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也是想要出人头地的。他见许多人都把名儿革了命,男“向东”“卫东”“革命”“造反”等等;女“要武”“奇志”“卫红”等等。想想自己,“高洪”,虽然老师起名时说过,是“洪运当头”“洪福齐天”的“洪”,但读音和“浑蛋”“浑■”的“浑”一样,别人叫时,他总怀疑那人心里想的是“浑”字,又不好问,不好回骂,总觉得吃了亏,何不也改一改?
他征求姚玉虎的意见,姚玉虎正写大字报,想跟他玩笑,笑道:“你姓高,干脆就叫‘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算■了!”高洪摇头,说:“不好,太长了。”姚玉虎道:“你懂个■!长怕啥!长了才好呢!这个名字才绝呢!水泉县保证第一,你说对不对?”高洪一想也对,笑了,说:“行。我就叫‘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
他扳着指头数了数:十五个字。
字是多了点,但这名字绝啊!水泉县第一!
名字有了,得宣传出去,高洪想了个妙招儿:找几张红纸写了个“毛主席万岁!”下面署上“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贴到县招待所门口。街上的人以为是新“大字报”,凑过来看,只听一位说:“两条标语,字儿怎么一大一小?”
高洪回头看,是位胖胖的小个儿年轻人,不认得,便瞪了他一眼,说:“什么两条标语,下面是我的名字!”人群中一阵议论:“哟,名字!”年轻人一笑,说:“高!高家庄的高!”高洪记得这句话是一部电影里汉奸称赞鬼子的,又瞪他一眼,说:“你懂什么!我这名字,在水泉县、全中国、全世界都数第一!不仅思想红,而且字是最多的!世界上他谁有十五个字长的名字!”
那年轻人眼睛转了转,说:“不对。英国王太后伊丽莎白·安姬拉·玛格丽特·鲍依斯里昂的名字就比你长。”高洪愣住了。年轻人说:“不信你数数,十六个字。”他说着,又掐着手指头慢慢数给高洪听。高洪也暗自数着,果然是十六个字。
他有些不信,说:“你编的,哪有这么个人!”年轻人说:“你学没学过世界历史?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有名的女强人,丘吉尔称赞是‘最有勇气的女人’,希特勒称为‘欧洲最危险的女人’,谁编得了?”高洪不知真假,但见人家说得理直气壮,就有些气馁,声音低了些,说:“那是外国人。在中国,我的名字他没人能比得了。”
年轻人又一笑,说:“不对。我们学校里一位同学姓无,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也是十六个字!不信你数数。”高洪又一愣,暗自数了数,果然,没话说了。旁观的人哈哈笑着散了。年轻人嘿地一笑,也走了。只剩高洪无聊地在标语前站着。
高洪丧气地回去说给姚玉虎听,姚玉虎说:“哎,这个容易,你想压过他,再加字儿嘛。你可以叫‘高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嘛。十九个字,不就压过他了。他要再加,你还可以加嘛。你就叫‘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嘛,二十二个字。你还可以叫‘高举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嘛。二十四个字。对不对?容易得很!”
高洪心里懊悔,舔舔嘴唇说:“我当时没想到。”姚玉虎忽然说:“不对,你上当了。姓‘吴’的‘吴’是口天‘吴’,哪有无产阶级的‘无’!”高洪拍一下大腿,说:“我上当了!——他妈的,这小子是哪个单位的,我以前咋没见过?”
同志战友
高洪又得意起来。
他正得着意,一位“胡不爱红装爱武装”女士慕名打来了电话,说:“哎呀,我可找着战友了!我改了个名儿,那么多人都不理解,嫌字儿多。他们懂啥呀!这下好了,我有战友了!——你年龄多大,结婚了吗?”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同志没有思想准备,听声儿像是女性,又有点像是男性,水泉县不大,县城里的女人差不多他都知道,这位却陌生得很,他稍稍迟疑了一下,那边立即说:“那这样吧,咱们见了面再谈。”
等“胡不爱红装爱武装”女士的那阵儿,“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同志思想可就飞驰开了,正好墙上有一张“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民兵画,他便盯着那画儿出神,想着要是能和这么一位“爱武装”成双成对,那……
他还没有想出眉目,“胡不爱红装爱武装”到了。“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差点没吓得叫一声“妈”!
她个头儿像巨海怪,往门口一站,屋子里马上暗了一截,一身褪色的黄军装紧巴巴地捆在身上,扣子差点没给绷飞了;一顶发白的旧军帽,别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太阳”像章;拦腰一根皮带,扣在最头的眼儿上,胸前也是大大小小的“红太阳”像章;胳膊上一箍“红卫兵”袖标;年龄嘛,她自称三十刚过,可看样子至少有四十岁。要不是事先知道她是女同志,还真不敢肯定她的性别。
她是城关屠宰场的临时工,任务是烫猪、拔毛、倒下水。平时最爱吃猪大肠。“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工人阶级”,于是也起来“造反”,参加了“红卫兵”。因为在“打倒”的内容上和丈夫观点不同,用旧报纸写了张“申明”,贴在县招待所门前,宣布和丈夫离了婚。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小老保”,一气之下,都交给了丈夫,自己只身出来闹革命,这阵儿正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结为战友夫妻。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同志咽了口唾沫,没说出话来。“胡不爱红装爱武装”同志见面前是位二十郎当岁的瘦小伙子,脸虽然黑了些,她倒不嫌,问题是他吃猪大肠的年头太少,便泄了气,不提结为夫妻的话了,谈了一阵“革命”,结成了“战友”。
又一项“第一”
“胡不爱红装爱武装”刚走,姚玉虎和胡千嘻嘻哈哈地进来了,说:“这母大虫干啥来了?是不是找你配种?要找你配种就找对人了,这母大虫也只有你高大×能降得住!”高洪说:“不要胡说。”姚玉虎笑道:“我胡说啥,你看她的个头嘛,那么大的个子,一张×还没有一尺二?不是老叫驴能降得住!”胡千也笑道:“哦,高洪,我听姚团长说你的那个东西美实得很,拿出来我们欣赏欣赏,看是真的假的。”姚玉虎立即道:“哦,你们两个比比,小胡的家伙也美实得很,比一比,看谁的大?”
高洪心里得意,不屑地对胡千说:“要比,你一边儿歇着去!咱姓高的没别的本事,那个玩意儿不敢说全国第一,水泉县第一是稳拿了!”姚玉虎叮一句,说:“不要吹牛,拿出来看了再说!”高洪说:“不能白比,比输的怎么说?”姚玉虎道:“谁输谁请客,咱们三个人下馆子!”高洪、胡千齐说:“好!”
便关窗闭门,各解裤子,胡千解得慢,高洪一掏出来,他就叫了一声:“哎哟——!我认输!我认输!”高洪得意非常,还甩搭着叫胡千拿出来比。姚玉虎看得恶心,说:“你快收■回去吧,人家认输了,你还要咋!”高洪这才收回来,一边系裤带,一边说:“走,下馆子,不许赖!”胡千说:“不赖,不赖。”
三个人往外走,姚玉虎还笑个不住,说:“以前只是听说,今儿才亲眼见了。第一!第一!水泉县绝对第一!这下你有两项第一了:水泉县名字最长!水泉县鸡巴最大!干脆,你以后也别叫高洪了,叫高大×算■了!——哎呀,那哪里是人的东西!你怕把哪个老叫驴的家具割来吊裤裆里了吧?”他说着,做一个双手平握巨矛向前挺进的样,哈哈笑着:“高举大×,奋勇前进!哈哈……”
胡千说:“叫高大×也太鲁了,依我说不如叫‘嫪毐’。咱们水泉县的‘嫪毐’。”高洪问:“嫪毐是谁?”姚玉虎笑道:“你连嫪毐都不知道?大×!大嫖头!把秦始皇他妈都嫖了!”高洪听了,嘻嘻地笑,说:“哈,那才嫖美了!”胡千想了想,说:“要不就叫‘西门庆’吧,西门庆通俗些,知道的人多,人一听就明白。”姚玉虎点头,笑说:“行,西门庆就西门庆!”高洪连西门庆是谁也不知道,但怕人家笑话,没好意思再问。
遭逢大小“癞皮狗”
要是高洪的“反”一直造下去,本可以进入“八大金刚”之列,并进而在后来的“三结合”时捞个一官半职,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夺了辆摩托车,几个人打赌,从南门到照牌山打一来回,谁用的时间最短就归谁骑,高洪求胜心切,栽到了沟里,一条腿子也给折断了。只好去养伤。
病室里,有一位“病敌”,叫赖守义,是原县委组织部部长,被“造反派”“批”断了一只胳膊,也在这里住院。县组织部部长当然算“当权派”,“大字报”上都叫他“癞皮狗”,高洪也叫他“癞皮狗”,自然不是“病友”,只能是“病敌”。
高洪刚被抬进来时,虽没有昏迷,但却颇有些疼痛,紧闭着眼忍痛,没注意同室是友是敌。待到疼痛过了,才发现对面床上是敌非友,而且是一条“癞皮狗”。他本来要把这“癞皮狗”赶出去的,却意外地发现,这“癞皮狗”住院还有人侍候,而且,侍候他的还是位大姑娘,这使高洪有些意外。在她来送饭的时候,高洪偷偷看了几眼,发现她外貌有点儿像尚秀秀,只是比尚秀秀略高一点,略胖一点,细看却又不像;她说话似乎和兰子一个味儿,细听又有差别,不像兰子的声儿那么细,那么甜。高洪心里有点恨恨的了,这小“癞皮狗”怎么会来侍候老“癞皮狗”!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年龄,现在似乎已经过了“年轻小伙子”的阶段,正在向“老小伙子”迈进,再不找个对象,可就是“有青春不用,过期作废”那话儿了。
上小学的时候,他追逐过村里的兰子,曾让他母亲去提过亲,人家没答应。参加工作后,家里也曾谋划过几回,但那时他刚参加工作,一来年龄还小,二来因在县人委工作,心还高,觉得农村的女子似乎太土,便拒绝了。母亲摸不着儿子的脉搏,还以为儿子在外公干,一定有“洋媳妇”进门,提过几回,也不再问。高洪呢,先在“十姐妹”中混,没混出名堂,后来想混尚秀秀,却混到鸡肠子河去了。洋媳妇没混着,土媳妇也给耽误了。在鸡肠子河他和小地主媳妇相好,但人家有主儿,他只能偷偷摸摸打打边鼓,正式上阵人家可不答应。
他忽然有了一种很饥渴的感觉。
小“癞皮狗”扶着老“癞皮狗”出去散步的当口,他从兜里掏出个塑料带儿裹着的圆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并在想象中把小“癞皮狗”的形象和自己放一起观察,觉得好像是天生的一对。只是自己的脸似乎有点黑,皮肤也太油,特别是夏天,一出汗,脸上便腻腻的,年轻女子大约不会喜欢。
他忙把小镜子装兜里,一条腿很麻利地跳下床,就在床边半坐半站地洗开了脸,先用肥皂去油,再用香皂上味,取毛巾使劲儿擦干了,剜一指头香脂,放手心里搓匀,才往脸上抹。又取出小镜子来对着看,腻油是取掉了,黑却亦然。叹口气,对着镜子摇头,爹妈给的,没法儿,想找出几项优点来抵消抵消,大小“癞皮狗”却回来了。他慌忙藏起小镜子,上床装睡。
发现一朵花
这一晚,高洪颇有些失眠,兰子、尚秀秀、小“癞皮狗”轮番在他脑子里转,转得他大腿根旁硬邦邦竖起一物件儿来,用手弯也弯不下去,三弯两弯,竟弯出湿漉漉一片来,这才心里恨恨地渐渐睡去。
他开始留心她的一举一动了。他发现老“癞皮狗”喊她“杜银花”,便有些高兴,也立即在心里叫她“杜银花”。他还发现她把老“癞皮狗”叫“姑父”,又高兴了一层,原来是老“癞皮狗”的妻侄女,而且,看样子还没有结婚!
他继续观察,发现杜银花挺勤快,老“癞皮狗”的瓷茶杯,又重又笨,里边很厚的一层茶垢,她来不几天,便洗得干干净净了;打水、送饭、换洗衣服,都是很烦人的工作,而她却都干得有条有理。他还发现,她比尚秀秀壮实,比兰子有人情味。论外表,眼睛虽然不大,但很明亮;脸略略扁平了些,但细看,五官都长得是地方,一点也不难看;而且,胸前的凸起,则明显比尚秀秀的挺耸。更勾魂摄魄的是,她是来伺候老“癞皮狗”的,但出门进门,总要向他这边很有情意地瞟一两眼。
高洪心里翻腾开了,终于无话找话和老“癞皮狗”接上了话口。杜银花也公开和他笑着点头了。又由点头到说话,终于成了熟人,也知道了他叫赖守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