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伤一天天好起来，我原本是有更多的时间同他讲话的，但我不敢。
在遇到他之前，我从没有不敢的事情，我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我却躲开了眼睛。
那晚，我在桃花小屋外面的山坡上坐着。暮云四合，红霞渐落，天边有孤雁声声哀鸣，冲入霞光中，翻转飞舞，消失在太阳最后一跳之中。眼前的景物渐渐没入黑暗之中，山中夜色袭来，我的头发飘散在星光之下。
近日下雨，桃花林中汇聚了一条小河，潺潺的流水声在夜中尤为清晰。我听着小河的声音，望着在暮色中仍然娇艳的桃花，开心地笑了起来。
当我的目光扫过桃林，落在桃花小屋上，脸上一阵发烫，我看到小屋门上的桃花动了，桃花中映出一双俊朗的眉眼。我看着他从小屋中走出来，径直走向我的方向。我看到他坐在我身旁，距离我只有一株花树。
他的眸子比天空的星星还要闪亮，我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天还没完全黑，那些星星，还没有完全绽放他们的光彩。只是我忘记了，他的伤也没有完全好，他的眸子里，还藏着我不能理解的忧愁和心伤。
“姑娘为小生疗伤，多费真元，小生无以为报……”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在山林中穿梭的时候，我一直是光着脚，只有走在人间的集市上，我才会像他们一样，穿起他们的鞋子。但此时的我，低头去看，却见白皙的脚上，因了雨天泥地，沾了好些泥点，夜中一望，脏兮兮的一团。我面上发窘，尽力向后缩去，但我的裙摆不够长，不足以包裹他们。
待我慌张地抬头看他时，却发现他的目光早已看向别处，眼中像是盛了一汪水一般平静，似乎刚才不过是随便一掠，并未过心。但，却入了我的心。
于是我忘记了他之前说的话，只听到了后半句，“姑娘旦有差遣，小生不遗余力。”
许多年以后，我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以及，从他侧面望去，仍然坚定得令人安心的眼神。
当时，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他却柔和地向我笑着，说，“姑娘有什么事让小生去做，我一定满足。”
我有什么事让他去做呢？我想不通，我自己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可她说“姑娘”，让我突然想起想起天山上萨米奇的姑娘说的话，脱口而出，“让你去死呢？”
他扬扬眉毛，眼神中却没有什么惊诧的色彩，反而突然溢满了伤心难过的神色，双目锁在我脸上，对我说，“姑娘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姑娘的了……”
在记忆中搜索了半响，听他说话，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死”，是很悲伤很悲伤的事，会伴随这萨米奇的姑娘的眼泪，和萨米奇满身的鲜血。我结结巴巴打断他的话，“我……我……我随便说的……”
我又像在天山一样，把头埋在膝间，紧紧抱住双腿，生怕被他看出我的双颊通红。
身前突然落下一件轻柔的东西，我从手臂中偷眼观瞧，是他素白的外衣——被我洗过的那件——轻轻盖在我的腿上，连我的脚一并包裹住了。我扭头去看，正对上他温和的双眸，里面纯净得像是天山的雪，清澈无边，我觉得呼吸突然一滞，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山中全黑下来，桃花再也看不见了，头顶的星光闪耀着他们本该有的光亮。眼前的群山幻化成伤害萨米奇的那头大熊的模样，我问他，“你怎么伤得那么重？”
黑暗之中，我听不见山风呼啸，却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他突然沉重的言语。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是长久的沉默。
“你不想说，不说就是。”彼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我想表达的不过是它字面上的意思。
“你救了我，我理应都告诉你，只是事涉师门，家丑不可外扬……”他的声音逐渐转低，“也许，没有了我，天下会更安宁……”
“不！不！”我急叫起来，转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阻止他这么想，慌乱之中，我不假思索，“我救了你，你说你的命是我的，我还活着，这天地间就不会没有你！”
他散开的眼眸突然凝望过来，夜空下我依然清晰地看见里面变换的光泽，神采奕奕，浑不似适才同他眼神相交时的颓废模样。燃烧的希望，点亮的朝阳，从他眼眸中即将溢出的欣喜，诸般交杂，我看得呆了，傻傻笑着。
他反握住我的手，欢喜得叫出声来，“你说，我该活下去？”
我重重地点点头，一瞬间脑海中浮现的是褪去衣衫触碰到他肌肤的感觉，我脸上发烧，抽出手来，低下头去，目光扫见的，正是那件被我拿去洗净现在又盖在我脚上的素衣。我慌乱地区抓它，语无伦次，“地上有泥，湿了，泥点，弄脏了。”
一双大手阻住我揭开衣服的去路，清雅的声音传来，“这件衣服，是姑娘为我洗的？”
我不知他为何明知故问，但他问了，我便点头。这衣服很好看，我偷偷试过的，比我在市镇上穿过的衣服都好看，我从来不知道心中还能藏什么事，便把这番话讲了出来。
跟着他发出的笑声，我刻在心里，那是一串响亮的清脆的笑声，不掺杂任何的恶意，也没有半点我厌憎的成分，就如同夜幕中闪亮的星子一般明亮灿烂。
他说，“我这条命都是姑娘的，何况一件衣服。”
我怯怯地从膝间抬头看他，他的嘴角洋溢着难以掩盖的笑意，他歪着头看我，眼神里都是好奇和欣喜。
“我探过姑娘的脉，姑娘师承何处？请恕小生孤陋寡闻。”
我紧紧抓了抓衣角，我不明白他这几句话具体的含义，他望着我的窘态歉然一笑，温言道，“是我失礼。我是想问，你一身好修为，我却探不出你师门所在，能告诉我么？”
同样的话，陈立风的主人是问过的，我记得我说没有时候，他的惊讶模样。一时间，我只想戏耍几句，扬起脸问他，“你这么厉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探我的脉，怎么能不知道我师门呢？”
在我，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他却突然扭捏不安起来，脸上起了一层紧张的神情，喃喃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怀疑你。我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生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