看起来更像是一次集体活动。
这天下午，一进到这公园里头我就变得兴奋起来，这里是我每年夏天都要跑来游泳的地方，主要是跟卢福根一起来，我俩不光是在对外开放的游泳池里游，还专拣荒僻无人之处偷偷跳下到兴庆湖里去游（湖里是禁止游泳的），所以对此地真是熟门熟路了如指掌。我领着重归于好的刁卫国、马天翔、冯红军（这三个家伙竟然从未来过也不会游泳），抢先来到男更衣室更衣，这时候，另外一个班——好像是四斑的同学已经先于我们进到这里，全都在换游泳裤。由于很兴奋，我便三下五除二地迅速把自己脱了一个精光；由于太兴奋，我与生俱来的老毛病又犯了：想撒尿！而且很急！于是，我就在一丝不挂的状态下，从那个班的同学中穿过去撒尿（更衣室里就有厕所），回来时又从他们中间穿过来……
“看！看！他长毛啦！”一个小子忽然手指我的牛牛惊叫起来，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样圆。
所有在场者的目光在这艳阳高照的大白天里犹如黑夜中手电筒的光束一样，“唰”地一下照射过来！
叫我不寒而栗，像忽然中弹一般被定在了原地！
一下围上来好几个人，他们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才围拢上来的，一边看还一边议论着：
“呀！真长毛啦！”
“还长了好多根呢！”
“他是不是要变猴子了？”
“胡说！人也长毛呢！我爸牛蛋上边就长毛呢！”
“去去去！你爸是大人，我爸也长毛，人家大人都长毛呢！他是小孩还长毛，说明他不正常！”
“我听我们院子的大孩说：只有耍过流氓的小孩牛蛋上才会长毛呢！”
“哎，我问你：你耍没耍过流氓？跟谁耍的？”
“是不是和你们班女同学耍的？”
……
众口铄金，在此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之内，就将父亲在珍珠泉浴室里帮我建树起来的健康心态蹂躏成泥摧毁殆尽了！这半年来，我已经不将此地发生的变化当作烦恼了，这时低头一瞧：岂止是几根？已经黑乎乎地长出一小片了，难怪他们一眼就能看见！我眼睛的余光也注意到面前的他们：那个地方全都只有光秃秃的小牛牛，所有的孩子都是秃的，干干净净的，我长毛就是我的不正常嘛！一瞬间里，我只是感到无地自容羞愧万分！
“武文革，快过来穿你的游泳裤吧！”
到底是又成朋友了，此时的刁卫国已经知道替我解围——解除这尴尬的处境，尽管他的口气更像一个班长。
我这才反应过来，手捂自个儿丑陋的私处，灰溜溜地从围观者中默然无语地穿过，来到刁卫国他们几个身旁，拿起自己的游泳裤，伸腿往上套……这时从围观者中跑出一名个子高的来，也是刚才围观我时话较多人很贱的一个家伙——这小子竟敢伸手拉拽住我就要提上去的游泳裤，说：
“你先别着急穿嘛！大家还没参观够呢！让我数数：看长了多少根？”
这时的我，已经恼羞成怒了——顺势抬腿一脚就把这小子踹到了一边，然后冲上去照其脸上又狠狠地补了一拳——我已经久疏战阵了（正因如此他们才忘了我是谁而敢于胡乱造次），但功夫依旧，而且更有力量：一拳一脸血！
“武文革！干什么？！”一声怒吼从天而降，它是牛老师所发出的牛叫，我没看见，他就站在距我不远的地方换泳裤呢！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将我拉到一边，“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动手打人呢？！”
在牛老师批评我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不那么恶劣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大部分的怒气已经随着那一拳打出去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看见了我的老师的裸体——为了及时制止我的暴行，他的泳裤还没有来得及套上呢！那个地方也是黑乎乎毛刷刷的一大片，比我父亲的还要浓密！它让我在瞬间之中又觉得：我没啥不正常的！
我“三好学生”的可能行就这么给打没了——连参加评选的资格都被取消。说到底，是因为我长毛了！除此之外，还在由“小谢阿姨”带回家来的成绩单上，收获了这样一行操行评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