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小师妹回来的接风宴在穹星观正殿举行，我借口收拾东西没有去，夕亚明白我的意思，揽住我的肩膀，贴在我脸颊上，对我说，“阿狐，我何德何能，今生可以遇见你，你这么懂我，这么……为我留有余地……”
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是为他留有余地，只是，于秋渺的神情，让我的心狠狠地抽动。让我不自禁地想，如果逆位相处，我是不是也想，在他离去之前，做一个告别，给他，也给自己，一个结束的交代。
独自在他屋中，随意翻看他在这个山上成长的痕迹。他的卧室很简单，外间书房，内间卧房。听说，只有他住的地方，有书。
我抚过一本本泛黄了的书，指尖触碰到桌上的砚台，留下一个黑点。砚中的墨水固结，干在砚底。挂着的毛笔尽都洗得干干净净。我轻轻拿起立在一旁的墨，斟了些清水在砚上，小心而缓慢地在砚上打圈，听仿若来自遥远古时的声音，闭上了双眼。
窗中泛金，红霞万道，又到了傍晚。我不想点燃灯烛，就着夜色，向着他坐在椅上，我就这么立着磨墨，让他教我，那些我未曾读过的文字，那些，蕴藏在书里的故事。
夜深了，山中虫鸣远不及十里荷花舟中所听。念及当初，我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却听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昙花一现，悄然无息。
黑暗中，我猛睁开双眼，追索着那股气息。
那不是无缘无故的所在，也不是无意间的路过，那是……直奔这间屋子而来，速度极快，闯进房中！
这一次，我清晰地辨别出，这不是他。气息不是，速度，也不是。他说过，穹星山上，不能御风。
不待来人发招，我拧身拍桌，打了个旋，转入内室，只听什么法诀袭来，跟着传来什么破碎的声音。
是那方砚台！
我想象着满桌满地泼墨的场景，以及，他喜爱的毛笔和纸笺上乌黑一片的模样，恼恨此人无礼，下手自然不容情。
细细一线，真元从我的指尖流出，源源不断，向那股气息缠绕而至。
这是我和夕亚在一起后自己琢磨出来的法诀，很适合我随意操控真元的属性。黑暗之中，更难防御。
果然，对方“啊呦”一声，跟着又强闭了嘴。
但就只这一声，我便知道，这是他的毕师兄。
新仇旧恨，怎能放过！
我持续拉扯真元丝线，越捆越紧。正想要在这里给他个了结，想到此处都是他心爱物事，这人肮脏不堪，不该污了这地方才是。
轻轻一扯，真元丝线卷起这人，我带着他从窗中穿出，拖着他行出里许，重重将他摔在地上。
地上的人哼也未哼一声，月光之下，我看到他怒视着我，怨毒和仇恨溢满了眼眶，纵是夜色朦胧，他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
轻抖丝线，甩他当空，左手起了真元球，我存心想折磨他一番，以报前时他暗算夕亚的仇。
真元球将到他右臂前，却突然炸开，震得他衣衫破碎，浑身挂血，却并没如我所想那般，被击中右臂，折断一肢。
“住手！”
厉声呼喊阻止了进一步的行动，紧随而来的，却是一记狠辣的法诀。我纵身而起，轻巧躲过，甩开真元丝线，将那人抖向法诀来的方向。果然，对方不再启法诀过来。
“阿狐！怎么回事？”夕亚跳过来，关切地看着我，拉着我细细查看，“受伤了没？”
我向那人努努嘴，低声道，“他又来了，上来就要置我于死地。”
夕亚的脸色变得暗沉，“他的目标，是我。”
那记凌厉的法诀，是发自夕亚的师父。我以为他只是因为不明真相，我抓了他的弟子，急于挽救而已。
事实证明，我错了。
同样凌厉的，还有他的问话。
“你到底是谁？！”
自从我认识这个老人起，我的印象里，他就是慈祥谦和的存在。夕亚认为他是天底下最威严的存在，而我，更觉得他只是个看破世事、有些孤寂的老人而已。
但那一刻，我意识到，夕亚说的，没错。
“我……我是林狐……”
我在他强大的威慑之下，有些惶恐。
“你师父是谁？你父母是谁？”
他的态度让我不自觉地反感，却没有生气的感觉，只是不想回答。
夕亚从旁赔笑道，“师父，阿狐没有师父，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她应该是个孤儿。”
“孤儿？”老人突然冷笑了几声，“孤儿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修为？！孤儿怎么能轻易伤到我的徒儿？！孤儿怎么能那么容易，抵挡住我的法诀？！孤儿……怎么会有……天雪宫一脉传承的冰雪真元？！”
我迎上他的目光，老人的眼中有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燃烧火焰，而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冷漠。身体里的所有真元，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凝固在体内，却又任我驱使，随心所欲。
眸子里的冷硬透过夕亚惊讶的眼神，我看得清楚，有什么，在我的记忆深处抽离，散布在我的脑海里，片片碎片迅速飞舞，传递着我看不懂的信息，却又很快凝集，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一幅又一幅的影像。我像是看前生的种种浮现在眼前，却的的确确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夕亚说的对，我确实是孤儿，我确实没有师父，我也确实，叫林狐。
可我也有我的门派传承。
我来自天雪宫，是天雪宫最强大的冰雪真元传承者。
真元苏醒，记忆开启，这世间，无物可挡。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师父，耳边所有的声音都被我屏蔽在外，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让开，我要杀了他。”
他的师父没有让开，挡上前的，是夕亚。
“阿狐，你怎么了？你醒醒！我是四哥！是你的四哥！”夕亚拼命摇晃我的肩膀，我听见他双臂冰冻的声音。
闭上双眼，我收了浑身外放的冰雪真元。
世上事，从来都这般戏剧，原本明天是他与小师妹的离别，如今，却变为他同我的离别。
瞬息万变，何况一晚，生死离别，只在目前。
我的眼中没有泪，有的，只有寒冷的冰雪。
转过身，我背对着他，“四哥，我们有缘无分……”
我清晰地听见，腔中有清脆的声响，是寒冰碎裂，是我那颗，传承万年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