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原来自己蹚过的这条河就叫清水河。铁索拴住船,拴不住江河奔流;拱桥横跨两岸,连接的是苍生日月。
眼前,傻婆子的房子,冷冷清清的,一把铁锁,永远锁住了房门。一个孤单的秀丽女人,就这样,春去秋来,秋来冬尽的一辈子。一股炊烟,缥缥缈缈的几十年,终于,渐渐散去。只剩邻里的家畜,还飞来荡去的,在荒芜的院落转悠。其实,那婆子并不让他释怀。刘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淑珍的妈妈毕竟是老人了,她知道的比女儿的多。说起那块水泥桩,可有说道啦。她的男人起先是英雄,后来咋就成叛徒了,谁说的准。国家对他还是好,按军人看待,吃的穿的不愁,连住的房子都是政府一手盖的。听说她那个男人还找过她,唉,乱麻一堆。
直到一天早上,一帮陌生人,在烟熏火燎的乌黑的门框上钉了一个“光荣烈属”的黄边红底子牌子,这个屋里一时出现了从来没来过的人,从来没遇过的事,以及从未有过的荣耀,平常的不起眼的黎民门楣可是贴金了。不久,又在村后一里的那堆松林的石岗子上立起僵硬的一大块水泥石碑,鞭炮响了很长时间。同样来了许多车和许多人,手里拿起稿子讲话的,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举手敬礼的,托着礼品慰问的,照相的,都是冲着她家来的。日子开始天天摇晃,脚下的地是一团软泥,江河湖海灌注了双目,风声鹤唳肆虐双耳。等人群散后,她把他们双手交给她的红彤彤的纸盒掂在手里,在莫名的天黑下来的时候,独自打开,手里沉沉的,凉森森的,头顶不住天崩,脚踩不住地裂。又过了两年,云渐收,雨方散。寡妇门口,络绎不绝的许多嘴脸,迫她作出再走一步的考虑。
先前来过几拨人,衣冠楚楚的神气,在见了她之后都立马平和起来了,不像初次上门看对像的态度,倒像是遇着一个须要毕恭毕敬的人物,不肯低声下气,却要和言善语,才能往山洞里的猎物靠拢。从她的目光中跳出时,他们还是要在清醒中说明来意,大都兴冲冲而来,因不可思议她的举措,也基本都败兴而去。她和她的丈夫没有儿女,对一个女人改嫁的前景,这通常是比较好的。可她不能放下,就赴她的新欢去,她是要带着公公婆婆一起走的。
那些嘴脸个个始料未及,踌躇不定,这比拖儿领女的更麻烦,没有财产带过来不说,还要承担眼下的抚养和将来的丧葬义务,怎么行?
她也不行,不带着眼残腿疾的公公婆婆改嫁,她就哪里都不去,尽可以让媒婆子跑断腿,让一味打算她身子的干饥渴去吧,你来探听她不拒绝,你决意走开她不挽留。虽然病弱身子的人非她亲生父母,可他们是她的公公、婆婆,是她丈夫的至亲,她不能丢下他们。任何诱惑对她都不起作用。即使有钱的小老板,当干部的官员,还是家底殷实的农民,还有风月老手。
公公一年四季,老提着一把短斧头,慢慢踏进林子去弄柴禾,或者在地里忙活;早年挖地时摔坏的腰腿,经常犯病,时不时七八天直不起身子,痛的捏嘴,腰板已显出佝偻形。婆婆被风湿折磨的明显苍老,才五十岁的年纪,比宋河的爸爸年轻十六岁。她偶尔说起她如何到宋家的,那是他给她娘家一背篼甜根子换来的;“做庄稼起早贪黑,就像是个大犍牛,不怕脏不怕累。可把人干伤了,哪儿疼,嘴里死不开腔。”
婆婆不住地劝她早走,另寻人家;公家给的那点钱,让她带多的,给他们留一点点油盐钱就行了。她没完没了地说,她打定主意而无所用心地听。如果没有一个上门来的人答应她的条件,谁想要做她的男人,梦中都实现不了,她要成他的女人,除非恶霸打劫捆绑。这点心思被人一传十十传百的,都清楚了,明白了,渐渐她的门前稠密的脚步稀疏了,花红柳绿的面目减少了,她也省了些烦恼。静等那个和她有缘分的人上门来,也许只有他才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的美貌,承担她的重负。
可是她从没放下等待,甚至等她那个婚后不到三天的人突然归来,即使是个活着的能走路的有鼻子有眼的哪怕是行尸走肉也好,总比这个盒子亲切,比那张奖状似的贴在墙上的“证明”热和。但是现在不等他了,他确定成了盒子里的纪念章,他上了松林子里硬巴巴的水泥桩。
就在明天,婚嫁应有的一切零零碎碎,花花绿绿的准备算是就绪了,她可以满意地随另一个男人的意,去跟他过了。
新的夫家房子宽敞,但他的心境更宽敞,半月前就把两位长辈接过去了,说是帮他看看门,做一点轻松的活。虽然故土难离的人,也就只好接受了,一是因为她过他家门他求婚的真心实意,二是两老人的身体并不强健,这山高水远,林密潮湿的地方,他们实在无能为力独自生活。出太阳的时候还过得去,每顿吃一碗两碗的饭,喝一盅半杯的清茶。云雾大的时候,公公提着斧子出去,往往空手回来,胳膊就酸疼不已,常常呻吟半夜;婆婆又患了白内障,看不清东西,针线拿在手里,往往扎着自己粗糙的皮肤,一声不响,自己要揩干净,倒弄得杯子上,碗筷上都是血迹;他们知道自己的病体,也知道自己是别人的负担,就对这个要把他们儿子的老婆娶走的男人不再生气的沉默。她知道他们是听天由命的心思,还能怎样呢。一到新夫的家,婆婆就病了三天,她赶紧去医疗所,他已骑摩托叫来大夫,买了中药西药,有热炕有火盆,有软软的热馍馍。看来,他很老实,问寒嘘暖的。她也放心了。
山里的几间烂房子,几亩地得找个人看护,耕种。要把这些撒手不顾地处理掉,她是莫名其妙地于心不忍,这一切的主人不是早就那样了吧,她还异想天开地干啥呀,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不想把它一股脑抛弃。有人住着,木头房子就不会朽烂,有人耕种,庄稼地就不会荒草遮盖。她是要走了,可这些东西她是最有权继承的人,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关键是她能回去看看,就有一个堵别人嘴的理由。她即将进入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的家门,但是她把他也想成婚后没两天就离她而去的那个生龙活虎的男人——她此刻是天上地下,雾里云里,翻腾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