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家的靳菊,他是喜欢看别的女人时,才把他每天都一起吃喝的这个怪毛丫头瞅一眼。她的衣服是男人爱穿的夹克,她的发式是男人通常的分头,坐着总高高翘起二郎腿,两臂胸前一抱;走路垂着头,埋着脸,害怕被人打了照面,她会丧失纯洁似的。和她妈说话,眼睛常常眯着,和她姐相处,身子老是背着。男人来了,像是彬彬有礼的走开。老的来了,她藐视的神情,小的走了,她无所关乎的样子。她爸到跟前也是那样。就别想青春年少的她,再会对哪个朝气蓬勃的男子充满热情。逃无可逃处,要么站得够远,要么坐的够远。她的头脑里有一副糟糕的画,从此男人是可怕的东西,女人也是一路货色。任何异类的亲近她,无形中就退避三舍,哪个多情的注目一眼,她就钻进她的屋子里呕吐个半天。哪个异想天开的很想同她亲昵,怎么可能呢。缺乏让男人亲近的勇气,她的婚姻要靠自己解决,渐渐的是越来越难了。靳菊的妈妈心如火燎,她的爸爸没事人一般。
这个家太好笑,还有点可怜。靳望要到他的这个家里每去一回,那是要经过很多次折磨和多次自我开导之后,才艰难成行。靳望有时会对他的这个妹妹动一点恻隐之心,可很快就过去。不过,他仍然感激与她,感激她使自己明了自己何以受那些人的白脸和不堪入耳的话。
小时的靳菊可正常着哩,也喜欢照镜子,穿花衣服。和一帮孩子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祁仁,台胜,王亮,吴来,李怀丹一些,都是六七八九岁的娃,天真活泼,淘气顽皮。学校里的时间,都规矩,听老师话。出了校门,又回复本性。台胜的娘瘫痪在床,木讷的男人无头无脑的四处求告了几年,连照灯的油钱都奔波不来一分,上顿下顿的饭有时也难以为继,何况儿子念书。庄稼收种的任务,顺势就给落在衰弱的儿子肩膀上。祁仁发动大家帮着台胜去收庄稼,吴来和李怀丹紧紧相随。渐渐的把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祁仁妈骂儿子吃里爬外,不念书却给别人做活,干脆回家别念了。李怀丹的老子下手麻利,照儿子头脸就是几鞭子,脸上青红相间,锁在牛圈两天,滴水没给。吴来不敢回家了,担心也挨家长的惩罚。
祁仁和吴来商议,先救出牛圈里关着的李怀丹,随后叫上台胜,四个人一起逃走。孩子的计划不能周密,动作欠了一致。祁仁把钳子找来,台胜拿了一根粗棍,吴来扛一把镢头,要攻防兼备的救苦救难。临了,吴来的镢头落地,惊醒了睡着的人,自然招到家长变本加厉的打骂。这一打,这一骂,给把几个人拧一块去了,好似都经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他们拜了天地,学着画本上人物的门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差歃血盟誓。这嘉陵江上游的清水河上下,便三日五日的泛起微微的浊浪,不是张家的鸡公给偷了,就是秦家的锄头不见了,或者哪个媳妇洗的红裤衩没有了;今日这里打一架,后天那儿闹点事。警察说,一帮未成年的娃,能给怎么样,大法不犯,小法不断,真真难倒公安,气死法院。
秦靳两家的些微秘密成为众所周知的话茬,这帮小人儿可能是第一传播者。靳菊背着书包,不见了祁仁这帮大哥哥们,往学校去时,遇到有人欺负她,便掉着泪依旧寻他们为自己声援。一回,秦秋(靳望)只是把墨水溅到她脸上了。祁仁领的几个怒目歪脖的,脏污牛仔裤裹腿的弟兄,就把他在放学的路上围住了。当胸一脚踢,冲头一挥拳,他眼花缭乱,天旋地转。清醒的时候,前方河滩一坝的鹅暖石,清水河汪汪的流。穿紫色衣服的靳菊跟着他们,辫子一甩一甩的,没命的往河北岸跑。
精精壮壮的秦春和秦夏也正放学,看了早和他们不在一家的弟弟不言不语的样子走路,嘴角带血渍,就拉住手问情况,他说没啥,用袖子揩了,提起书包,过河回去了。
秦春和秦夏自然无须过河,回来,秦冬一个在淘菜,说妈妈可能在地里。秦春问:“最后一节课你没上?”秦冬说:“美术。老师教她们河边观察实物,她不会画,就回来了。”
靳望才到大门口,这个口头不愿承认他是哥哥的妹妹靳菊大哭着又往出跑。他进自己的屋,抹下书包,又到院子里看看上房,安安静静。他要往厨房去吃馍,他的这个爸爸把上房门开了,脸红脖子粗,呵斥叫他去寻靳菊。他只好出来,难道小妖精唆使人打了他不说,还向她爸倒告了他一状?那也不该哭着往出跑啊!他随意溜达,并没诚心想找靳菊去,又不得不去。肚子饿,还挨了一脚,他折身回去,拿个馍馍吃着去寻。一抬头,那个他曾经叫妈妈的女人,尽管头低低的出来,但神色的慌乱,只顾快步出巷,往过往的人群里去。“她来是?看她的?”他想叫一声阿姨,可她躲避的速度快极了。“不吃了,找小妖精去吧!”
靳菊走的不快,他望到背身了,只是有距离。跟了一截路,她从北巷子的坡坡上去了。他没给声气,她要往哪儿走?看她往哪儿走。
“祁仁哥!”带哭声的喊叫,打他的人就出来了。问:“谁又欺负你了?”“你出来”,她说。
“等等!”祁仁进去又出来了,急急往斜对门的靳菊家的这所空着的老房子来,和靳菊一样从破门缝拤着进去了。
他不声不响的凑到墙角,蹲坐下数那洞眼里涌出的蚂蚁,竖起耳朵。
“还忙着哩,快说!”祁仁不耐烦了。“别哭啊,说话!”就听靳菊哼哼呐呐的道:“是爸。他和一个肚子上长黑毛的女的,在炕上扭哩。她问是谁,爸就打了她,还叫‘要说出去,打死你’。”
“哈哈!你爸二的,女的是谁?”
“你把耳朵过来,”她悄悄地说!
“啊,是他亲娘。”
“哥,啥是二的?”
“等有空,我给你说,啊?”
“哥,你干啥你?掐疼我了。”
“别叫,有走路的人。晚上,你来好不好?”
“嗯。”
他等靳菊走了一阵,才打了裤子上的土,有气无力的站起,慢慢走着,和他找的小人一前一后的进院了。中午吃的是馍馍,他现在叫妈妈的女人上城里看靳竹了。
那女的是谁呢?靳望有些悲哀的没有方向。靳菊晚上去,她可以暗暗跟着,先教训一顿祁仁。
可他的希望破了。他悄悄跟靳菊到了河边的木桥上,碎语闲言且大笑不止的人不止一个,他们拉扯过来,踢打过去。“妹子,来了嚇!”中午打他的祁仁一伙的这些人都在。他犹豫了,自己一个,不可能取胜。靳菊已走进他们的圈子里去了,他在暮色里闷呆了一阵,他们依旧说说笑笑。明早交的作业还没做完,他不能再等下去,再说吧,他转身离开。
祁仁手里的扑克牌,台胜和李怀丹争抢,吴来也伏在他们背上,照着打火机看。祁仁抱着靳菊,在三年级学生的脸上吹来吹去。靳菊乐乐的跟他痴痴的笑,泥泥似的贴着祁仁。“看够了吗,咱们换个地方。”祁仁心怀叵测,他要给靳菊讲靳菊不懂的那个话,她倒真来了。扑克上是些图片,没穿衣服的美妇人,和男人的一条条蛇头似的毛毛根。他们从这种扑克牌明白了世事,掌握了人的那点隐秘,急于试验。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多,环境就在心照不宣中换了幽僻的庄稼地头的山包,杂树掩映,乱草丛丛。“靳菊,现在给你说那是啥,你愿意吗?”祁仁捏住了小学生的手。
“愿意。”
“真的?”
“嗯。”
靳菊疼得没了声气,祁仁停住了,李怀丹也下来了,吴来和台胜都不顾娇嫩的哀求,硬着发麻的头皮试了一遍,才摸着鞋子穿上,都跑了。靳菊艾艾呆呆的哭声惊吓了吴来,他拉住祁仁,“送回去,咱们再跑吧!”
“那,你去!”
吴来回过身来,跑了几步,一把提起靳菊,“还不快走,这里埋着死人,有鬼!”恐吓起了作用,靳菊腿一歪一歪的蹭到公路上,摸着回去了。她妈城里回来了,给靳菊买的新衣服叫试。女儿天黑了回来,进屋,一腿的土,裤子上渗出血。妈妈以为女儿大了,是来月信了。可娃娃疼痛不堪的样子,眼角窝泪,她马上明白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逼着脱了衣服,真是……妈妈先是哭了,又问上问下的骂;她爸听了,背着手轻轻出去了。他是担心女儿的嘴,现在,她可能不会再想她看到的那些了吧!
那晚,祁仁和靳菊的爸爸妈妈们,都张着长长的牙齿,大象的耳朵,狗的尾巴,鸡公的羽毛,猴子的脑袋,走进他的梦境。这团荆棘扎了根,出了芽,从一湖清澈的岁月里强劲滋长,蔓延。
靳菊不念书了,从此奇装异服,见人不是一笑就是远远躲开。大姐和二姐心生疑惑,突然的这样,是何根源。靳梅,靳兰都受到其父的谴责:“大惊小怪,人吃五谷生百病。”
“给带到兰州精神病院去看看。”
“不用,慢慢会好的。”两个姐姐只得听其父言,不住的叹息。
靳望并不明白底里,只是自己的这个妹妹受伤是事实,他要找机会狠狠拾掇拾掇祁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