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陈淑霞的灯还亮着。这安静的时刻,徐区长的画猫画虎,她心明如镜。两年前,和孙达来单位报到,第一天上班,就对她媚意涟涟。当着她的面,不握孙达刚刚伸出社会的手,却主动走到她面前,笑意盈盈。炎夏三伏,向她嘘寒问暖。大学生虽是初涉社会,但对饮食男女的色相成分,早已心领神会,他们一笑了之。那个可笑的影子飘在孙达的心外,这个可笑的面容一直在她面前晃悠,她清晰地看透那扇乌黑破败的门的缝隙来。一爿干涸的池沼。欲望常以工作的名义跃跃欲试。
有时,她都想不出那种情况下,何以他总不能得意,是自己的机灵,还是他的愚蠢,是自己的侥幸,还是他的狡猾?不过,可笑面容的记分牌上,一直没有打破零。这是孙达的信任给予的力量,这是两个年青人不远千里,咀嚼人生、观察社会、互帮互助获得的胜利。每当一次次成功突围,她就和孙达在粉色的夜里喝红酒,唱情歌,跳迪斯科,前仰后合,不知东方之既白。
二十八日下午五点后,大院静悄悄的,陈淑霞以为全单位的人就剩她了。结婚准备很劳累。她花了三周的时间,在客厅西面的墙上,画了一幅油彩画,作她俩的新婚照。个儿不大,脸庞宽阔的,是孙达。她把自己有意画成一个长辫搭肩,穿短花袄的农村姑娘,提着锄,和男人走向田间。画的远景是“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更有稚子候门,携幼入室”之落笔。这期间,叠桌挪凳,近看远观,左瞅右瞄,上加下减,堆了刮,刮了堆,她要把一怀心意用厚重、冷暖、平奥的色调去烘出来。而五柳先生的农家意,在她的油彩里比一千六百年前光鲜了许多。她庆幸这点业余爱好,难得地遇着舞台的一角。范主任倚着门口看了半天,不无欣叹: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新婚照”。刘意流露的是欣赏和赞美,这个沉默的人,给她的印象是憨厚和学识。
画好了,浑身尽是散架的疲惫,额头渗着汗,窗外一点风吹来。当年,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屋顶,蹲过三年啦……自嘲的笑就缀在嘴角。她要洗个澡,烧好水,支稳浴盆,拉上窗帘。此时有孙达在就好了,可以给她搓背、冲水、放浴液、递洗发膏、拿浴巾,提拖鞋……自己完成吧!还有三天就要成他的新娘了。房子里墙壁上的那面镜,正映着身体,青春、圆润,富丽;这张脸,黑而细挑的眉毛,高而白净的鼻梁,红润的双唇,眼前晃动来异样的波光,涧溪里跃动起一条黑皮鱼,还有科尔沁草原上的骏马和牧人插在毡房上的鞭……在她对镜花飞、红晕袭腮的波涛里,一个系着红布片的头颅贴在镜子的一边上。
她马上打发了眼前,迅速穿好衣服,打开门,用力抬起浮满浴液泡泡的浴盆,水从二楼顺势泼下,“啊!哗…”的声音。倒了澡水,清理好澡具,她重新立在镜前,打开吹风,任发丝在热的风里起落,遮住她桃花仙的脸盘。她用手轻轻分开光滑的头发,窗外杨树的叶子在高处放绿,对面楼台上,列着队的盆花,衣架上网兜里还秋千似的荡着一只篮球……
一杯咖啡的香气,萦绕着浴后潦草的身子。
“咚咚咚”敲门声很大。这院子里人不都走了吗,还有谁?孙达不是这样子敲门的,她紧张了。从窗玻璃看出去,一个不陌生的瘦削的、撑不起衣的肩膀。开了门,是区长,他的头发湿成一块,刚洗过的,看来没用吹风机,发不松,耳尖上沾着细细的水沫子;衣服倒是干干的,可上衣和裤子不配套,领带不见了,衬衣的领口张着。区长在她面前显得有一点局促不安,尽管表现从容,但还是从对他面前的下属吞吞吐吐、语言不爽上泄露了。区长像得了疟疾似的,发冷吗?这么热的天!
“到我房间来!”,离去的背影甩下的话。她思忖半刻,满院再没有人……她并不害怕:他还是不能如愿!尽管两年来给孙达使尽了能使的办法,把他从她身边调离到偏僻的三里口,这回又不让他参与评优,孙达成了这个半老男人的绊脚石,眼中刺,欲除之才快意。可依着狮子的凶心,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两个年青人,会叫他水中捞月!
“我对你怎么样?不错!”陈淑霞面对劈头盖脸的自问自答。
“对你处处关心。刚来三月,分大房子给你,副区长才一间……你浑身带刺,不知感恩……就是一块冰,冷血动物;看到跟姓孙的在一起,我就昏天黑地;我要赶走你们,我要赶走你们,把房子腾出来……不能看着你俩在我面前哼哼呀呀,我还甘心为你们铺床……一对不识好歹的……”全是希望泯灭时的崩溃心声,强烈的占有欲无处落脚,只有不顾身份歇斯底里了。更要命的是小道消息他已证实:副县级的升格希望落空且要撤销区建制,将保留科级机构。
“叮……”电话铃响了,他抓起听筒,重拾起他的慢条斯理,下意识整理领带的动作扑了空。那边的声音传来了,是一个女中学生的声音:“爸爸,我们学校星期一开家长会,妈妈让你去。”
“知道了”听筒重重地扣下了。
此刻,陈淑霞看着区长如此形态,一丝怜惜;她拎起水壶给倒了杯水,他口干极了,嘴唇铁青色的,起皮了,他的纤细的、黄亮的手指痉挛着,想捏紧捏不紧,想松开展不直。
“你敢把水……”他没说完的话,让陈淑霞想起,刚才,镜上呈现的红布片缠着脖子的头颅,以及泼水后的“啊”声。没见楼下有人?
“我没注意,区长,向您道歉。”
“没用。明天把房腾出来,就明天;出去……”
她想,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