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朝光破云,远望晓光笼罩的冈峦暗影,宛如游龙出涧,又隐没于明灭云霞之际,恰似目下的大唐国气,朦朦胧胧。雾霭之间,但见长安城头,旌幡微舞,刀戟肃杀之气在曦光之间闪烁不绝,此时南衙三卫已受命戍守长安城正南门,翊卫坐镇明德门,中郎将李刺主军,长孙句芒辅之,另外大理寺、卫尉寺等亦率众部亦带兵驰援,守于明德门,勋卫坐镇朱雀门,亲卫坐镇承天门,中轴三军搭起铜墙铁壁,进可攻,退可守,可谓飞鸟不入,蚊蝇愁越,以期可拒贼寇,守卫长安城。
瓮城之南,箭楼的瞭望台上,只见一人身着明光铠甲,手持长缨,腰悬两柄寒光唐刀,一长一短,一横一障,远眺墨家机关城的方向,此时去孔明灯升空已有三炷香时间,但见那朝霭之间,却无一点动静,近看那长孙句芒,面上伤痕交错,浑身鲜血已与战甲融合,然仍旧全聚英气,毫无退却畏缩之意,比之今晨出战的鲁莽,现下的长孙句芒已能将平素涉猎之兵书应于实战,心下有成就之感,故并无疲倦之意,手脚刀枪的功夫正愁无处施展。
此时长孙句芒双眉紧按,手扶刀柄,只听那城头之下,公输家偃人阵已经顺次摆开,鼓声如雷,那攻城机括犹如决堤之水,瞬间便将汹涌而来。
这公输家偃人阵皆排次在唐弓的射程之外,故此前唐军已发起三次冲锋,企图将射程缩短,但皆为乱军投掷的巨木所挡,长孙句芒一人手舞长缨,挑翻数人,一阵攻杀,犹如下山的猛虎,但交战几个回合之后,那贼寇见不是长孙句芒的对手,亦不硬拼,竟将无知灾民横在前线,任由唐军斫砍,长孙句芒心想这唐国禁军不比城头的守卫,手脚上学的皆是要命的杀招,如此下去,正中那贼寇的心怀,导致那民怨更甚,故长孙句芒退至营中与中郎将商议,将翊卫众将士先行换下,以大理寺众卫持棍棒藤牌为先锋,暂退灾民,拖延时间,得李刺允可,故长孙句芒率领大理寺众部攻杀三鼓。
长孙句芒原想以武力震慑灾民,然而此次冲杀却不比昨夜夺机关那次,这次的灾民部队进退有序,对手中的攻杀机关已然熟悉,加之有公输家旗鼓耳目,进退井然有序,虽不比正规军队,但凭借人多势众,竟几次大理寺众部压在城下,半里推进不得,中郎将见形势不利,即鸣金收兵,以箭阵掩护长孙一等人撤回城中,坚壁不出,等待墨家从城外驰援。
瓮城马道之上,但听马蹄声起,长孙句芒一瞥,乃是文除非,心头一松。
“长孙大人,朝廷要员已由北衙禁军护送,从东门往洛阳撤退,而圣人则由飞骑军护送,将从城北撤退,而后沿河东往北都暂避。”文除非道。
长孙句芒长舒一口气,轻叹:“还是父亲足智多谋,若颜兄在,定也会如此。”
长孙句芒为何起如此叹息,缘是这长孙无忌想出的对策,在宫中商议撤退时,众臣多有建议洛阳,这长孙无忌最初亦是建议洛阳,当时长孙句芒便觉不妥,一是这长安洛阳乃为两都,既然朝中人能想到往洛阳撤退,那么贼人便一定也能想到,另外这贼人能如此嚣张起事,在朝中定有内应,如此仓皇撤退,怕中了贼人奸计,不过这长孙句芒毕竟年少,在那商议之际哪有插嘴的机会,另外长孙句芒此想也只是一家之念,怕有诸多不周之处,故没有提出。然在将撤退之际,长孙无忌忽秘密进谏应往北都太原撤退,获圣人允可,故由飞骑军秘密护送,赶往太原,而其余要员则不知情,仍旧往洛阳撤退,此来可暂避贼人耳目,减少风险。
“那兄长可安置妥当了?”长孙句芒又问道。
“长孙大人已安置于大理寺密室之中,备至十日粮草,差人照应了。”文除非道。
听到此话长孙句芒彻底松了一口气,眉头一解,走下那瞭望台,直直地望着文除非道:“文大人,你我共事虽不久,然秉性相知,此役乃存亡之战,若文大人心有挂念,可往大理寺静候……”
文除非哈哈一笑道:“长孙大人这是轻看了文某啊,文某今能如此,也是大唐盛世所予,文某怎可行如此苟且之事,长孙大人再莫提此事。”
长孙句芒微微一笑,心想这文除非不愧为江湖名门之后,诚为可共事之人。
忽在此时,长孙句芒与文除非的双耳皆是一颤,二人心中忽然一跌。
长安城下,只见一人,高大英武,号令城中百姓,聚木打楔,短短几炷香之内便将机关台的台基打下,但这盘古机关乃是墨家奥义,精密无比,城下的秦轩辕眉头紧锁,不知这临时搭建的台基是否能够承住这巨大的盘古机关。
墨家盘古机关一分为二,一为机关,二为台基,这盘古机关巨大无比,落定之后需神木支撑,倘这盘古机关落在低处,其中箭羽的射程变会有所限制,而此时长安城中并无六丈神木,故秦轩辕下令城中匠人百姓将台基高筑,只要高过长安城墙,再以短木作为支撑便可,不过尽管如此,短短几炷香的功夫,也难将材资悉数准备完毕,这秦轩辕心中悬然,据说这盘古机关在北朝南下时开启过一次,具体威力但见于墨家经籍,秦轩辕如今虽身为墨家掌门,却也未曾见过这盘古机关的威力,唐国大定之后,秦轩辕与墨家十八堂主依图纸修缮盘古机关,将其中利器一改,凡带钩刺之箭羽悉数改做平常箭羽,淬毒之器尽皆改为无毒,以应墨家非攻的义理。
便在此时,但听城外呼呼风动,那秦轩辕双耳一颤,忽道:“众人隐蔽,贼人攻城矣!”
城头,那长孙句芒咬肌紧绷,只见那城外一声呼号,但几里之外的公输家偃人阵忽而悉数开启,只见城外箭矢恰如盛夏暴雨般的汹涌而来,刀剑肃杀之气随风先到。
“起盾阵!”城头守卫将领齐声大吼,只见如山的长安城头呼呼而起,早先备至好的玄铁大盾纷纷起立。
文除非与长孙句芒退至箭剁台中,透过瞭望孔观察形势,这呼呼而来的箭羽席卷着大风,比暴雨还甚,箭羽之密,一时之间竟将远处那高大的偃人都遮住了,此时只见几只箭羽从哪瞭望孔中穿梭而入,长孙句芒与文除非讶然一闪,只听得噌的一声,那箭矢蹿了进来,二人身后的守城裨将未来的及反应,便被这箭羽穿破天灵盖,活活钉在那墙上。
长孙句芒与文除非二人目眩,立即吩咐箭剁周边的将士蹲下躲避,不可大意,这公输家偃人不知用了什么机关,竟有如此大的力道。
城墙之内,箭矢落下,一些来不及躲闪的城中百姓,皆被箭矢所伤,朝前奔跑了几步,忽而口吐白沫,倒地抽搐,秦轩辕手持竹竿打落从城墙之外落下的箭羽,但见这机关台周围的不少匠人皆为流矢所中,一个个纷纷口吐白沫,顷刻之间便倒地抽搐,无法行动。
秦轩辕一个侧闪,从空中夺下一只箭来,而后贴地一滚,隐在这城墙之下,将那箭头放置于鼻端一嗅,只闻得一阵腥臭之味,秦轩辕眉头一按,口中喃喃道:“吐谷浑的大蛇之毒!”
墨家机关城,十里以西的上空,只见一物遮天蔽日,缓缓飞行,盘古机关虽可飞升,然需升至高空,以天罡之风驱动,才能畅游无阻,盘古机关方飞升之时,距离地面暂短短几十米,尚在公输家偃人的射程之内,那偃人机关高昂头颅,将箭羽纷纷打出,一时之间,秦人龙只得下令升帆,朝后躲避,故逡巡于机关城周围,不敢越出,怕被这偃人机关打落,众子弟摇扇鼓风,一刻钟之后,盘古机关遁入低空云层,此时云雾缭绕,只在朝光之间潜行,一时不辨南北。
颜无咎双手紧扶瞭望台上的栏杆,只觉得这巨盘左右晃动,生怕要跌将下去,而一旁的秦人龙却丝毫不畏惧,取下鼓槌,振臂轻捶,只听这鼓声密集如雨,但听吱吖一声,巨盘忽而朝后倾斜,吓得这颜无咎阿吔一声,滑落在地,半只脚钻出那扶栏之外,急忙缩回,目眩良久,此时但见后侧的螺旋已经缓慢的转动起来,那巨盘之内,墨家子弟齐声呐喊,摇动这盘古机关的螺旋翼,此时盘古机关方才朝上空升去。
颜无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身来,起身之后方觉朝气扑面而来,凉爽无比,再望远处,云霞起伏,倏忽万物,机关城之后原本高大的山峦也变得低矮,再朝下看,原本巨大的偃人机关似同小儿,周边游动的公输家子弟恰如星星点点,慌乱地四处游走,此时那公输家机关箭羽已经无法企及盘古机关了,这巨盘被高空罡风一带,也平稳起来,颜无咎见此,伸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此时恰是朝光出云,刺目光亮,长安山河,却在双脚之下,一览无余,颜无咎虽曾与莫知道长云游过名山大川,却也未见过如此空阔的景象,不禁心生豪迈,情智渐渐恢复,而后又长叹一声,不知长安城内现在如何了,也不知这盘古机关是否能抵得住公输家偃人机关的攻势。
只见这盘古机关升空平稳,秦人龙也放下鼓槌,长息一口气,凭栏长望。
“秦兄,这巨盘升至这高空,到了长安城却如何落下?”颜无咎稍作休整之后,如是问道。
“这便要看掌门那边是否搭建好了盘古机关台了。”秦人龙到。
“机关台?”颜无咎道,“便是方才盘古机关下的那座黑色巨塔吗?”
秦人龙点头不言。
“那方巨塔要搭建起来少则一个月的时间,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如何在长安城将那巨搭建起来?”颜无咎不无慌张的问道。
“颜兄莫急,掌门自有安排,颜兄信不过秦某,还信不过卫尉卿吗?”秦人龙微笑道,黝黑面庞上尽皆粗犷豪迈。
“这……”颜无咎这方放下的心,有悬了起来,“不是信不过秦兄,只怕这公输家与那乱贼已经倾尽全力攻打长安城了,如若这盘古机关台搭建不起来,那会怎样?”
秦人龙又是一笑,一手搭在颜无咎的肩膀上道:“那便在空中用箭羽射击公输家和贼寇,待众兄弟气力用尽了,再收起这盘古机关上的孔明灯,直接朝公输家偃人阵撞将过去……”
“啊!”这颜无咎一惊,不曾想这秦人龙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了,听完此话颜无咎这脑袋嗡地一响,双目发直,不知如何应对。
这颜无咎虽有立功之心,却无成仁之志,稀里糊涂地被搅进这长安乱中,一是长孙句芒的一番言语,二是为了弄清楚莫知道长得死因,好给师傅报仇,现在这长安之乱未曾平息,杀害师傅的贼人还在暗处,而自己却要乘着这巨盘与公输贼人同归于尽……
“哎呀,不成啊!”颜无咎一拍那栏杆,只见这脚下云雾缭绕,方才那豪迈之景,现下却成了无尽危机,“秦兄,除此之外,可还有两全之法?”
秦人龙侧目轻笑,又道:“我等擐甲执兵,求的便是死国成仁,不求名垂千古,但求为百姓称道,颜兄莫不是怕死了?”
“秦兄这说的是什么话?”颜无咎一下觉得脸上无光,这墨家子弟左右看着,被这秦人龙一下子说中了心怀,嘴上逞强道,“我颜某活了二十多载,鬼神尚且不放在眼里,何曾怕过死,只是无咎觉得,这精巧无比的盘古机关便如此撞毁,有些可惜,还望不到长安大乱平息,心中是有憾恨,故如此问道。”
“我看颜兄就是怕死了。”秦人龙哈哈一笑,满嘴戏谑。
“这……”
说这颜无咎虽有些智谋,能够运筹帷幄,但论胆识,却是不及这些江湖游侠的,生死之间,逃生无路,再大的智谋也掩盖不住脸上的慌张,如此一来,惹得那秦木兰与裴阿寻两人咯吱发笑。
“不曾想,足智多谋,气定神闲的颜先生也有如此难堪的时候。”那秦木兰捂住嘴巴,边笑边说。
“你们难道就不怕吗?”颜无咎见心迹被看穿,也无所谓了,“这撞将过去,可是粉身碎骨的呀!”
“相公莫怕,阿寻陪着你,下辈子你我再做夫妻。”这有裴阿寻脸色自然,也无怕死之心,再看那盘古机关上下的墨家子弟,一个个颜色肃穆,没有半点的退却之意,如此更显得颜无咎胆小如鼠。
“我晓得颜兄在怕什么了。”秦人龙又是一笑,“颜兄怕跌落下去,毁了这俊俏的面容,被长安少女看了去,丢了你颜先生的脸面。”
“秦兄莫折煞无咎了,颜某未经江湖磨砺,哪能不怕如此的阵仗。”颜无咎自知前途渺茫,长叹一声道。
秦人龙见颜无咎这般的反应,却是哈哈一笑,只笑这颜无咎虽有一身的智谋,却也如常人般的害怕,对这秦木兰敬仰的颜先生又有了新的认识。
“好啦,哥哥,你莫再拿先生开玩笑了。”末了,那秦木兰道,“先生放心,墨家奥义盘古机关便是焚毁也不会落进公输家偃人阵中去的,父亲是墨家掌门,自有办法将这盘古机关接住,先生就别担心了,静心思考如何应敌。”
颜无咎一听,朝着秦人龙望去,只见那秦人龙用指头擦了擦鼻头,咳嗽了一声,而后含笑进了机关内部。
“人龙兄何时也会跟人开玩笑了?”颜无咎喃喃道。
便在此时,这盘古机关忽而一倾斜,裴阿寻与秦木兰两人在那瞭望台的门框处相处撞翻,而再看颜无咎这边,但见这颜无咎被这高空大风一掀,整个人竟从这盘古机关栏杆处翻了出去,颜无咎只觉得身子猛地朝下一坠落,而后四际一空,吓得体如筛糠……
长安城,公输家偃人列阵分明,已然提前发起攻势,但见那贼寇有备而来,射出的箭羽上头皆带有吐谷浑的大蛇之毒,但凡被那箭羽所中之人,五步之内,必定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无法动弹,这秦轩辕见势,翻身从空中夺下一支箭羽,心中了然。
“不要往城内奔跑,想要活命的,皆来隐在城下!”那秦轩辕一运内力,中气饱满,朝那些疯狂逃窜的百姓和匠人喝道。
此时城中得令驰援明德门的将士也已经感到,在城下半里之外搭起盾阵,那些已经逃出箭雨之外的匠人纷纷躲进盾阵之中,那些未曾逃出的,都依秦轩辕的话,返回隐藏在了城门与城墙之下,不少箭矢已经被城头将士的搭建的盾阵所挡,因此隐蔽在城墙之下相对安全。
这箭羽持续了足足一刻钟之久,但见那城中的地上,横竖的箭矢如同芒草一般,竟无立锥之地,包括那盘古机关台上,也已经插满了箭矢,秦轩辕命众人稍待片刻,见机行事。
城头,长孙句芒与文除非压着怒火,等公输家箭阵结束,透过那瞭望孔看出,只见那城外不知何时多出了数个草垛,再看那形势,公输家偃人阵已然朝前推进了不少,原来在他们起箭阵的同时,偃人阵也不断地依次朝前推进距离,这长孙句芒原先只以为这公输家墨家至多通晓一些机关术而已,不曾想过对方也如此懂得兵法。
“长孙大人,他们这是作何?”文除非问道,但见对面灾民不断地堆积柴禾,并无进攻之意。
长孙句芒摇摇头道:“此物句芒亦不知,还得去问问秦大人,这样,我仍旧守在这里,你现下赶紧去询问秦大人,这盘古机关片刻便到,莫耽误了时辰。”
文除非领诺,飞步至于城下,只见那城中箭矢满地,陈尸百千,大多数人皆隐在城下,只见一个人直直站立,头发凌乱,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墨家掌门秦轩辕。
文除非一个健步窜到城下,叫那些本已惊弓的匠人百姓吓得一跌,忽然起哄。
“稍安勿躁!家中有两男者,兄长留下,父子同阵者,父亲留下,其余人趁此间隙,快些隐蔽到盾阵中去,然后随军撤至朱雀门,那边有卫尉寺众部在修缮机关,你们过去帮忙。”秦轩辕有条不紊地指挥道。
此时中郎将下开盾阵,中间拥出戴甲兵士用陌刀将城中的箭矢扫除,而后城下征来的匠人百姓皆在兵士的保护下撤回盾阵之中,此时留在城下的加秦轩辕共二十八人,人人面上皆有死志。
“文大人,现下那城外形势如何?”秦轩辕转身朝文除非道。
文除非本想摇头,但见众人气势高涨,又换了坚定的眼神道:“城墙如铁,这区区箭阵无法攻进城来,只是方才的箭阵,叫那公输家兵士推进了不少距离,而且现下公输家不急攻城,反倒在城外摞起干柴秸秆,不知作何?”
秦轩辕一惊,忙道:“快些领我去城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