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来人,以生活作风问题,开除何木的公职,清除“扰乱”学校秩序的黄绢。可秋风起,落叶下,他也是望洋兴叹,但私下里保护了嗜书如命的校长。他到隔行如隔山的新岗位,一心只做交待的事,厂长和他相处的风平浪静。
那一年前后,新中国三位伟大的缔造者相继去世,全国人民沉浸在哀思里,真个“群山肃立,江河挥泪,辽阔的祖国大地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黄绢看着天安门画,泪如雨下,她也很想念几年不见的爸妈和兄长,还有那个给自己送了手表的他……泪滴一颗颗滚落,打在小黄婷的脸上,已能握铅笔画天安门的女儿陪着她妈哭泣。
她不时一个人钻进林子里号啕,惊得野鸡群群飞起;她一个人站在山梁朝向北京,在心痛如绞中,喊妈妈,叫爸爸!婷婷找着了她,问:
“妈妈!外公、外婆在哪儿呢?”
黄绢抱起女儿泣不成声,仿佛喉咙受阻:
“在北京,首都……”她那天只吃了一碗饭,是婷婷煮的米汤。
武才回来了,他今天没混到酒喝,看女人和女儿哭泡了眼,哈哈大笑:“又不是你娘老子死了,那么个伤心,干啥?”看娘俩无视他的时候,一巴掌早打在婷婷头上,孩子大哭,又蹿起一脚,黄绢就成瘪了的足球。发生的粗暴,是被比婷婷大不了几岁的路边玩耍的何坎阻止了的。
“你不要打阿姨了!”小眼睛发出融雪的能量。
“滚,狗杂种,你来干啥子?”
“他是杂种,你是哪来的?”小娃脱口的这句话,力秉千钧,威震朽木。他最怕别人追他的根,究他的底,他受了烫心的伤,他怯惧这个小娃的话,撂着恶言秽语三步就蹦出院去了。黄绢从悲哀中十分奇异这个狼心犬肺此刻的脆弱和恐慌。
“阿姨,是他爸爸给你的。”何坎记得那人跑出去后,他望了望路头,赶忙就把一个包了几层的厚厚的一叠东西双手递给了黄绢,他现在不知那是什么。两家子相距不远,但对孤独的灵魂,对遭受磨折的人,那仍是羁绊中的天涯。而黄婷也就在孩子的玩耍中,交付了她妈妈给老校长的回应。热热闹闹的两个孩子,为苦涩分送春风。
何坎想不起来,他爸和黄阿姨,在离开学校之后,两人是否再见面。但在爸爸因自己受伤和母亲离去而病倒的时候,他听黄婷说,她妈去看过他爸了,并且何叔叔把一个小包亲自交给了她妈。自此,何坎留心到,黄阿姨经常不顾武才的冷嘲谩骂,执着地给他传输父辈的教益。还有何坎不知道的,是更让黄绢疑窦丛生的,病床上的老校长有气无力,说了自己的儿子,又提到婷婷,时断时续:
“如果——将来——他们——千万,”欲言又止,十分惧怕而难为情,病房就有厂里人来看视,他眼皮垂下了,把那句话噎住了。当晚,战战兢兢的人与世长辞。
在医院和家里,治疗、休息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去工厂上班。一身西装革履、风华正茂的年轻厂长安排他在办公室干文秘,做些抄抄写写、打字文印的活。
偶尔他会忙里偷闲,驻足车间门口,那台机器还在轰鸣。办公室的报纸和文件很多,几天就堆积如山,国有企业改革的呼声逐渐加大,经济学家吴敬琏和樊刚的名字在厂部工人中间,同中央电视台的搭档主持赵忠祥和杨澜一样响亮;政府和企业,生产和效率是热门话题。二十一英吋长虹彩电很紧俏,残联给何坎争取了一台优惠指标,这张“条子”他给了黄阿姨。后来厂里又给他奖励了一台“长虹”,成为糖厂一时的重大新闻。
这是何坎进厂后的一年多时间内,全身投入,努力工作的结果。自然他不能再上机器,或像别人一样搞公关,更不能争来糖类投资项目或扩建改造资金,但他用手头的笔,为糖厂收获了重大荣誉。
从《四川日报》的一则新闻上,全面了解了这家国营糖厂。全体员工曾勒紧裤带,给炮火纷飞的老山前线,捐了三万多人民币,为保家卫国的子弟兵,送去父老乡亲的关怀。其后,这则新闻被《解放军报》转载,电视台“人民子弟兵”栏目接着播出。
这个蜗居山里的糖厂,即时名晓大江南北。各级领导、行业经理纷纷前来参观、调研,注资,默默无名的企业获得了黄金般的知名度,提高了消费大众的关注度。这颗礼花是何坎燃放的,厂长的欣喜不言而喻。本年他获得全县精神文明标兵荣誉,与领导的合影、视频同时出现在长街短巷,城市人家。他又成为《四川日报》的特约记者,其新闻,纪实,诗歌等文字稿件被各路媒体广泛采用;特写照片也上了杂志报刊。
人们清楚,糖厂的容光焕发是国家获得生机的辉映,而被何坎手中的笔流出的光华粉妆玉砌。糖厂在大潮中调整,厂长换了几任,但这年轻人孜孜不倦,为厂里一心一意增光添彩,得到上下共识性的肯定。而他能迅速走出阴霾,以残缺的身体,恢复过来的精神从事正常工作,却与他的黄阿姨——黄婷妈功不可没。何坎知道。
婷婷看到这一切,五页信纸的思念里,洒满了激动的泪痕。女学生从报纸上发现他的恋人光芒初露。何坎的个性,是不愿在信的行间字里,向婷婷自吹自擂的,他波平如镜、若无其事地对待热和的颂扬和注目,内心迎来的春暖花开,都以冷静的笔端,一封一封发给矢志不渝的读书的恋人。
黄绢满足。女人的雨露阳光,为一个孩子的人生途程,那怕些微地能扑尘去湿。农活闲瑕时,从北京带来的几本书,她不停地翻,何坎又给她买来了许多。九十年代开始,全国书店共同上演着金庸一剑走神州的风流,也同是武打、言情唱双簧的浓郁夏日。
黄绢提示何坎,不要忘了传承,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特别要留心一些木之本,水之源的所在,那里才是滔滔江河,茫茫林海。简单的言语,气象庄严,明白无误。
这或许——就是老师。
老师哪里都不缺,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于人,夜与昼的两点之间,并不是具象的线段,要跨过迷惘的黑障,最直接的是耳提面授的口传,这便是导师的可贵。也许如此,其老师名号,这村里村外熟悉她的人,依然在叫。
岁月堆积,知青的前朝旧事,奔波柴米油盐的人,大都不记得多少了;后来出生的孩子,自自然然把她纳入村里家族辈分的根子上去,把她阿姨,婶婶,婆婆的张嘴叫着。何坎借着她的灯火,细细描绘自己的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