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银花呆了呆,便扑他,高举使劲一推,她歪着倒在床头柜上,腰里挨了一顶,立时闭了气,摊在地板上动不得。高举看她闭了气,心里一惊,刚要俯身去看,她却“噢——”一声嚎出来了:“哎哟,痛死我了!”接着就骂,“你来把我杀了!你个嫖客你来把我杀了!你个嫖客你半夜半夜不回家,你和你哪个婊子妈鬼混着呢,回来还打我!你有本事来把我杀了!你个嫖客你来把我杀了!你个嫖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黑肝花!在水泉县的时候,你就搅了一锅糨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在迎水的时候,又和你‘半斤粉’‘大眼睛’婊子妈!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又来了!你个嫖客你……”
觉是没法儿睡了,高举气呼呼穿好衣裳,在杜银花的谩骂声中昏昏沉沉向单位走去。
一狗二骨
高举到单位上,却见妙人儿姜姒瓶在办公室门口等他。见他来,软软地一笑。高举顿觉精神为之一爽,一夜的疲劳和烦恼一扫而光。姜姒瓶随他进了门,把一个文件夹放桌上,笑着说:“我给高厅长找麻烦来了。”高举拍拍她的手说:“我就喜欢你来找麻烦!”
“麻烦”是昨晚范怀桓跟他谈的进口设备问题,范怀桓邀请高举和他一起去欧、美考察,看哪个国家的设备好。经费厂里出,只要高厅长带队。现在,则只要他签个字。这个字,高举当然是要签的。他拿起笔,姜姒瓶却说:“高厅长先别忙签,还有一句话。”
高举一抬头,姜姒瓶一脸的媚笑,似娇似嗔似挑似逗地问:“老范叫我问一问,高厅长是一个人去呢——,还是……和夫人一起去?要是和夫人一起去,范厂长说,十分欢迎……”
高举的脸一下阴了,说:“我一个人。她去干什么!”拿起笔又要签。姜姒瓶软软地笑道:“高厅长可考虑好,不要到了那边,看见人家成双成对的……又后悔。”“不会!”他肯定地一摇头,忽又一顿,瞟姜姒瓶一眼说:“哎,对了,你去不去?你是厂里的人,你应该去!”
姜姒瓶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轻轻摇着头说:“哎——,去我也挺想去的。我女儿在美国,几年了,我都快想死了。可是……厂里经费太紧张……”高举急切地说:“想想办法嘛!我给老范说。”
高举伸手就去抓电话机,却被姜姒瓶用手按住,说:“谢谢高厅长!有高厅长这份儿心,我死了都值了!不过这次,我就不去了。人太多,目标太大,工人又要说闲话。高厅长这次到厂里去,那些烂了舌根子的,把高厅长都编排得难听的!唉,我是个老百姓,已经叫他们编排了这些年了,不在乎了。他们不应该编排高厅长!唉,这些人啊,真是!”高举手一翻,攒住了姜姒瓶的手,说:“随他们去,我不怕!”
楼道里有脚步声,姜姒瓶忙抽回手,有点夸张地做谛听状。高举也听,那脚声渐渐远去了。高举又去攒,姜姒瓶笑眯眯地看他,刚要说话,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两人都吓一跳。姜姒瓶想抽手,高举使劲攒着,电话也不接,怕搅了两人的好兴致。姜姒瓶笑笑,用另一只手拿起话筒交给高举,高举用眼神抱怨她一下,只得拿过来听。
“你干啥着呢?”电话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是个女人。高举一愣,听出是“大眼睛”,心里皱眉,想她来得真不是时候。据说肉食动物捕猎,最忌讳同时有两个目标出现,那样很容易在犹豫不决中丢失机会,因此一定要紧盯着一个不放,千万不可分心。高举没受过这种训练,但仿佛在狗面前摆的两块骨头,一块骨头上有肉,一块骨头上没有,选择也就不难做出。他大约只有一秒钟的犹豫,就作出了决定,忙把话筒在耳朵上压紧了,问:“你在哪里?”这么问时,脑子里已反映出那个小旅馆的肮脏。一听,她果然在旅馆里,心里便泛上来了,偷瞟一眼吹气如兰的姜姒瓶,截断她的话道:“这样吧,我这阵儿正开会,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忙把电话压了。姜姒瓶笑问:“谁来的?”高举怕她多心,摇头道:“嘿,我以前在迎水时的一个同事。——讨厌得很!我不愿理她。想叫我给她办事儿!”
姜姒瓶软软地笑着站起来,准备告辞。高举见了,忙去锁了门,轻跳过来搂住姜姒瓶就要亲嘴。姜姒瓶软软地笑着用双手托抵住高举的下巴,轻轻地责怪道:“你怎么不刮胡子呀?我怕痒!我最怕痒了!”说时,全身都做出惧怕状。
高举一愣,他今天早上和杜银花吵嘴,真的没刮胡子,没用香皂洗脸,没有擦面霜,也没有好好漱口刷牙,连漱口水都没来得及噙一口,这阵儿一定是满面油汗胡子拉碴嘴里粘臭满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一定是嫌弃得很了!这对他是个沉重的打击。都是那个肥猪搅的!那一瞬,高举简直恨死杜银花了。姜姒瓶见他突然愣住,笑着用眼神在他的脸上画个柔媚的弧,但这次却没换来高举的回笑,他摇摇头说:“你走吧。”
这大出姜姒瓶意外,以为高举生气了。她一看要坏事,心里有点紧张,忙扭一下身子,像初春的柳条儿般一摆,嘟起嘴,把挺耸的胸去蹭高举。她这招儿可说是百试百灵,没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高举心狂跳起来,伸臂刚要抱,却突然听到敲门声,他恨得一咬牙,忙把姜姒瓶推开。
钢铁老化
高举和范怀桓出国的事很快办了下来,他们到美国、法国、英国、德国考察了,当然,主要是转街和看景点,机器倒也看到过,至于哪个好,鬼才知道。范怀桓说美国的好,高举便也说:“对,美国的好,美国到底发达!”
于是,便决定进口美国的。那么多名称、外国字母,高举根本认不得,他的任务就是在范怀桓指定的地方签字,完了,举杯庆贺,再和姜姒瓶搂着跳舞。一切仿佛都在顺利进行,却没料到在最后关头叫牛廷华卡住了贷款。工厂亏损几百万,范怀桓也不知从哪里搞了一部分,还需贷一千万的款,牛厅长不但拒绝由粮食厅担保,范怀桓以工厂做抵押他也不批准。
范怀桓把高举请出来喝酒,点着头说:“高厅长,看到了吧,这不是冲我来的,这是冲高厅长你来的!他不让更新设备,是想卡死我们厂,卡死了厂子,就证明我这个厂长无能,从而也证明他当初要撤我的职是对的,而支持我的高厅长错了。——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
高举心里空恨空恨的,但嘴上很硬,说:“他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范怀桓说:“士可杀而不可辱!欺负我们还罢了,连高厅长他都欺负!太不像话了!”姜姒瓶的媚态里多了份豪烈的杀气,说:“就是!连高厅长都敢欺负,太不像话了!这个气谁能忍得了!我要是个男人,哼!”
美人激情,烈酒壮怀,高举豪气干云,摔了酒杯,回去就和牛廷华吵了一架。但事儿还是没办成。盛怒之下,高举去找省委朱蕤副书记告状。闵安国退休后,朱蕤分管财贸口。去了两次,都没找到朱书记,只好去闵安国那里探探风头,碰碰运气。老头子虽然退休了,但老关系还都在,却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高举很有一段时间没进这个门了。一进去,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屋子里似乎灰了暗了低了,连家什花草似乎都旧了老了过时了,眨眨眼细看,样样却都依旧。正愣着,闵安国出来了,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一向讨厌狗的倔老头子竟然异常亲热地抱着那只一个黑眼窝的“淘淘”。高举嘴里问候,心里慨叹,钢铁都会老化啊,一个看上去好像永远不会变的硬汉竟也变了!
然而,一开口,原来的闵书记又回来了。高举试着讲他认为是牛廷华劣迹的种种事情,还未讲到一半,闵安国就不耐烦了,推开“淘淘”,往沙发里一靠,说:“小高啊,我看你的思想有问题!我管了多少年财贸,老牛是怎么个人我不知道!那是个直人,是个很好的老同志,工作方法也可能生硬些,那是可能的,但你要说他搞阴谋诡计,想整谁,我不相信!省上的领导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是鬼话,不是人话!我告诉你,你要跟这样的人闹矛盾,问题肯定出在你身上!”他遥向高举一指,高举不由向后一躲,“这我可要给你交代清楚,你回去好好工作,好好和老牛搞好关系。今天这个话再不能给别的领导说,说了对你没有好处……”
“什么话不能对别的领导说?”秦玉婷靸着拖鞋出来了,她的样子倒没有大变,“哦,小高啊!好长时间都没见你了。不过你送的麦胚我都收到了。——老头子又说你啥呢?你不要理他,他的那一套都老掉牙了,还是延安时候的那一套,谁爱听!”
闵安国见打断了他的话,皱着眉挥手让她去。秦玉婷不但不去,还坐下了,又和高举说麦胚、狗、健身器……闵安国不爱听,要教育高举,两人先争着说话,后来又争发言权,再后来又互相抱怨,“淘淘”也“汪汪”地加入了战团,嚷着嚷着,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争的是什么了。高举知道在这里没他的好果子吃了,等个空当,赶紧告辞。
从闵安国家出来,高举心里很灰,他觉得人生真是太快了,还未觉得怎么样,一个人就老得成了废物,这人活得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及时行乐。他忽然没了与牛廷华斗争的兴趣,打电话约姜姒瓶,想到酒店里开房间,却被姜姒瓶好灌了一通酒,还以“男人”“男子汉”“胆小鬼”“牛不抵牛是■牛”等说词连激带哄地上了一堂政治课,这才又鼓起了勇气,答应和牛廷华斗下去。
白洁
一个星期天,高举终于打听到朱蕤书记在家,他怕电话联系遭拒绝,便直接坐车去找。行前,和他的几位牌友商量拿点什么礼品?这些人并无实战经验,也只好凭想象乱出主意。一个说:“你不是有牛鞭吗,朱书记娶了个白脸小媳妇,最需要壮阳药,你把牛鞭带上,肯定最受欢迎。”其他人急着让他出牌,也起哄说:“对,对,对,好礼,好礼,一定受欢迎!一定受欢迎!”
高举以为得计,真就带了几条风干的牛鞭去了。
朱书记住在省委后面,到第二道岗前,高举掏出工作证正登记,猛见后面又来一辆车,门开处,走下一位白衫白裙的少妇,也不看人,天鹅般伸着脖子往里走。高举心里惊叫一声“奶奶”,这不是朱书记的小夫人白洁嘛!忙赔笑上前,说他来找朱书记。他跟朱书记下乡时给捎过东西,白洁认得,便一块儿进去了。
白洁可是个不一般的女性。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闲待了几年,谁知竟做了省委副书记的小夫人。在省委领导的夫人中,她是比较特别的。首先是她不吃肉,连鸡蛋也不吃,只吃蔬菜。不过,她对蔬菜有要求。大棚里的菜她不吃,说大棚里的菜喷过农药;大田里的菜她也不吃,说大田里的菜上过大粪。她吃的蔬菜,一部分来自农科院蔬菜研究所,一部分要在自家院子里种。院子里的花圃被分成电视机屏幕大小的格,每个格里一个品种,还不能上化肥、农家肥,只上油碴或油碴一类又干净又有营养的有机肥。这些菜都是她自己种,只从农科院请了个搞蔬菜栽培的副研究员作指导。有了虫子也不打农药,要人用小镊子去夹。
保姆夹,帮她种菜的技术员也夹,她自己也夹,有时下面来找朱书记的地委书记、县长们在等书记的空儿里也帮她夹。冬天则只吃从日本或加拿大进口的“无土栽培脱水蔬菜”。她不仅自己吃素,还要求朱书记也吃素,但朱书记是场面上人,应酬多,吃不了素,她便规定每周至少要吃两天素。其次,她的穿着也特别。她姓白,爱穿白。夏天是白衫、白裙、白凉鞋,冬天雪豹皮夹克、雪貂围领、白色北极熊皮鞋。卧室里更是雪洞一般。朱书记要进去,也得冲了澡,穿上冰岛产的白蚕丝睡衣,换上她卧室专用的澳洲树獭皮软底双层澳绒精纺衬垫拖鞋,戴上一顶厨房大师傅样的深桶白睡帽,才能进去。别小看那睡帽,样子虽然不怎么样,却是白洁随朱书记访问斯里兰卡时,祥公主专送白洁的礼物,尊贵着哪。
朱书记家里有这样一位姑奶奶,来访的厅局长们可都加了百倍的小心:要来拜访朱书记,虽然不至于提前七日斋戒,但不换了干净衬衣洗了澡,收拾得整洁体面,哪敢进屋。即使那样,也是进来时提心吊胆,出去时如获大赦,要是赶巧没碰上白姑奶奶,心里不知要念多少声佛。
高举碰上的就是这位白姑奶奶,还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万幸,心里正自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