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举跪地求饶的当儿，穆子录正在播音室门外，他是去送稿，边走还边看，想再把把关，眼睛在稿子上，要推门，却听里面一声娇喝。他猛一哆嗦，条件反射，推门的手缩了回来，同时抬头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却见站长跳过去关了扩音机，又跳回来给黄玉霞跪着磕头。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缩了头，转身要逃，担心播音室的窗玻璃泄秘，一弯腰，猿似的四肢着地，从播音室窗下爬了过去。窗口一过，忙站起又逃，却见潘机师慌慌张张往播音室奔。潘机师是负责线路维修的，听播音突然中断，以为出了故障，跑去抢修。他一眼看见穆子录，问：“咋了？”穆子录一愣，一把拉住，想说那里去不得，那话儿却堵在嗓子眼里出不来。潘机师着急，眼睛睁大得超出了镜框，又问：“咋了？”穆子录心里一大堆话，嘴上却没一个字，只拿手在他眼前摇。潘机师不懂，听身后门响，回头一看，高站长从播音室出来了，忙撇下穆子录，又奔了站长去，边奔边还问：“咋了？”高举还没来得及回答，喇叭又“哇”的一声响了。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高举心慌慌地向外走，谁也不看，一径逃出广播站去了。
安玉如从屋里出来，见穆子录要进屋，问咋回事？穆子录只想躲起来，摇手说不知道。安玉如以为他真不知道，便自己去看。到播音室门口，正碰上问过情况向外走的潘机师，见她向里去，以为也是去问情况，说：“没事，小黄误操作了一下。”安玉如点头笑笑，仍向里去。黄玉霞见安玉如来，忙招手，不等问，便一五一十，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安玉如眉毛都立起来了，说：“太不像话了！还是领导！整个一个黑猩猩，还这么不要脸！走，告他去！”黄玉霞脸上苦苦地说：“别。这种事儿，怎么跟人说？”安玉如道：“你也太软弱了！”黄玉霞说：“不是……”安玉如不听她的，说：“不是什么？”
两人正争辩，门被推开，徐婉青站门口往里看，说：“快关机！都啥时候了，你们也不听听播的什么。”说完关上门，边向回走边嘟囔，“播音时间，闲人不许进播音室，就是不听。播完了有多少话不能说，非要在播音时间说。真是的！”
黄玉霞一看表，新闻早完了，广播里正在播球赛。她忙关机，连“今天播音到此结束”都忘了说。
猎猩计划
黄玉霞和安玉如都气坏了，安玉如义愤，黄玉霞惊魂未定，两人都忘了吃午饭，急急忙忙去找林达。一见面，还没开口，林达劈头就问：“你们今天咋回事？广播停了一次，后来转播又好像没人管了，最后连句结束语都没有。是怎么了？”安玉如看一眼黄玉霞，笑顶林达一句，说：“你监视得倒挺紧的！”
三人叽咕了一阵，邱萍来了，进门就喊：“我就知道你们肯定都在这儿。——广播站今天出啥事儿了？”话未完，县宣传部部长解维忠一推门进来了，见屋里好几个人，说：“哦——，你们都在这儿。广播站今天咋了？出了啥问题？”
黄玉霞往林达脸上看，不知该怎么回答。林达笑一笑，说：“嗯——，我正准备问呢，还没问。解部长，你事儿多，这件事儿交给我去办好不好？我查清了再给你汇报。”解部长还怕人推诿，正巴不得呢，忙说：“那好，就交给你，你负责查清楚。这不是小事，全县几十万人都听着呢，不是耍的。”说完，严肃地点点头。
林达有点欣喜，刚才她还没主意，解部长一来，她倒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邱萍不知道咋回事，还问，安玉如又给她简单说了一遍。邱萍一听，也来了气，叫嚷道：“写大字报！太不像话了！哪里有这样的领导！干脆在广播上播，让全县人都知道，把他搞得臭臭的！”黄玉霞善，虽生气，却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唉一声，算是温和的反对。安玉如和黄玉霞唇齿相依，自然不想就这么罢了，但也不赞成邱萍的大闹，说：“听听林达的。”
林达一直未说话，见几个人眼睛都瞅她，才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她微露一笑，好像忍俊不禁的样子，“罢休，我们当然不能就此罢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让他以后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但是，还不能闹得太厉害。邱萍的法子不行。不能闹得满城风雨。这关系到小黄的名誉，不能不顾。所以我想，既要教训他，还不能让外人知道，只能限在咱们四个人的范围里。办法嘛，我想这样……”
她走过去锁上门，回来说，“我以宣传部的名义打电话找高举，就说领导让我查广播出事儿的问题。他做贼心虚，肯定紧张，肯定要找小黄压蔓，这时候，小黄就可以折腾他了。你要非常气愤，装着要大闹一场的样子，让他日夜不得心安，好好让他紧张紧张。我从上面不断给他加压，小黄不依不饶地折腾，两面夹攻，什么时候小黄满意了，我们再说饶他的话。你们看行不行？”
“行。我赞成。”邱萍最先表态，一副完全赞同的神情，她一手攒拳，“就叫猎猩计划！”安玉如也说：“行。猎猩计划不错，我也赞成。——不过，小黄要表现好一点哦！”林达和邱萍也给黄玉霞加压，让她硬一点，好好磨一磨高举。黄玉霞点头说行。几人见她口气不是很坚决，一齐说：“怎么有气无力的？你要下决心，你要松劲，我们还闹个什么劲？我们可是为你，你要不想闹，就早点说，我们也不管了。”黄玉霞见大家仗义，她岂能退缩，心里虽犹犹豫豫，但口气却比刚才坚决了。
“好，全体通过。”邱萍表现得最活跃，说，“来，我们四个一起喊：猎猩计划开始！”她先伸出手去，安玉如伸手按在她手上。林达笑一笑，也伸手按上。三个人便都看黄玉霞，黄玉霞颇为感动，但心里觉得勉强，苦苦一笑，也把手搭上去了。四个人的手搭在一起，邱萍轻喊一声：“一二，开始！”
一谒黄玉霞
黄玉霞和安玉如要回广播站，刚出县委大门，天却下起雨来，两人抱着头一阵猛跑，可到广播站时还是淋透了，衣服贴在身上，凸凹部分都清清楚楚地显露了出来。这里是高原地区，凉风一吹，冷气直往肉里钻，好在两人是跑来的，体内热，也不觉得冷。
徐婉青正在房檐下看雨，想说什么，又看她俩的狼狈相，忍住了。直到两人换了衣服，她才蹭到黄玉霞屋里，说：“刚才宣传部来电话，调查中午的播音为啥中断。我说我不知道。”黄玉霞知道是林达行动了，但装糊涂，还问道：“那咋办了？”徐婉青说：“我不知道情况，只好去叫站长。站长不在家，我给门缝里塞了个条子。”说完往回走，嘴里还嘟囔，“我那么多年都没有出过事儿，你们一来就出问题，也没人管。”
黄玉霞肚子饿了，拿几片饼干嚼着，去找安玉如拿主意。安玉如也正拿饼干，见黄玉霞来，把饼干盒子往她跟前一推，示意一起吃。黄玉霞边嚼边说了徐婉青说的情况，安玉如看看表，说：“不管。马上就吃晚饭了，吃了饭你睡觉。他来了你不要开门，今晚让他先急一急。”
吃完晚饭，黄玉霞真就关门睡了。宣传部又来一次电话，徐婉青一听又是问那事，放下电话去找黄玉霞，黄玉霞隔着窗子说她不舒服，没起来。安玉如上晚班。徐婉青只好回电话说：“高站长还没来，我下午找过，已经给家里留了条子，他来了我让他到宣传部汇报。”
原来高举还在体委住，他中午从广播站逃出去，昏头昏脑地几乎不辨东西南北，幸亏双脚还算识途，把他带回了家。杜银花正给体委职工做饭，想起炉子上还坐着水壶，抽空跑回来看，一见高举，交代一声，就要往回跑，却让高举叫住，问：“你……今天听广播了吗？中午。中午广播中断的那会儿，你听了吗？”杜银花说：“没仔细听。咋了？”高举说：“广播中断的时候……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杜银花问：“什么声音？”高举说：“杂……音。有没有什么杂音？”杜银花摇头：“好像……没有。我没注意。咋了？”高举放了一半心，说：“没咋。我随便问问。如果有杂音，说明机子有问题了，要更换机子。——没有？是没有？还是你没仔细听？”杜银花说：“我说不上。我还忙着呢。你把水看着。”她那边锅里还炒着菜，顾不上多说，匆匆跑了。
高举还不大放心，又问了体委的一位学员，那位也说没听到别的声音，高举这才把心放下。喊声没从广播里传出来，麻烦程度就小多了。
杜银花再回宿舍时，高举已经包着头睡下了，说他不舒服，嘱咐杜银花不要开门，要有人找，就说他不在。所以徐婉青去敲门，没人应，只写个条子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等人走了，高举才下来拿条子，心里更乱了，晚饭也没吃。杜银花见他脸色很难看，真以为病了。高举睡到晚上，睡不住了，不知道站上有没有什么情况，只得挣扎着起来。
街上下着雨，商店都关了门，只有供销社对面的一家私营小卖部开着。他以前从不进这里面，可现在却再无处可去了。小铺只一间屋子大，点盏煤油灯，鬼火似的，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高举问有没有点心。那老头盲了一只眼，动作也极慢，用手拿一块给他看，不知是哪年的，都风干了。有心不要，又没别的，只好买了二斤，包好了，用纸绳儿捆了提着。一出门，雨打在脸上，像鞭子抽似的，这才想起出来时没拿伞，怕打湿点心纸，塞衣服里藏着，低着头，缩着脖子，任由风骂雨打，凄凄惶惶，向广播站走去。
到广播站门口，还不敢进去，站街对面远远地向里看，院子里倒安静，却仿佛布满了杀机。密密麻麻的雨箭在朦胧的黄光里作斜线射下，像给末日审判布下的天罗地网。高举迟疑着。这一溜宿舍，黄玉霞东边是安玉如，她肯定在；西边是徐婉青，她多时在家里住，值夜班或下雨时也在这里住，今天不知道在不在？徐婉青西边是肖宗泉，也在；再过去是穆子录。这里有八只顺风耳啊！只要他一踏进广播站大门，他们就都知道了。街上也不能久站，黑天、下雨，站这儿，谁见了都要生疑。
一辆拖拉机开着灯轰隆隆地过来了，不容细想，在灯光扫过来的前一秒，高举一跨步进了广播站大门，乘着那一片隆隆声，几步跨到黄玉霞门前，“当当”敲了两下。里面黑着，没有丝毫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