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霄把野鸡放回到火上，走远了些，掬了一把河水洗了洗脸，河水清凉，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回来坐下：“杳云，你恨过穆伯伯么？”江杳云摇摇头：“我当时刚被逐出蒲泽院，而且是师父亲自下的令，六院双山甚至大半个修真界无不视我为敌，甚至欲除我而后快。李师伯大概算是唯一一个肯帮助我的院主了，一口气给了我这么多溪竹丹。”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李德季给她的小瓷瓶，握在手里：“但就算李伯伯是一院之主，却都不敢当着其他人，只能瞒着别人偷偷放我走。临别时，他目送我离开，我看到他站在山坡上，想，我这回走了，就是真的离开了，大概再也没办法回来了，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见李伯伯一面了，更不用说光明正大地回到蒲泽院……”
江杳云的眼睛微微湿润了，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你大概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闯荡过修真界，连院门都很少出，带着小师妹下山到集市里逛逛，几乎是我走过的最远的距离。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还要时时刻刻躲避那些修真之人。说实话，我很怕，我感觉天下之大，却没有哪里能让我驻足。不瞒你说，我在蒲泽院外烧书的时候，是打算烧完了书就自尽的，只是遇到了你……”
洛霄心里一阵后怕，若是自己晚来片刻，岂不是今生都无法与她相识，不禁伸出手去，握紧了她的手。江杳云反手与他手掌相握，微微一笑，“后来我就跌入了无名谷。那里没有人，我一个人看日升日落，花谢花开，溪水流淌，蝶蜂纷飞。我从来没有过过那么平静淡然的日子，每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渴了喝水，饿了吃果子，仿佛一切都很简单，我的生活，突然就与以前不同了。当时我以为我的修为全没了，我也不在乎，所以不再修真，日日只是闲玩。无名谷其实并不大，但我每天只走一点，也不着急。似乎我的生活从来没有那般闲适。穆伯伯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出现之前，我刚刚想通刘成辨的事情。”
惊心动魄的岁月，江杳云说来很是淡然，洛霄不由自主地望着她的眼睛，此时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平静，和自己在蒲泽院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种瘦小的身躯里有一股气要爆发出来、眸子里都是坚定的感觉很不一样，是一种经过了岁月看穿了年华的傲然。
洛霄静静听着，沉浸在她的言语里。江杳云眼睛看着天际：“后来我在一片花海旁搭了个小棚子，穆伯伯时不时过来，和我下棋，吃我做的果泥。他也会翻脸，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想，隐居世外的人，总会有些自己的过往，总会有自己的古怪。不过我那时就是被众人抛弃，可谓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心里很害怕，一直以来依靠的那个家，就没有了，虽然现在想想，那里并没有很多温暖。”
把野鸡重新放回架上，江杳云继续说：“我就想在无名谷里独自终老，却遇上穆伯伯，人家在谷里待了三十年，但我却感觉不到有什么辈分的差别，反而我们却成了忘年之交，他于我而言，就是一个温暖的长者。虽然谷中花花草草都很美，生活都很好，但有了他，似乎就有了些鲜活气。”看了洛霄一眼，江杳云有些感叹：“而且，他让我第一次感觉到长辈的宠爱，那种，没大没小的感觉，亲人的感觉。我在蒲泽院的时候处处小心翼翼，这种感觉我是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洛霄要伸手过来握她的手，又停在半空，默默收了回去：“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月袖宫？”江杳云知道洛霄是怕自己太过伤心，想岔开话题，便顺着他的话说：“你走了以后不久，南宫宫主就发现你逃走了，很是震怒，还打伤了逸尘。事发突然，南宫琇紧急安排我连夜逃走。”江杳云把当时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
之前二人刚见面的时候已经大略说过，不过只是三言两语带过，此时二人再无急事，于此春日河边，对火吃鸡，又无它事，闲话别后所遇，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吃得些时候，就放在火上再烤烤，谈谈讲讲，天色已晚，二人都不觉得，直聊入夜。
望着天空的星星，江杳云抱膝而坐：“我从蒲泽院出来的时候是很颓丧的，但这次从月袖宫出来，虽然一样的举目无亲，不知所去之处，而且又在冬日，却并没有那么胆怯，大概，是心有牵念。说真的，我离开蒲泽院以后，有那么多的人本就不认识我，却不断地帮助我，不问因由，不求回报，只单纯地因为我这个人，我真的很感激，心里面也有了向往，不再那般茫然不知所以，更不是，活也好死也行的样子了。”说到此处，江杳云的双眼都闪着光。
洛霄知道她想到了逸尘，想到了南宫琇，想到了陈立风。的确是自己带她去的月袖宫，但南宫琇对她的帮助永远不能磨灭，南宫琇对她的情分恐怕不亚于自己，临行之时，为保江杳云性命，竟能舍下他随身的暖玉。他答应迎娶逸尘，大概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洛霄突然觉得心中很乱，自己从未欠过谁什么，可今生，无论是从杳云的角度，还是自己，都欠下南宫琇一个难以偿还的人情，别说自己现在的模样无法还，就是自己是刚出桃李谷的样子，南宫琇又缺什么呢？自己终究是欠下了。
洛霄不敢去碰她的手，双目也不敢多看她，可听了她这番话，心中翻腾不已：“你以前在蒲泽院没有朋友么？”江杳云低头想了想：“说起来，大家似乎都很好，但现在想来，却都很陌生。大师兄曾经放过我一次，上次在去棠香府的路上遇到了施庆同，他抓了鱼，烤了一回鱼，叙了叙旧。小师妹从小跟着我，我看着她长大，我以为我们会很好……”江杳云苦笑了一下，“人心是最难看透的，而且，也是会变的。”洛霄抬起眼睛凝视着江杳云：“杳云，随着时间和境况的不同，很多人的选择或许会和以前不同，但不是所有人的都会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