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刘意父亲讲给刘意听的自己的故事;
1
常看见大人们高兴地聚在一起,他就很愿意跟着。生产队的仓库,是他们经常欢聚的窝。这里的马灯比家里的墨水瓶做的灯盏亮得多。他们打扑克,认真激烈,四个人参与,其余都眼干巴巴地凑在边上,等一个上场的机会。他看不懂,围着他们,只图热闹。
家里没有劳力,就靠你祖父每月的十几元工资买粮食,推日月。每日不到天黑,你祖母就睡了,没多少灯油浪费。你祖父在四百多里路之外的地区机关当干部,每年回家两次,呆不上几天就走了,家里四季冷清。即使听见他要回来的消息,我也没多少喜悦,倒是不少的害怕。一次,父亲叫我到他跟前去,我不敢,他让我叫“爸爸”,儿子也不开口。你祖父终于很生气,文静的他,一把掌打掉了我手上的半碗玉米面糊,又将他推得踉跄后退。眼泪和哭声,调动你祖母第一次实施对儿子的“保卫”。我跟着你祖父进城念小学,他给我洗头,洗袜子,洗衣服,辅导功课,你祖父像冬日的火炉,温暖我的周身。
到刘意父亲自己开始对着个性并不内敛的刘意这个儿子,开始作年轻的父亲时,却也没有想的那样风清水澈。因而,思及为父之道,原是山高路遥。
刘意听到这些,有得意之处,原来父亲和他的父亲也矛盾重重
当夜已深沉,有人看不到可以上场的希望,就走了。炕上腾出一点空来,我想上去坐,可又不敢。叫三爷的是邻居,看我站了很长时间,示意我坐上炕来,我才有胆量些微地挨在他们身边。炕边上是凉的,总可以不再站着了。想望大人盘踞的热炕中心,那是不能的。半夜了,鸡叫了,他们也累了,剩下不想回去的六个人当中有我。炕上是一床很黑的已经花纹和颜色都模糊的被子,许多处都是缝着补丁的。灯吹了,我贴在炕边上,不脱衣服,蜷起胳臂就睡。仅有的三个枕头,大人们都分不到。
热闹结束了,夜冻风硬,身上越来越冷,我想扯一下被子,能让自己盖点。兴奋了半晚上的叔伯们,打着呼噜,睡得很香甜;我还是试着扯了一下,可被子绷得很紧。壮着胆儿拉,纹丝不动。熟睡中的他们,被子的角都不忘死死地攥在手里,象空中的电线,每一段,都是被电杆固定了的。
第二天早上,离开仓库,外面堆积的散乱的玉米杆上,裹着厚厚的霜。路边墙壁上有新贴的大红标语,上面写得是“坚决拥护华主席”,看着写了黑黑大字的红纸,直想撕一块拿在手上,那颜色像火。垫起脚跟,可怎么伸手,也够不着墙上红纸的高度。
你祖母担着两只水桶,正往河边去。
2
苏英是二婆家的大女儿,十三四岁,她和庄里的女娃们去坡上寻菜,我也想跟着。苏英不太愿意,嫌走不快,会拖累她。
走到坡上,她们回过头,发现我就在后面,无可奈何地瞪了一眼,就忙活她们手中的铲子去了。其余的女娃们随苏英的态度,也离我远远的;可我总是不近不远、不快不慢地荡在她们身后。
菜没有弄到多少,各人的背兜里,却拾了不多的一些干牛粪。
乍寒乍暖的时节,女娃们无菜可寻,无牛粪可拾时,就把背兜撩在一旁,追逐,嬉笑。这些都与我无关。她们眼里的我,太不同她们了,脏兮兮的手,黑黑的脖子,擦不净鼻涕的脸,就是一只讨厌的狗。
一阵淅沥的雨下起来。她们喊着,跑着,背兜里的菜和牛粪,大部分都丢了,如临大敌似的只顾逃命的跑。我的衣服全湿了,头发上的水溜到脸上,渗进眼里,用手揩了几下,脏水浊了眼睛,难受得睁不开;等眼睛可以看清眼前的时候,发觉她们,鸟一样飞走了。我开始有点慌,湿滑的坡上连跌了几跤,衣服裤子全被泥水浆过。周围又起浓雾,没有了方向;脚下尽是水和过的黄泥。走不稳的时候,想抓一下路边、地坎边上的树枝或是别的,但什么都没有。心里恐惧,不知离开出发地已有多远。
恐慌中回到家里,左脚上的布鞋已经不见了,你祖母骂得很厉害,让我去找回来,否则别吃饭。那个年月,山头上的草好像总长不起来,树枝繁盛不起来,饥饿中的人不失眼明手快,争先恐后,只要可以裹腹的,能烧火的,都当仁不让地弄回家。何况是一只鞋的丢失。
很多年后,我仍不时想起苏英,和那只没有找回来的布鞋。要回老家时,曾想起问问你祖母有关她的近况,嫁在何处,儿女几双?到回去了,看着满头白发的亲属,却统统忘记了。
刘意笑了,他想是父亲的情窦初开了吧!可不敢,只洗耳恭听。
3
二妹兰林在七岁时,得黄胆肝炎去世。她一头黄卷发,皮肤白嫩,文静美丽。你祖父请假回家,他再很少出门;你祖母很快就从折磨中走出来。
正是青黄不接。大队里给小队分发的救济粮,让各家户领取。你祖母领回的是红薯干、高梁面。薯干一丝微甜,甜得难受;高梁面绛红粗糙,放在口里沙漉漉的,那么的不好吃。这都是本乡本土不产的外来救济品。我是真贫贱的不知长短,宁可饿肚子,也不动难以下咽的这种所谓食物。看如今,街上卖的烤红薯,含在嘴里,却香得很。
历史:据纪实片《中国神火》披露,同一时刻,被荒凉而贫瘠围困的祖国边疆,无数科学家、将军和百万战士正在戈壁滩上,忍饥挨饿,吃骆驼草,为民献身,为国尽忠。
4
那天放学,你祖母把我的祖母叱骂得回娘家去了。我祖母是哭着离开她养育儿孙六十年的这个家的;七十八岁的她,走时老泪纵横。满堂儿孙,都在眼前,但没有任何男人,发出声音。
我拿了点油,自己偷偷做了点面疙瘩,去看了呆在娘家的我的祖母。她看见我来了,眼里噙泪,拉着他的手没有多说什么。我走的时候,她拄着拐杖,裹得剩三寸的像一对萝卜似的小脚,站在风里,浑身发颤。想不明白,她是怎么一步一步地凭着小脚挪进那二十里路之外的从小长大到她嫁人的娘家的。女人出嫁,无路可走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娘家。可她的父母早已成土化风,古稀之年的她,还有何处可往?
我祖母在娘家呆了二十多天,有人捎来口信,说她已病重。你祖父安顿人把她拉了回来。我放学往回走,看见板车上,破旧的被子下面,一个蜷伏的身子,一绺白色的头发稀疏地露在外面,是我的祖母。祖母好像听着了孙儿的声响,她艰难地爬起来,靠一只胳膊撑着,另一只胳膊才抬起,那只手不稳地指着。她的眼仁全白,用劲地看着我;面色黄亮,嘴角嗫诺,她已说不出话了。孙儿愣愣地看着老人,没有走到车子跟前去,她的手无力地沉下去了。
车子一晃,进了不长的一段巷子,进了她的家。其实这早已不是她的家,这是你祖母的王国。
第三天,乌鸦聚集在杨树枝上不懈地歌唱。夜半无人,我祖母裹着孤寂离开了。这中间孙儿没敢去那黑色的屋子看我的祖母,孙儿害怕母亲。
我不时记着我的祖母在木板车上的那个眼神,那个手势,那一缕残发。一个从小就懦弱的孙儿,是一家有争议而不被看重的人,却成了祖母的依重。她把老年余生唯一的记挂都放在我身上了。
可呆滞、愚钝少聪、胆怯又可怜的我,当时怎么能想到这里?我祖母总要给我留一些好吃的,茶罐里的肉丁,别人给她的苹果,烤得黄澄澄的半块白面馍,藏着掖着,都为了他。这也招致了我祖母周围的全部忌恨和厌恶。她为了孙子,她的环境变得更糟,她只能赖在热炕的旮旯;每天她不能缺少的罐罐茶,也不能再沾嘴边,我祖母只能看着媳妇和她的儿女们围着火盆,味浓香重的茶水,一盅盅,心定神闲地下咽。
那一年,你祖母在春节前去世了。我回到村里,漫天飞雪,千山皆白。我无哀无悲,这雪不是为我的那个母亲下的,是为你父亲的祖母落的。
如今,我祖母的墓在何处,不记得了,清明的祭奠也从不想起,因为我祖母就葬在孙儿的心里。
“猴年月,马季节,唯一温暖的,除了天上的太阳,还有地上的祖母。”这是当了一辈子工人的刘意父亲,唯一说的富有诗情的一句话。
陈淑霞惊叹,这个有着深深黑洞的人弯弯绕似的只讲他的父辈们,自己如何,却遮蔽在茫茫的雾色里。他暗示他继承了什么或受感染所致,他幽默讽喻的“天涯海角”背后,究竟是爱琴海,还是神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