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
“官司怎么判的?我还没弄清楚呢,这鸡大腿归你了。”
桃花姐也没客气,拿起鸡大腿就啃,她也和我一样是饿鬼。
桃花姐用绣着她真身的手帕揩了油水,说:
“真好吃。那个男人炖的。哎,你要不爱他了,我来搞定。”
我说:
“去你的。你准备把他变成什么鬼?”
桃花姐说:
“穷鬼。我骗他的吃,骗他的喝,骗他的穿,骗他的零花钱,两天就骗到他负债累累。那男人上街买东西从来不讨价还价,别人都当他冤大头,翻一倍的价格给他欠,完事了找你要钱对不对?你教他一点经济,免得受骗。他以前好像很阔绰的一样,花钱大手大脚,好像家里有金库一样,要买就一大堆,而且身上从不带钱,好像习惯于由奴仆付账。”
我说:
“是啊,他经常这样,我常常被他气哭,屡教不改。后来我不让他买了,派他那头马去买,那头马精明多了,精通行市,别人休想瞒它,若有争吵,张嘴就咬,因为是万花庄主的马,没人敢惹,渐渐成了街上一霸,还常常在菜市口发表煽动战争的言论,演讲时唾沫星子乱飞,比它主人还出风头。真是怪物。”
桃花姐说:
“这匹马我认识,是白龙马的亲戚,动不动把它表哥的事迹宣传一番,还鼓动各路神仙到天宫找白龙马喝酒,它是立功心切。”
我说:
“不谈这个马怪了,它现在和我翻脸了,仇人一样。每每见了我就要咬我,我抱的草从来不吃,踩得一团糟。桃花姐,官司有什么判决?”
桃花姐说:
“冥府法院的主簿经过休庭,宣布了终审判决,由你服侍桑伯伯直到你爸爸生出一个儿子过继给桑伯伯为止。此是终审判决,不得上诉。梦中的桑伯伯大失所望,梦中的我领了终审金汁书写的终审判决书,让梦中的桑伯伯交了案件执行费若干,跪谢了冥府法院主簿,称颂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平反者,那主簿听了马屁十分高兴,亲自送我们两个梦游者走出有一块明镜高悬的冥府衙门。梦中的我和梦中的桑伯伯跨出衙门,身上的冤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只獬豸闻不到梦中的我们身上的冤气,朝我们扑过来,要咬梦中的我们。梦中的我和梦中的桑伯伯吓一跳,慌忙夺路往台阶下跑,一脚踏空,摔下万丈悬崖。冷汗一出,吓醒过来。我在桌子上睁开睡眼,,发现篆香仍然在燃烧,桑伯伯也从竹躺椅上苏醒过来,脖子上黑色的木枷和黑色的铁链赫然在目,两眼血丝仍在。家里篆香点燃的神案上摆着一份终审判决书,金光闪耀,把桑伯伯家照得亮堂堂的。我低头发现自己脖子上的黑色枷锁和铁链仍在,抖一抖,化成纸蝴蝶纷纷落地。桑伯伯和我一样。只是脚上血迹斑斑,想来是给黑白无常的常例钱不够,故意整我们。你看。”
她脱下鞋子:
“脚都变形了。”
我似信非信,桃花姐惯常装神弄鬼,她的语言可信度不高:
“桃花姐,这是你练芭蕾练出来的吧,你在张冠李戴,哄我玩。”
桃花姐哭笑不得:
“我被吓怕了,现在基本不和鬼打交道,只和神仙姐妹打交道,至少没那么多鬼上身。”
我说:
“那份判决书呢?让我看看,我想找找看有没有漏洞可钻。”
桃花姐说:
“早没了。”
我说:
“你不是说金汁写的吗?怎么这么不耐?”
桃花姐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三百多年的书读到哪里去了?金汁这个词还没搞懂吗?”
我恍然大悟,手一指一点的:
“粪便?”
桃花姐说:
“对头。”
桃花姐说话带着天府山庄口音,辣味十足。
我们暴笑一阵,我不愉快的心情一扫而空,桃花姐趁机说:
“那个男人真的不想要了?”
我说:
“相见时难别亦难,我现在和他闹僵了,他吹笛子我不应,一心寻死,总得让我有个台阶下。对了,桃花姐,你是一女人,到了冥府难道不逛街?”
桃花姐说:
“带着枷怎么逛街,到处惹鬼注目。不过冥府还是秩序井然的,梦中的我和梦中的桑伯伯在鬼街上走,鬼街由破碎的小块梦想铺成,通向梦想的远方。梦中的我和梦中的桑伯伯在鬼街的拐脚走鬼摊上各吃了一碗豆腐饭,看到街上到处都是鬼佬,街上奔跑着追逐梦想的小鬼,冤屈广场上许多吊死鬼大姑娘老太太跳着鬼步舞,大街上鬼影幢幢,所有鬼说着连天鬼话,滔滔不绝就像冥河里血色的梦想的潜流汹涌不息,夹杂着无望的骷髅
骸骨。这里的梦想在被胡乱交易,短斤少两,残缺不全。鬼贼鬼鬼祟祟,在鬼堆里伸出鬼手。鬼市里鬼眼闪着幽蓝的贪婪的光芒,期盼来个捡漏一夜暴富,成就一场鬼富贵。鬼怪们对梦中的我们作鬼脸,作揖下跪乞讨纸钱。所有鬼鬼头鬼脑,鬼计百出,就为争夺明天那份饿不死鬼的鬼粮。街上到处都是鬼的气息,鬼的尖叫,鬼的哭嚎,鬼的呼吸,鬼的脚步声摇摇晃晃,杂沓而虚浮。鬼怪的身躯有的化脓,有的化血,滴答淋漓,弄得鬼街恶臭熏冥府。忽然有鬼大叫钟馗来了,群鬼四散奔逃,一惊一炸,看来他们鬼命不长了。鬼叫连连,鬼鬼含冤,投河鬼身躯胖大,脂膏满满,像是胖大的菜青虫。吊死鬼青筋爆满额头鬓角,舌头伸出老长,手足踢打,宛如生前。抹脖子鬼双手努力扶正自己的头颅,脖项以下血泪淋漓。凌迟鬼身上没一处好肉,自己割自己,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才能有一份鬼粮,十刀一吆喝,先割大腿祭天,再割自己额头肉皮盖住鬼脸,以免遭到围观的鬼众嘲笑不懂规矩。鬼街上有许多鬼把戏,吞刀蹬鬼,耍鬼火,大头鬼吃小鬼像是吃甘蔗一样。街上卖的净是画皮,难看的鬼一转眼就貌比嫦娥,其实她们只披了一层鬼皮。穷街僻巷还站着鬼妹,胭脂红红,对有钱的男鬼拉拉扯扯,说来呀来呀,只要一份鬼粮就让大爷您玩个痛快。鬼画符贴满大街,算鬼命的铁嘴钢牙,断鬼前五百年鬼生涯,后五百年鬼命运。修鬼脚,整鬼容,画鬼妆,施舍鬼粮的被群鬼一拥而上,围个水泄不通。卖点鬼力气的手扛工具,日挣一份鬼粮。鬼声喧哗,鬼和鬼打骂争吵,拔刀相向,鬼血四溅,无处不鬼气森森,无处不令仙胆寒。鬼街上鬼局重重,赌博骗纸钱的,放鹞子吊打色鬼的,放白鸽骗鬼婚的,贩卖五石散祸害鬼的,鬼景鬼像,鬼语鬼话,讲鬼故事的话痨鬼一拍醒木,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我说:
“桃花姐,您鬼话连篇,别吓我,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