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扑到他怀里猛嗅他的汗味,他明天就要死去,我已经不顾害臊和淑女矜持的风度,决定一次嗅个够,然后渡过忘川将他遗忘。
他手忙脚乱,抵挡不住,终于我亲到了梦寐以求的左脸颊,完成了几个月来心心念念的心愿。
他叹口气说:
“你在亲死人脸颊,你没救了,你是恋尸癖,不过你的香水怪好闻的,我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了,是北极仙翁牌?但愿我能闻得惯。咦,你还梳了螺髻?天宫满街都是,最流行热门的一款。你的金步摇呢?”
我说:
“当了买马料。我只想闻闻你的汗味,你的衣服多久没洗了?汗味太浓了,变质了就不好闻了。”
桑勇士老老实实地说:
“杨梅帮我洗,他送我的笛子。要不是那把笛子,我根本不敢奢求追求你,你吹得阳春白雪,哀而不怨,悲而不伤,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很多女人听着听着就哭了,特别是小雪,听一次哭一次,你的洞箫声唤起了普遍的悲伤,知音不少。”
我说:
“啊,你对我评价这么高?不敢当。荷花那么爱你,视你为凡高,怎么会盼你死?逻辑太奇怪。我听不懂。”
桑勇士说:
“万花山庄谁不盼我死?一个无仙籍的异乡人,一文不名,竟然敢动追求你的念头,而且好像还追得有来有去,谁不嫉恨?谁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天天打架,都是你的追求者,他们动不动向我拔剑,羞辱我和我爹,骂我家是无产阶级,任何难听的话都像火箭一样向我射来,我为了荣誉,不得不打。”
我相信这些,因为我见过他打牛生,牛生追求我不成,想爬墙进院霸王硬上弓,被他揍惨了。
我说:
“你死了,你爹怎么办?”
他不在意地说道:
“他不是我爹,我爹不是他。他求我叫他爹,以免桑家断香火。他的故事太奇特了,我被迷住了,因为我想讲故事给你听,借以一亲芳泽,谁知你无动于衷,我只好放弃了,决定自寻死路,一了百了,大家干净,眼不见心不烦。我死了,排队追求你的又可以被你一一点名,任你挑。”
我吃惊地说:
“我一直在听啊,你一讲故事我就搬小板凳呢,你可大方了,一股脑倒出来,连点悬念都不留,没有下回再听分解,我就过耳忘记了。”
桑勇士说:
“追你太累了,又遭人嫉恨,不如死了算,我追荷花,没费什么事,她也大方,什么都答应,当我是宝贝,捧着我,让我飘飘欲仙,越陷越深,明天拿到锦旗就订婚,对不起,杨梅都说了,我知道欠你太多,这辈子还不起,分几辈子还,总要还清为止。”
我说:
“你错了!”
桑勇士说:
“我哪里错了?我选择,我喜欢。就是一个字,完。”
我说:
“你不想回天宫么?”
他说:
“我连仙籍都没有,出门就是找死。任何一个神仙杀了我,只赔一条驴。我杀别的神仙就是灭门的大罪。为了不连累桑伯伯,我出门尽量小心,专走穷街僻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怕连累你们。大家笑我呆傻,我是有苦难言。”
我感到震惊,桑勇士还有这么多难言之隐,我除了对他的笛子曲感兴趣,其他的一无所知。
他用清凉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是个好女孩,真的,你和这里的任何女孩都不一样,她们心心念念不过是遇上一个霸道总裁,一夜之间实现阶层跨越,而你,好像只想着与众不同,你的洞箫曲,幽微隐僻,很难听懂,我只是猜个大概,半是蒙半是凑巧,勉强能搜索枯肠,对上一曲。你引我为知音,荒谬。”
我长出一口气,落花有意,流水岂无心。
我尽量靠近他,不引起他的恐慌,筛出一杯水酒,竹先生的赠品:
“我不这么认为。你的应答符合曲意,连我都被搞蒙了,你一次次猜中我的曲意,一次次对答如流,一次次博得听众的满堂彩,而你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和我一起吃饭,一起劳动,一起玩耍,我是三生有幸。太幸运了。请先喝了此杯,我将和你进行深谈。”
他喝酒和戏台上的戏子一模一样,装腔作势,不过这里是仙界,古今中外大杂烩,喝酒姿势怪异和魏晋风度一样能传为美谈。
我说:
“我和竹先生交情不浅,特意求得一个预备神仙的名额,只要我无意见,就可以进入程序。以前组织对你考察关心不够,你受的委屈无处倾诉,所以会产生绝望情绪。以后我会多观察你的,希望你向组织靠拢,向我靠拢,不要躲得那么远。”
他大口吃菜,津津有味地说:
“那没什么意义了,我活不过明天午时三刻,霜降已经告诉我了,油蟑螂油局长已经下了必杀令,谁救我等同于谋反。这席断头酒喝得痛快。”
我又恭谨地倒了几杯酒给他,看他喝得红光满面,就是酒局上的夸海口,交兄弟的高~潮时刻,于是开始收拾杯盘碗盏,说:
“你该走了,荷花已经弹起她的土琵琶,向你招魂。你的笛曲免了,我祝贺你成为新断头鬼的一员。你呢,将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从何而往,有才华而籍籍无名,湮灭在不周山乌云重重的山谷众多死亡神仙之一。我有个同窗叫木棉花,她也许知道你的来历,写信告诉我了。不过你不需要知道了,你自找的,我知道一些,但没有意义了,在你的葬礼上我会宣读那封信并当众焚烧,以告慰你的英灵。”
他一下来了兴趣,这么神秘的消息对他震撼不小。
他说:
“说来听听。”
我说:
“我是有条件的。”
他说:
“请讲,办得到的我都会去办,包括吹那三只笛曲。我希望我的鬼魂不会因为欠你的债而在黄泉路上回头张望。”
我强忍住眼泪说:
“请你最后陪我洗一次碗,和以往一样,用袖语交谈,以防被桑伯伯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