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间内,他的冲澡不会结束;空闲里,他想起一个女人来。
报到时,一篇曾引起他注意的网络上的文章,在注册表格的备注里朝他侧目——“不认识了?”它好像对他不乐地问。是的,确是由它而起,那天下班后,他一口气读遍网络空间里这未见如面者的“文集”。透过文字组合排列,他无意窥测到一个女性酸涩的感情天地。那篇篇带泪的文字,处处漫透着生存缝隙里的浅声低唤,无边无际的荒原上,一只无助奔跑的孤独小鹿,凄凉地跋涉在连绵的风中……
他几乎打印了她的全部文字,又建议女儿读;手不释卷的妻子也看过一些,他们三人同对作者产生深刻的想象。女儿说:作者感情丰富,文辞华美,具有相当生活砥砺和文化基础。从涉及的地域推测,此人可以锁定在以沙洲为圆心半径一百公里之内。他对她说:“女儿,你爸要是十八岁,他会像追你妈一样去找她,你信吗?”
“相信。”女儿凝视着他,嘴角生笑。
又问她:“说说看,能否猜中你爸的心思。”
“因为,因为,他要是男的,他也会喜欢她的,她很会用情。他妈在那儿呢?爸!”女儿想提示他别胡言乱语。
“你妈在偷听!”他话音未落,老婆除掉镜子,把大仲马啪的一声丢在沙发上,揉眼呢。
“爸,妈妈哭了!”女儿张嘴逗弄她妈。
老婆走过来,抱住女儿的头,说:“你和你爸都去找她,”女儿急急地接她的话茬,同情地说:“妈!那你怎么办呢?”她紧紧搂住她妈的脖子。
“他去找基督山伯爵!”
“啊!妈呀,你要去十九世纪?爸能买得起那张船票吗?”
他笑她们。母猴和仔子紧紧搂抱着。
“能找一套大字本的吗?这书的子太小了。”老婆的目光送过来,他接着就递给了女儿。
“没问题。明天就去图书馆找。”
“孩子,你爸打印的那几篇文章很好的。能写到那步田地,很同情作者,心里很感念,谁个没有过去,谁没有艰难的记忆和幸福的奢望呢!”书卷气很浓的妻子的两个“很”表达了她的万千感触。
网络上的文章,他平时也不过走马观花,浏览浏览,很少看完一篇。没想姓甚名谁的这多文字,这样煽情而意美,花掉一周,竟然读了那么多。终于谦虚起来了,网络这虚拟的园子里还是有大桃可摘的!从此,他多了一片天空。
加入今天的行列,也是从这片天空的流云飞鸿萌动的。
服务员给了他她的房间号,和联系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还真是女的,不过名字不是网络上的那样好听。她说:“他是孙英。”
现在就去。瞧瞧,到底何方神圣?猜想她的模样:年方二八?妙龄女郎?款款少妇?还是半老徐娘?
开门的是一小子似的眼镜女,发型紧凑,圆脸,微胖,眼神集中,红呢子短上衣。本不长的袖子挽的很高,下厨做饭或晾晒衣服的忙乎相。同屋的另一位,穿着一身的黑。黑边镜架,匡着她的黑眼圈,眼珠子是黑玛瑙的,睫毛也是纯正的土漆的那样黑,细小颗粒状的什么物要掉,被胶质粘着,下不来。黑发遮不住油星子乱点过的脸,即便覆了厚厚一层粉沫子,酥酥的糕面溢上奶质,尽心尽意,仍旧挽留不了仓促的青春;令人注意的是深黑的眉毛丛里潜藏着少言寡语的某种深沉。她勉强一笑,起来时撩一下发,算是给他的礼仪。在两个女人的一点迎接气氛中,他毫不犹豫地落座了。
“怎么称呼你?”红呢女把圆几上的杯子接去盖,丢进一纸袋茶,冲上水,放他面前。他点头称谢,随即掏出根烟点上,深吸一口,笑笑说:“他姓范,范意。”
“你是哪个省的?”黑睫毛女人有修女的阴郁和森严,她虽然没戴头巾,可她全身的黑色肃穆的确叫人拘谨,好在她开了尊口。
香烟燃起来了,它是他此生的重要一员,多尴尬甚至恐惧的场合,依了它的缘故,很少让他落荒而逃,或狼狈不堪,比孙悟空的三根毫毛还管用;烟雾缭绕中,他自会气定神闲。人到中年,那种诚惶诚恐好像少得多了,人前可夸口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用不着十八班面具了,这诚是得了烟气虚灵的好处。
也有说这是“秀哲”,可对他,它是千帆过尽的潮平,并不是装弄而出的信步。他如舟行水上,风一样地回答了她。心里开始自问:“她是不是网络上那个苦大恨深的女人?”目光专注地开始验证。
“你是《思念》的作者?”他朝圣般的恭敬语气。
红呢子答:“看看他们两个,谁像是你要找的?”
她出题给他做。其实这很简单,除过乐观的,剩下那个忧郁的就是了。可他对红呢子如火的冲击,想闪击她一下,问:“是你这位尊神吧?”他得把神位给那位寡语者留下,好让她自己现身。台球是要碰撞着入门的。
“这么肯定?”她提起热水器给他加水。他的判定当然不是她,那伤痕斑斑的文字,不就凝结在这个女人的一身黑色里吗?黑打扮,黑睫毛,睫毛上都似沾着快掉下的黑色泪滴……绝不会是她——红呢子!怎么会呢?
仍令人不舒服的是,黑睫毛警惕的眼神和表现出对他挑衅的大大冽冽,她跃起身去,开大了电视的声音,好像要盖过他让她讨厌的声音。他点上第二支烟,特意询问:“你两谁用?”她们表示全无此嗜好。他就自个吸,没把她们当女人,任烟圈在这间房高高飘扬——俨然他是这里的主人。
“他怎么就不是呢?”她除过有黑黑的睫毛外,还有一双弹钢琴的长手指,有点刻意地把它交叉着压在交叠的光溜溜的黑裤腿上;身体适度一歪,当他是在十里之外,需她手搭凉蓬才看清似地上下翻着眼珠。他本来想投去“别急”或安慰的目光,她这种神情激起他大肚能容的若无其事。
红呢子看他恢恢的,怕受不住这突兀的尴尬,主动让太阳穿过云层,神仙自己步下圣坛,光亮显身。说:“刘老师,谢谢你读他的文章,”哑谜戛然间结束。
“谢谢,你对他的文章过奖了!”红呢子伸出巧巧的手,加上杨朔散文里才有的热朗和明洁。
他实在不能相信,怎么会是她——红呢子?他自以为散文是无法掩盖人的真性情的,心中有水,笔下成湖。林黛玉鹤立鸡群的诗文就写在她的长天孤夜啊……眼下,他的鄙陋一览无余:人真是多面的呀!本来在册子上留意到那个名字时,还暗想得备一把稻草,驾一只不漏的船什么的……这不杞人忧天吗?
他具备一点人无他有的本领,能把珠穆朗玛峰搬在他的书桌前,能把海水装在瓶子里,也能把天底下的烦恼掩盖得只让天地知晓,可他怎么都不能在文丛里消弥他曲折迂回的蛛丝马迹,改变一堆荒岩的属性特征。
而这女的具有点石成金的特异功能,怀揣魔术师把男人变成女人那不可思议的技法,一点一画的文字她就能织造那么多的悲情人物,情天恨海,是男儿都想挺身而出,是义士都不能袖手旁观,善良的人们要为她洒下热泪!
他,有一种八岁的天真,一种无处置放的简单!才意识,自己怎么配的了嫦娥的仙姿,他只有仰天长叹,那个不辞而别,那个人间蒸发。
这如她的着装——红色毛呢一样热烈性格的她,笔下却凄风苦雨。而她,黑色的套装,黑色的“泪滴”装扮,满是伤痕,那“浅声低唤”应该属于她呀!
黑睫毛说,她在“飞雪”里的文章,点击率很高,同时她惊奇他告诉红呢子,他们一家三口人同读她的文章。两个女人中,黑睫毛已经不安了,她在他无心呈现的“薄厚”里开始痛苦煎熬。
“你对她的赏识,他很受伤,很迷茫,他写大作的热情降温了;她的文章有那么出神入化吗?他的作品,请你也读一下,他等待答案。”这是黑睫毛发给他的冗长短信。
当着两个女人的面,褒扬其中一个,这本是恶作剧,尤其是遇着黑睫毛不甘人下的不屈不挠,谁想会在不相识的人面前当真会风起云涌呢!他只讲述了实情,却成了抬高放低的有意。
在黑睫毛那里,这自然成为破坏力,就冲了她梦想与光荣的高地了;而对茁壮成长的根部洒上灭草剂的毁坏者确定是他,不成那起死回生,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也是他吧——不!也许,黑睫毛需要的仅仅是扳回局面的几句奉承话而已。
唉!这娘们把他想成什么出版社的编辑了吧。可是得失的湖泊里,船上的人,几多不眩目晕头啊!他和她,同是来自五湖四海,怀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只是他被评为一等奖,她的三等奖,可于执着的方向,它会带来多少增添呢?
要不是发的通讯录中,他大致有了她们的岁数,和他基本上下。如果仅凭相貌,红呢子的娃娃脸实是别具一格,不像二八,不似妙龄,不同少妇,难称老太,定位很难,这或许是她善舞长袖、文不同人的来源。
电话铃是设置在震动上的,正在口袋里发颤,他的全身都发麻。哦,是“右手提”的。“忙啥子嘛?他澡洗完了……”他的声音很大,他边接电话,走出她们的房间,回到他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