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希森知道他来这里是例行公事,和大家见个面,打个招呼,并不真的要他汇报工作,也忙站起来,一边伸双手抓住闵书记的手摇,一边向上仰笑着挽留:“咋走呢?再坐坐吧?再坐坐,我把我们的工作给你好好汇报一下,书记给我们多指导指导……”闵安国抽出手来招一下,坚定地说不了,汇报到会上再听。冯希森只好很无奈地表示遗憾,说书记没听他的汇报就走了,书记真是太忙了,操的心太多,要注意身体。一边伸一只手在闵安国的腰上虚揽着,一只手指引着方向,仿佛保护着一尊名贵的瓷器穿越人来车往的街区,一直把闵书记护送到要去的房间才返回来。
文凭嘛,也就是张纸
高举在门口等着和他告别,冯希森不容分说,又把高举拉回房间,按到沙发上,一边坐,一边说:“来,书记走了,咱两个再聊聊,刚才没顾上聊,叫书记打断了。现在咱们好好聊聊。”高举也不想就走,他心里还惦着那消息,想再问仔细点。冯希森把消息来源告诉了高举,说:“这没一点问题。你看着我在下面呢,上面的啥事我都一清二楚的。不是我跟你吹牛,经我的手送到省上的厅级干部也四五个了。你别看我只是个地委副书记,官不大,我可有一帮子能干的朋友呢,差不多都是地厅级。——你好好干!一到副厅就不一样了!你不当这个官,不知道;一当上,你就感觉到了,不一样!大不一样!人为啥都想当官?官和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厅级干部和老百姓更不一样!哎——,你当上再试试,下一次来,我听你谈体会。”
高举满心高兴和感激,嘴里还要谦虚,说不知道能不能当上,竞争激烈得很。冯希森鼓励他,说没问题,一定能当上,他就等着喝他的喜酒了。高举仍忧虑,担心学历上有麻烦。冯希森问他上过什么学,高举不敢说他是初中肄业,嘴里支吾,含混地说他上过中学,但毕业证丢了。冯希森说高中毕业证用处不大,现在大学生多了,问高举能不能想办法搞到大学文凭?高举摇头,冯希森说迎水地区只有一所师范专科,算大专,要不就先给搞张大专文凭抵挡一下。高举喜出望外,马上说行,要能搞上,实在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冯希森说:“这没有啥。算啥呢,师专的校长我认识,叫他花上几毛钱买上张证子,把他们的那个章子盖上个,不就是一张文凭!也就是几毛钱的事儿,有啥呢?文凭嘛,也就是张纸,他一年给这个发,给那个发,不知道要发出去多少,咱们就要他一张,有啥为难的。现在是中央有这么个要求了,咱们才找他;要没有这个要求,我们还不找他呢!这种事儿,不要看得那么重。中央那么要求,也是有道理的,那是要求把有真才实学的同志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关键要看有没有真才实学,不是要看那一张纸!要看那张纸,那谁都能搞到,你说谁搞不到?是不是?”
他说一句,高举点一下头,心里十分受用。要走时,冯希森嘱司机小马道:“小马,你跑一趟,把高主任送到家里。高主任是我的老朋友,你要关照得好好儿的!关照不好我回来可不答应。高主任,你要用车就说一声,让小马跟你跑。我知道,你现在用车没有在地区那么方便了。省委是大机关,用车的人多。你要用就说话,不要客气。小马,你跑一趟,把高主任送到家里。”他把声音放低,“你把‘那个’取两瓶,给高主任送到家里。”
高举知道是冯希森感谢他的礼,忙客气说不要,冯希森执意说:“你不要管!你不要管!我跟小马说话着呢,你不要管!——这小马都是自己人,可靠得很,你完完全全放心。这都跟我跟了多少年了,没一点问题。不可靠不放心的人我也不会要。你放心!”
他说着话,一直把高举送到招待所门口,看着高举上了车,才回去了。
风马牛的事儿
高举既得着了消息,要表现积极,早上便起得早了,上班也早,下班却晚。在班上又是抢着打开水,又是拖地,和当年学雷锋争取入党当积极分子一样,可惜单位上都是抽水马桶,又有专人打扫,要不他积极起来,说不定会去掏厕所。群众来信,他也亲自拆看了,这一方面是一种积极;另一方面,他还有个想法,就是看能不能再碰见告他熟悉的官儿的信。
组织部他也不时去打一头,拿封群众来信,虚心地请教他们该怎么办,顺便给在场的每人一支好烟,或把只抽了一两支的烟盒“忘”在谁桌上。小孙是高举的部下,因是大学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平日很少交流。高举这时对她的态度也突然好起来,主动向她征求意见:“你看我工作中有什么缺点、错误?请你多批评指正。”态度之谦虚,吓得小孙心里直发毛。
几天后,组织部的李发智副处长和干事纪军去信访处考查,小孙才明白原因。听李处长征求她的意见,她怪怪地笑说:“好呀!好呀!高处长命大呀!”问她高举可不可以提拔,她撇着嘴冷笑,说,“应该呀!怎么不应该?省委大院里的人都应该提拔!赶快提吧!最好今天就提走!”她笑一笑,“我也应该提拔。不过,我没有那个命。嘿嘿。”
李发智和纪军要走,小孙送到门口,忍不住笑道:“也挺滑稽的是吧,给粮食厅配厅长,却在我们这儿征求意见。我们有什么资格同意人家的事啊!——粮食厅的人要知道了,还不给气死!”
李发智和纪军都一愣,他们习惯成自然,倒没想这个。纪军自言自语似的嘟哝:“真的哎!”小孙更笑了,说:“可不就是真的。风马牛的事儿,我们说得着吗!”
两人刚一走,高举就回来了,脸上挂着几斤笑,向小孙打听,他们是不是来考查他的,都问了什么,她怎么说的。小孙腻味,想你也含蓄一点嘛,强装笑脸应付了几句。
下班时,小孙推自行车出来,正好碰上纪军,她凑过去悄悄问:“哎,小纪,我们高处长真的要提拔?”纪军说:“当然真的,我们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哼!”小孙撇嘴摇头,“他要能当厅长,我就能当省委书记!——这是谁的主意?真瞎了眼!”
“嘘——”纪军压低了声音,“闵老头子。”小孙便不说话,闷一阵,又问:“哎,听说你们的‘大赤包’也要提?”纪军看她一眼,说:“你说郝蕾?”小孙说对。纪军一笑,说:“你的嘴也太损了!——我们的副部长!”小孙说:“为什么?就因为她亲家是人大主任?你们怎么尽干这种事?”纪军说:“我们?”小孙说:“不是你们是谁?老百姓总没有权力!”停一阵又撇嘴说,“你们的‘大赤包’和我们的高是一路货!一对儿草包混球!你知道不知道,‘大赤包’的月经带老在手提袋里塞着,那个脏!”纪军摇头叹息,说:“有什么办法?人家说快到站了,说给个待遇让安心退。要不,还闹着不退。”小孙气不过,说:“那也给我个待遇我退。——尽是惯出来的毛病!”
李发智骑车过来叫住了纪军。小孙骑车要走,却见高举推着自行车在后面。她心里一惊,下午明明不在,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她心跳着怕她的话大了,忙说:“高处长您到哪儿去了,我找您找不到?”高举说:“我下午和组织部的人聊了聊。有事吗?”小孙说:“有您两封信,我放您桌上了。看见了吗?”高举一犹豫,问:“啥地方来的?”小孙说:“一封好像是迎水地区。那一封我没看。”
高举忙掉头回去看信。
大学生
高举办公桌上放着两封信。
一封,是冯希森寄给他的大专文凭。他是半月前开始“上”大学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毕业”了。他高兴得“啊呀”一声,捧着那“亲爸爸”亲一口,再亲一口。不,比“亲爸爸”还亲,是“亲亲爸爸”!亲爸爸升不了他的官,“亲亲爸爸”却能!他看了又看,真有点看不够,末了把本本“啪”地一拍,自豪地说:“他妈的,老子也是大学生了!”想即刻送到组织部去,知道都下班了,只得忍着。
另一封,亲奶奶,竟是张贺卡,是“大眼睛”祝贺他生日的!绝了,双喜临门!
他这才记起,昨天是他生日。这些天,只关心了提拔,自己的生日都忘了,难为她倒记着。他高兴,亲一口,再亲一口,又亲一口!仿佛把小肉肉从上到下亲了个遍,一股热气从腹中生起,直冲两股间,那里便觉热硬起来,他不由自主哼了一声。
待那股热劲过去,他才歇口气,慢慢看卡上的话。这大约该算是情书,虽然简短。她只有初中文化,不会风花雪月,无非直白的“想你”“爱你”之类,倒对高举的胃口。只是末尾“吻你”的“吻”字,他却认不得。说是“忽”吧,“忽你”好像不通?说是“勿”吧,半拉又多出个“口”?怪了,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学问?他端相半天,莫非是“咬”?半拉一张口,半拉张牙舞爪地像个手,是连抓带咬的“咬”?“咬你”倒能理解,挺像她的性格,他俩在一起她倒是常咬他,只是没这么问候人的!不管了!他一抬下巴,说:“咬,我先咬你!咬你个×!”
他愉快地哼着“啷格里格啷”准备开拔,将毕业证翻开来摆在桌上,他要让处里的人明天来都看见,他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和你们这班王八蛋一般齐了,往后别他妈在老子面前再神气。很响地碰上门,仿佛要通知全楼的人知道,咱老高也是大学生了!大学生真给人添分量,脚步也响得特别——他妈的,大学生就得是这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