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勇士牵着那匹大马,就像是劫得巨款却无处藏赃的大盗一样焦急徘徊。我走近马的身边,原来真是一匹神马。马身高大,肚腹厚得像是墙门墩,四条腿像我行万福礼一样曲绷,肌肉紧张饱满。那头像是拉长的兔子头,额头宽阔,就像相命先生的口头禅。那鼻子就像他的亲戚河马,估计他们是表亲。尾巴就像太上老君的装逼拂尘。最神奇的事,这匹马会说话呢。
我一拍马屁,马说:
“叫门,你怎么不叫门啊?”
桑勇士说:
“我怕。”
马说:
“你怕什么?”
桑勇士说:
“我怕桑伯伯不肯让我养马。你这马只能打仗用,不能犁田。而且马粪很臭,不能肥田,只能挑河里倒掉。我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住他的,已经心存愧疚。现在带一匹平时无用的战马,搞得院子里一塌糊涂,桑伯伯一定很不高兴。”
马说:
“你这个府兵!榆木脑袋不开窍!迟早被人当柴火烧!你不晓得桑伯伯的脾气!他宝爱你得很,半句重话也没有对你说过,对不对?见你有出息了,得了庄主赏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高兴都来不及,还会责备你么?”
桑勇士说:
“不然。我来这里,自己是莫名其妙,桑伯伯救了我性命,我已经欠了他一笔很深的恩情了。这笔债不知何时才能还清楚!这马还要吃草料,吃黑豆,要治病,要洗刷,要理毛,要打马掌,还连个鞍都没有!这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谁会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花费花到破产!?没那个理由啊。”
马说:
“你啊你!就不知道我最喜欢别人拍我屁股!你这榆木疙瘩再不开窍,早晚被当柴火烧。”
桑勇士说:
“我不搞这一套。嫌瘆得慌。”
马说:
“你正直,你伟大,你英雄,你好汉!你想把我扔在荒郊野外,虫子蚊子能把我活吞了!随便个人都能把我牵走。我一匹日行千里的战马,却只能去犁田,你不心疼?别人打我一鞭子,你心里不哆嗦一下?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着你这个脓包,没前途!恕不奉陪!告辞!”
说完马抬脚要走。
桑勇士说:
“你说得在理,可我拉不下脸面啊!我又不是马屁职业学校出身,将军的名头是一刀一枪拼死冲杀得来的,没有拍马屁的职业素养,说不出口啊。”
马说:
“你且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可矣。”
桑勇士说:
“好,好,照办。”
我想听他们说什么,正想凑过去偷听,那马凶巴巴一蹄子扬起来,几乎把我踢到八丈外。
桑勇士开始拼命打门,桑伯伯开了门,打灯笼一照,桑勇士脱口而出:
“爹!”
桑伯伯扔掉灯笼,一把抱住桑勇士痛哭流涕:
“儿啊,我等这句话等得太久了啊!你总算开窍了啊!老桑家终于后继有人了啊!老天有眼,祖坟冒清烟了啊!——”
“”
“”
我趁着桑伯伯父子相认凄凄惨惨戚戚的时候,从地上爬起来,掸掸屁股上的尘土,悄悄靠近那匹马,问它: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会出现这感人的一幕?”
马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我:
“战争,请让女人走开!”
我骂了一句:
“嘚瑟什么呀,你这死太监!”
当马出现在桑伯伯面前时,桑伯伯急忙拉住桑勇士的手:
“你这马哪里偷来的?偷军马可是杀头的重罪!”
桑勇士说:
“我没偷,这是万花庄主送的,不信你问她,”桑勇士用手指了指我的方向说:
“万花庄主让我当府兵。”
桑伯伯再次涕泪滂沱:
“我的儿!出息了,出息了!咱家四十亩桑田不用交地租了!省了多少花蜜钱!赶明儿用这些钱给你置办新衣裳!”
桑勇士嘟囔着说:
“我的马还没鞍呢——”
桑勇士把马牵进院子里,拴在一块做凳子的厚木板上,开始痴痴地看,仿佛那只马明天就要披上头纱,和他拜堂成亲似的。我看那马的眼神得意洋洋,不禁恨恨地骂一句:
“死太监,仗着皇上恩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我向蚕室走去。洗了手,换了鞋子,在蚕娘娘的小龛前燃了一炷香。保佑我的蚕宝宝无病无灾,顺利成茧。
一,二,三,四……一共六十八匾,可以收六十八束丝。每年的榷市,都有胡商远道而来,用骆驼把这些丝啊蜜啊的驼走。
蚕室里蚕宝宝丝丝沙沙地谋杀桑叶,一片片的桑叶,一片片我的心……我把晾干的桑叶抖进匾里,蚕宝宝破不及待地爬上去咬,我的心破了,我的心一孔一孔的支离破碎,我的心没了,只剩下老梗……
桑勇士悄悄跟过来了,我对他说:
“不要进来,男人进来不吉利。”
他就倚在门边,像被士兵遗忘的戈矛。
我和他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桑叶,心形的,被吃成支离破碎模样的,被吃得剩一点梗的。
我们之间隔着沙沙的蚕咬叶子声,却像是隔着一场大暴雨,气氛压抑得令人想哭。我背对着他,不跟他说话。要说什么。你先说。
这是你的错。
我恼怒地把桑叶一层一层往匾上撒,眼见得心被吃成支离破碎的模样,吃成梗了,烧成灰了,那场大暴雨仍然没有止歇的意思。
然而他终于什么都没说。
长久,我回过头,只剩下空门框,倚在门框上的戈矛走了,他要去战斗,为自己,为那匹太监马赢得荣耀,走上马生巅峰。
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