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说:
“含羞姐姐,您不要打死桑哥哥好吗?他会给我讲故事呢,有一个小红帽到森林里采蘑菇,采呀采呀采了一大篮子,突然有一个狼外婆从森林阴暗处冒出来,一把抓住小红帽吞下肚子里啦。小红帽透不过气来,就在狼外婆肚子里拳打脚踢,揪断肚子里的肠子,钻破狼外婆的胃,扯破狼外婆的肚皮,从狼外婆的肚子里钻出来了,可好玩了。”
我笑了起来,一个稚气的小红帽窜味成了孙猴子钻进芭蕉扇公主的肚子里,大杂烩。
我说:
“你家桑哥哥早些时候被判了斩监候呢,今天正式处斩呢,姐姐是监斩官呢,只要姐姐扔下一根令牌,就会有一队昆仑奴把桑哥哥五花大绑押上来呢,刽子手会摸你家桑哥哥第三到第四节颈椎骨,以免鬼头大刀劈到骨头呢,刽子手的刀已经举起来了,你家桑哥哥命在顷刻呢,这时,会有一个太监背着玉帝的圣旨呢,飞马闯进黑压压百姓围观的刑场呢,一手前伸,高喊刀下留人呢,你家桑哥哥的小命就保住呢,姐姐亲自给他松绑呢,捧上一碗玫瑰茶给他压惊呢,因为姐姐想起他的好呢,想要亲他的左脸颊呢,暂时饶他一条小命呢。”
小雪说:
“哎,这就对了呀,桑哥哥还会讲猴子呢。一个猴子可以变一万个猴子呢。个个手里舞着金箍棒,把天宫砸个稀巴烂。”
我拿出一个小木雕,是我在潘家园坊买的说唱俑,手舞足蹈敲着鼓讲故事的人偶说:
“小雪,这个是姐姐送给你的见面礼,说唱俑,讲故事的木偶人,你可以摆在书桌上。”
小雪很高兴地拿了去说:
“谢谢姐姐。”
牡丹说:
“桑家大门口有个身影蹀蹀躞躞,不敢进来,想来是昙花,怕桑伯伯的符,我自去领她进来,她原是洛神山庄的仙女,因为战乱,天界饥荒,活活饿死在逃荒路上。死后埋在乱葬岗里,因为仙籍遗失而无法转世投胎,常受乱葬岗恶鬼欺凌,万花庄主见她可怜,派了她一个看守万花山庄公祠的闲差使,规定所有祭物都归她享用。她虽然是鬼,却曾经是仙,所以言谈举止和姐妹们无异。只是尚未修成三魂七魄,未有人形。她有时饿得狠了,会啃食墙角阴暗处的苔藓。姐妹们偶尔施舍些菜饭给她,她总是谢了又谢,她很爱听你的洞箫声的,我去带她进来,她不害我们的。”
牡丹的身后跟了一团烟雾,影影绰绰大约是个人形,阳光下没有影子,确实是鬼,袅娜婀娜,裙琚飘摇,隐约可以想见她生前是个可人儿。她的身形像是一滴墨落入一盆清水里,墨洇染散开的样子。
我起身迎接,道了万福,那影子头颅的形状像是桑勇士画出的素描,虽然立体,却虚无缥缈。
那一团烟雾还了礼,开口道:
“含羞妹妹的闺房素雅得很,早想拜访,久仰,久仰。”
我客气地说:
“哪里,哪里,能入昙花姐姐的法眼,让妹子受宠若惊。”
当下奉上茶来,昙花姐姐尚未修练成人形,无力捧杯。我只好找个花架,擦抹干净,把茶放在花架上,由她自便。
她喝茶就像鸟喝水一样,啄一口,仰一下头颅,赞到:
“好茶。当年我在洛神山庄庄主甄妃的宴席上也品过一道名茶,叫泪眼茶,取隔世相望,泪眼婆娑之意,大约是曹植几度轮回,已然不在她身边了,在她身边又能如何呢?只能泪眼相望,欲言又止,隔帘相望,碍于礼法。茶味酸甜苦辣皆具,饮后令人泪落。故名泪眼茶。”
我赞道:
“昙花姐姐果然见多识广,小妹倾心佩服。这是瑞记桂花糕,不必客气。”
昙花幽幽地说:
“妹妹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打打闹闹,本是情侣间常事,不相干的陌生人,你和他打闹,他倒认为你轻佻可轻薄,色心顿起。仙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仙都有。嘴里一套冠冕堂皇,背后索要潜规则的神仙多的是。妹妹,今天可别把桑呆子斗死了,你们的笛箫故事讲一半,怎么无声无息了,让我这个做鬼的都焦急。请听下回分解,这几个字怪讨厌的。”
小雪笑到一口茶喷出来说:
“原来昙花姐姐也喜欢听故事呀!”
一队仙女从天而降,院子就像春天到来时的田野,开始热闹起来。是睡莲她们来了。
睡莲永远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眼皮浮肿,像是晚餐吃多了木薯粉第二天眼皮浮肿睁不开那付样子。她在修仙协会的例会永远都是纳着鞋底突然就睡着了,好像修仙协会干事长竹哥如炊烟般平稳的语调是催眠曲一样。竹哥总是说“我再强调一点”,强调来强调去,就把睡莲强调到睡着了。
这群仙女一窝蜂涌进我的闺房,好比暮归的羊群一窝蜂涌进羊栏。她们拳打脚踢,翻箱倒柜,很快夏育的情书引起了她们的狂热兴趣,她们一封又一封地抽出来朗读,就像一群羊闯进菜园子,啃完萝卜缨子,又啃油卖菜,最后连香芹也不放过一样。
她们语调夸张,不时“啊”地惊叹一声,好像稀世珍宝会从这些书信里跳出来一样。这群以劫掠他人隐私为乐趣的匪徒姐妹们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誓言要把我的情史编成梵蒂冈百科全书,尽管她们的才华和我的情史一样微不足道。
卧房里走路杂沓的脚步声,喝茶问候声,吐痰咳嗽声,翻书声快如豆子滚过竹匾。欢声笑语不时在读到夏育情书里暧昧的词句时爆发,大家就像是逮到一个窃贼的捕快,愉快地认为自己的身手终于对得起自己的薪水了,她们就像是水面成群的浮萍,既无根基,又对自己的命运满不在乎。
小雪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就像是在浮萍堆里被鸬鹚追逐的鱼,侥幸逃脱鸟嘴令她非常快乐,大概她是最快乐的一个,众多姐妹都以认识她为荣,对她的小提琴技艺大加赞美,尽管这种这种赞美是多么言不由衷。我终于夺回了几张夏育的情书,但是更多的情书被翻出来念,好像年关午夜时辰一到,这些念情书的声音在闺房内像爆竹声一样密集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