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先生把村正刀平放在窗台上,鞠了一躬,说:
“多谢赐教。”
他转身往对面走去,迈着方步,不疾不许。他就是一个小押司,没前途的,如果想当官还得考科举。
我说:
“竹先生,您的刀。”
竹先生头也不回地说:
“暂借祝小姐镇压奸邪。”
院子里的竹管舞仍在继续,许多女仙被夹住了脚,惊叫声中身影欣喜地倒向某个男仙的怀抱。
许多女仙不敢再跳了,又涌回我的闺房,瞬间我的闺房又成了暮归蜜蜂的聚集地,又拥挤又嘈杂。她们勤勤恳恳地擦去额头的汗,掏出算袋里的粉罐补妆,留意男仙饥渴的目光落到哪一个女伴身上,就去把她的发型弄乱,拿黄羊肉串糊在她的衣服上,直到她狼狈不堪才罢手。
被抱过的女仙大都被嘲弄得抬不起来头,但是嘴角边的笑意遮掩不住,好像些从捕鸟罩侥幸逃脱而嘴里含着偷来的做诱饵的稻米一样快乐。
笛声又响起来了,悠悠扬的,像春风哥和蔼的面容,温柔体贴的手势,像春风哥随手布施的润街小雨,像是大地苏醒后的呻吟,许多草钻出地面后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像许多没毛的小鸟接过昆虫后的吞咽声。像是胎儿在母腹里的呓语,他们伸展手指计算出生日期的喃喃自语。笛声渐快,像是一个剥了皮的蟠桃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笛声绕着篝火旋转,把篝火扭成麻花形状。
笛声紧紧扼住我的喉咙,使我透不过气来。他肯吹了,《百鸟朝凤》。以前他是多么骄傲啊!好像他不是寓居在这个几乎被仙界遗忘的无名无姓的伤兵,而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祖宗,菜里没肉不吃,煮得不好吃不吃,肥鸭大白鹅吃个没够,桑伯伯怎么哄都不肯叫老爹。他还把我当作理所当然的使唤丫头,衣服要我洗浆好折得齐整,他竟然不会束腰带,桑伯伯手把手教他好多次才勉强学会穿衣服,他走路上街一定要我在后面跟着,因为他买东西只是说买这个,买那个,买多少买了怎么付钱一窍不通,全要我打理,我简直是他的狗腿子。
他晚上睡觉前习惯用热水泡脚,还要帮他脱鞋子,洗完以后还要帮他擦干净,这些他一概不会,真不知他以前是怎么当的兵,带一群丫环上战场吗?穿脱铠甲更是不会,全要我教,先给他穿上御寒的胡服,再在肩头上绑上垫肩护垫,要桑伯伯帮忙才能抬起明光铠的上半截给他套上,之后必须把铁甲系带系好,要不松不紧。之后绑定我做的护膝软垫,绑好腿甲,护膝铁盖板,之后还要套好护胫铁板,仔细系好系带,穿上半筒马皮靴,戴上头盔。他穿好这堆零碎,终于成为一个重骑兵,杨梅会帮他把马牵到门外,他踩着上马石上马。桑伯伯会把套好刀鞘的陌刀挂在鸟架上,杨梅飞身跳到他身后,才飞马赶往训练场。
他挺娇气的,有一次吃鱼被鱼刺卡了脖子,蹲在厨房门口眼泪汪汪,桑伯伯要去拍他的背,被他随手一推,摔了个屁墩。他指住我,一定要我帮他拍。快要被鱼刺卡死了,还不准桑伯伯帮他,因为桑伯伯身上有股老头子才有的尸臭味。
后来我找了醋和菜团子,没有治好他的痛苦。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那哀求的眼神好像他是一条饿狗,而我手里有治疗饥饿的骨头似的。终于我用缫丝用的镊子夹出了他哽在喉咙的骨头,他才清醒过来,悄悄地问我:
“我是在哪里?”
我说:
“你在家里啊,你是桑伯伯在忘川捡来的孩子,他可盼望有个孩子了,你叫他爹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用肯定的语调说:
“不,他不是我爹,我爹不是他。”
我问他:
“你爹是谁?记得起来吗?”
他苦恼地说:
“不记得了。模糊有个人影,肯定不是这个老头。这个老头是帮我喂马的吧?你是谁?”
我说:
“我叫含羞。你叫我姐姐好了。”
他说:
“你不是含羞,你是那个……”
我说:
“那个什么?告诉我。”
他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情,然而终于痛苦地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也有些难过,犹如一个战士没有战死沙场,孤单地回到家乡,木兰啊,你孤独地对镜贴着花黄,昔日的女伴们早已子女满堂,而陪伴你参军的那个腼腆青年,早已埋骨异乡,木兰的眼泪不知要往何处流,滴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笛声悠悠扬扬,围着篝火打转,篝火成堆地漂浮起来,飘浮在院子中央,篝火陪伴着月光,犹如历史总是与文学相伴。
篝火中出现桑勇士那张痛苦的脸,他来到桑家大院背脊上带着一枝箭羽,不知是谁让他受伤。他是天宫的战将,却被遗忘在忘川边上。
篝火焚烧着桑勇士的脸庞,他的语言不多,只好用笛子来表达。他庆幸我能听懂,仿佛我掌握着历史的密码。他引我为知己,因为天宫五千劫的历史连绵不绝,西游已成绝唱。
火!火光照亮了所有观众的脸,篝火漂浮着燃烧,像历史漂浮着前进,有时沉没在忘川,有时倒退着进入地狱,而这一把相传的薪火五千劫绵延不绝,就是天宫文化。
篝火越烧越旺,火光中出现一只大鸟的身形,是透明的火焰组成的凤凰。
凤凰的身形在火焰中扭曲,变形,仿佛跳着朝圣的舞蹈。火焰毕剥响,火星上下飘扬,犹如笛声飘扬。灼热的火焰灼伤了我的肩膀,让我寝食难安。
屋里黑压压的姑娘们被这些奇异的景象吓呆了,《百鸟朝凤》是笛曲之王,在仙界代表一个男仙向女仙表示最高赞美。
我坦然接受,因为我配得上这份赞美,他拍这个马屁,让我很受用,而且是当众拍,拍得不留痕迹。
笛声悠扬,迫使火焰中的凤凰向我的方向连点三下。
神案前的广口甑里,那尾子非鱼扑地跳了出来,犹如我唇边那抹不经意跳出嘴角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