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多年没见面的同学，在农贸商场，激动地拉住岳琳的手，问她还记得不，她是谁？她一时发愣，真有些茫然，可记忆以闪电的速度从大脑翻腾出来，她是她当初恨之入骨的人，嘴唇受伤的事就是她第二天捅出去的。消息的传递之快是她没能预料到的，一步就登天了，校长在教务室内大发雷霆。杨玉红从那时起与她不再搭言，她也很快离开学校。今日，她站在她面前，一身小袖长裙，显得风光旖旎，全然是挚友的相逢，历史的痕迹纯粹是虚无。她说，她的丈夫在税务局上班，自己租了商场的两间平房，买了一台“飞人”缝纫机，给人缝裤边，绱拉链，也踏一些布料的鞋垫卖；偷生的的二胎是儿子，三岁多，上幼儿园小班；大女儿上了初中，是班上的班干部，学习名列前茅，年年拿“三好学生；”父母饭量好的惊人，七八十岁的人，每吨吃三个蒸馍。“我说的可是我娘家的，丈夫的爹妈我不管，也不用管。老东西私心很重，只记得老大的儿子，惦吃惦喝的。我如今也算过得去，就这样。你呢？听说你发大财了，做了老板！”
一撮白胡子老头，买了新裤子，折边，找过来，岳琳忙告别。
“急啥，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哩。那个、那个高莲子，你知道吗，她昨天流产了，是我陪她去的医院。”她说个没完，老人有点不耐烦了。岳琳意思，不打搅她做生意了，说话有的是时间。
她走了好大一截子路，杨玉红还是把她高调喊住，说有要紧话忘了说。她只能站在路旁车来人往的灰尘中等。
“范英又结婚了，是前儿听说的，好像是哪个同学。你打听打听，我好想念她，几回梦里都哭了，跟你一样，多年没见了。”杨玉红总算倒了满肚子憋着的乐事，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现在非比昔日。
范英同她一河道人，离婚的事岳琳怎么不晓得。医院门口遇上了，范英给新夫取药，开门见山说说笑笑，新婚的喜气不加掩饰。
梁河牺牲的消息大家知道的时候，几个同学向岳琳转达过问候；到再嫁的时候，她是尽量让人尤其是当年的同学不风闻的，也给范英说了，希望她守口如瓶。范英再嫁时，岳琳也守口如瓶，尤其是熟人问着的时候。。
范英嫁的是梁河，她如何不守口如瓶呢。
梁河给她说，他非常讨厌范英死缠硬磨。这时候，她不得不忍痛割爱，苦口婆心，用戏谑的腔调规劝，希望他的伤痛早日过去，忘记一切，开创未来。当梁河当真需要重新组建家庭时，她真真痛苦不堪，爱莫能助，却又无力回天。清水河啊，她抱着孩子等监狱服刑的靳望，又替梁河担心他的未来，他背着那个名声，如何生活下去。
他从剧烈爆炸掀起的黄土层里爬出来，等待他的是敌人的枪口，别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三个月的雨林战俘营里，他寻求自杀，被双手捆起来达五天时间，胳臂留下终身麻木的后遗症，左手三个指头失去活力，右手知觉度很低。几次逃跑未成，一问三不知，敌人残酷的暴打，让他的耳朵听力失聪。
最后一次逃跑，他在疼痛和剧烈的思念中，重新鼓起勇气。他的年老的父母亲，以及他的妻子，都在他面前若隐若现。他必须逃跑，回到中国，回到家乡。他和另外的两个同胞，在半夜听说要把他们送回河内关押，三个人很是沮丧，也很紧张。但侦察兵是训练有素的，森林里的道路也许就是他们峰回路转的重要时机。向死求生，三个瘦骨嶙峋的人瞅准时机，在昏昏欲睡的司机驾驶途中解手之际，汽车并没有熄火。云南叫何为的黎族小伙子，突然把紧紧扎捆的手展开了，伸过梁河的脊背，把他的绳索给解开了。另一个同胞脚上缠着铁丝做成的脚镣，他文质彬彬，戴的一副近视眼镜不见了，因而目光有些迟钝。
敌人发现这一切，已经迟了，车内环境不利于他的长枪。司机给打死了，八个越兵同样的下场，随着汽车在悬崖下升起的浓烟，魂归故里。
三个人走了多少湿滑的泥泞路，遇见多少险象环生，忍饥挨饿，这些都不记得了。过了河，上了岸，看见飘扬的五星红旗，他热泪盈眶，嚎啕大哭。他从彼岸，回到了此岸。
上级就梁河问题进行了许久调查，何部长把最重要的几句话用红笔勾出来，梁河看了几遍。
“梁河同志伤情很重，地方应给与生活关照和帮助，享受普通现役退役人员待遇。”
他安稳了，激动地想见岳琳。“我不是叛徒了，首长称呼我为同志。回来后，听到你结婚了，我来看看你，看看爸妈，感谢你。可沉重的叛徒名声，压得我不能安心，让我不敢与你相见。积雪的林子里，我望着你，你来了，我跑了。妈妈跟前，我瞅了一眼，就去北京了。范英爸爸倒没认出我。”精神愉快的他，说话很快。清水河里的月亮，近在眼前。
一条卖吃食的拥挤的巷子里，美发屋的门口右拐，五十米的砖铺的甬道，湿漉漉的地，走到终点，是一锈迹的铁皮大门，似开非开。一缕瓜藤丝蔓从内墙爬上来，叶丛里夹着浅紫的喇叭花，一同攀在高处，拉阳光的衣袂。大门吱吱的开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活泼泼的眼睛，嘴角欢快。范英说是前夫和她的孩子。
“来看啊，是谁？”范英一语双向的笑着说话，叫另一个人，也招呼岳琳。“不放心啊！梁河，出来，岳琳检查来了。”
屋子里窗帘拉着，薄薄的光色，视线在距离中足够了。披衣服的人缓缓站起，他平静地说：“下雨的那日，看着你了，中间搁了许多建筑篱墙，没给你打招呼。”他用左手僵硬的食指和中指，夹起一个苹果给她。
“岳琳你看，梁河少了什么没有，我问你呢，就一味地笑。今天，你给他做饭，你们好回味回味过去，我也享受一下清福。”豪爽的范英还是那个样。
岳琳呼应着，窗外的远山茫茫荡荡。
从那以后，她经常有各种理由看他来。油菜花映天连山的时候，他下垂着双臂，她坐在花间，忘记时间地望他的面孔，他把微笑洒向旷野田间。她就是这样个人，屋里守着一个男人，心里惦着面前一个男人。一个是百姓，一个是不能授勋的英雄。对于后者，这些年了，没人讲他的功，也无人说他的过。他在每天都喧闹的街区出进，摆摊卖袜子，下午收摊回家。只是身体取不出的弹片，往往在天阴落雨的时候，隐隐发痛。他说，过去的事情他再也不想了，民政局在原址上给他盖了四间砖木结构的房子，“你有空去看看，两个大人越见老了，说想你了。我和范英上月去过。”何部长给他安排的岗位，因胳膊无力，就没去。他给她说，既然大难不死，人世的好风好月他还没看够呢……岳琳高兴，他振作起来了。
这个小小的地方，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中日益变化，农村也越发亮堂，国家不同以往了。和平里，无论组织、个人，和社会，大家都容易宽怀。
她打算让梁河在她的铺子里干些临工，这也是秦春和靳竹的意思。她需要征求范英的意见。
“老板哪去了？”
“我妈妈出门，接爸爸去了，”等爸爸安名字的孩子回应客人的话。
岳琳和秦春一大早就出发了，今日，靳望刑期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