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昼短夜长,浓重的墨色笼罩了整个平阳城,寒风凄厉,呼嚎不断,仿佛是人从嘶哑的喉咙中发出的惨叫,令人不寒而栗。皇宫的城楼之上,禁卫军副统领徐泰安大手一挥,宫门渐渐关闭,而宫内亮起的灯火,在冷厉的寒风之下摇曳不定,有的甚至彻底熄灭。
那错杂浮动的灯影,让整个皇宫如同匍匐的巨兽,在艰难地蹒跚而动。
空气中隐隐浮动这某种不安的氛围,触动着徐泰安敏感的神经。他带领部下在皇宫各处巡逻,行至皇宫拐角之处时,几道暗影压了下来。
他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身后部下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回身一看,平日里对他恭敬有加的部下在暗夜之下,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徐泰安还来不及说一声,便被黑布罩住了头。
紧接着,夜空之中便生出了一道刺眼灼目的烟花。
皇宫各处隐藏的将士纷纷从各处涌向了金华殿,如蚁群一般,很快就簇拥了金华殿,禁卫军将金华殿层层围住,水泄不通!
两军对峙,兵甲生寒!
掌事太监常平身后跟着大批的亲卫军,他朝着面前如同壁垒般整齐划一的禁卫军大怒道:“谁让你们来这里的?你们想造反吗?”
禁卫军齐刷刷从中间分开,额点朱砂,华贵俊朗的太子身穿银白甲胄,缓步而来。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九王爷孟隆和,十王爷孟康,莫氏嫡次子莫子良还有禁卫军统领李诚林。
太子手上拿着半块兵符,目光冷厉地看着常平:“我要见父皇!”
常平一挥手,身后的亲卫军全部聚拢在了金华殿的门口,常平颤声道:“皇上有命,无诏不得入内,太子殿下,你想抗旨吗?”
太子举起兵符,禁卫军所有将士刀锋出鞘,太子高声喊道:“冲进去!”
常平随即躲入了亲卫军的身后,嘶哑地大声喊道:“来人啊,救驾!救驾!”
就在亲卫军和禁卫军兵戟相向之时,一支利剑破空而出,钉入了金华殿的圆柱之上。
箭劲强横,入木三寸。
太子眼神一凛,望向箭矢来处。
只见玉石高阶之上,墨色深服的孟廷昊徐徐放下手中的巨弓。
他的灰眸看不清情绪,开口,缓缓道:“皇六子孟廷昊,前来救驾!”
那一日,暗室之内,莫笙说完之后,在场所有人满脸疑惑。
孟廷昊看向了莫笙,莫笙站起身,轻笑而道:“易地而处,如今形势悬于一线,曹大人想要冒险,那么太子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冒险吗?”
曹德望和成谦等人陷入沉思,莫笙继续道:“如果他们先出手,而我们以救驾的名义出现。也就无需背负谋朝篡位的污名了。”
孟少晟眼睛一亮,又暗了下来,他喃喃低语道:“那我们怎么让太子那边先出手呢?”
莫笙意味深长地看了孟廷昊一眼,旋即又转过了目光,朝着暗室的门口走去:“这个我就管不着了,你们自行解决。”
孟少晟看着莫笙像是甩手掌柜一样走开,目瞪口呆。
孟少晟慢慢把目光移向了孟廷昊,孟廷昊淡声问道:“怎么让太子孤注一掷?”
曹德望:“动摇他的判断,让他生疑。”
成谦:“增加他的威胁,让他恐惧。”
王文山:“让他没有依仗,失去所爱,由此陷入深深的绝望中。”
孟少晟咽了咽口水,忽然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金华殿上下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而随后,一道毫不客气的讽笑之声打破了寂静。
“呵,救驾?”
太子拔出手中的长剑,指向了孟廷昊,冷嘲道:“兵符在我手中,徐泰安已经被我擒住,皇宫之内的禁卫军皆为我所用。孟廷昊,你拿什么救驾?”
“太子殿下,你太小看我了!”
哗哗哗!一群身穿黑甲的士兵从皇宫各处涌现,他们训练有素,步伐稳健,很快便对太子的禁卫军形成包围之势,他们个个冷眉凝目,身上散发出浓烈的威压,而这种杀伐之气很明显是同一人极为相似——徐泰安。
徐泰安将困成一团的士兵轻易地丢在了太子和九王爷、十王爷面前,他禁不住冷笑道:“太子殿下,你们在动手之前先让我身边的人对我下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确实有脑子。但是你们也别忘了,他们是我手底下的人,随便拉泡尿我都知道他们的肠子在想什么。”
而孟廷昊的私兵一到,亲卫军随即散开,内外呼应,将太子的禁卫军围得进退不得。
太子见那群黑甲士兵,顿时反应过来,冲孟廷昊怒吼道:“孟廷昊,你狼子野心,竟然私下训练兵将,你才是真正想要谋朝篡位之人!”
孟廷昊完全不为所动,淡声道:“太子殿下,我的私兵只是为救驾才入宫,而手持兵符身穿甲胄,欲图擅闯金华殿威逼父皇的人,是你!”
孟廷昊看了徐泰安一眼,徐泰安朝着禁卫军士兵道:“太子谋逆犯上,证据确凿。若你们弃暗投明,昊王爷会向皇上求情饶你们,若你们执意谋反,将株连九族!”
禁卫军的将士们神色动摇,拿剑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太子心下生惧,拔出长剑,振臂一呼:“你们别听他的花言巧语,只要我登上皇位,我给你们加官进爵,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太子、九王爷、十王爷和孟子良,禁卫军统领李诚林面色冷厉,准备殊死一搏。而对峙之中,忽然禁卫军中传来兵器掉在地上的声音,爆出一声痛哭。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而这句话就像是开了闸门一般,随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兵器掉在地上,禁卫军的士气一泄而出,溃不成兵。
太子等人面如死灰,除了他们五人,禁卫军跪倒了一大片。
相比于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显然,保住性命在将士们心中更为重要。
太子眼中透出疯狂,他走过去将士兵一个一个拽起来,连声喊道:“你们给我起来!不准哭!都给我起来!我是太子,我是未来的皇上!你们都要听我的!”
禁卫军统领李诚林心灰意冷下,手一松,长剑掉落,他随之跪倒在地。
孟子良面无血色,怔然颓败地倒在了地上。
九王爷和十王爷见大势所趋,满脸沉痛,同样屈膝跪地。
孟廷昊神色不变,只淡声道:“太子殿下,你输了!”
太子闻言,如丧考妣,呆呆地愣在原地,片刻后,彻底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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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泰安的指挥下,黑甲士兵押送着禁卫军离开。
如今大局已定,孟廷昊便不再管剩下的事,径直走到了金华殿门前。
掌事太监常平虚惊一场,不过仍未忘记自己的职责,便开口道:“皇上有旨,非诏……”
孟廷昊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不怒自威,掌事太监常平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顿时语塞。
两名亲卫军用长戟挡住了孟廷昊,孟廷昊一语不发。
亲卫军两名士兵对视了一眼,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刚才那场争斗意味着什么,如今太子逼宫失败,而面前的这位,将会是大孟毋庸置疑的新君!
亲卫军也只犹豫了片刻,两人不由自主地收回了长戟,恭谦地退开了。
孟廷昊堂而皇之地推开了金华殿的大门,走了进去。金华殿内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孟廷昊神色岿然不动,一步一步走向端坐在皇位之上,眼睛半眯着的皇上。他面色蜡黄,气息轻缓,而身体明显佝偻了许多,不过一月便像是苍老了十岁。
孟廷昊掀开下衣,叩首伏跪于地:“儿臣叩见父皇。”
皇上仍未睁开眼睛。
孟廷昊叩首再拜道:“儿臣叩见父皇。”
皇上眼睫动了动,却并未睁开。
孟廷昊面色沉凝,不厌其烦地叩首而拜:“儿臣叩见父皇。”
皇上这才总算是被惊动了似的,正眼看向了孟廷昊:“太子,怎么样啦?”
孟廷昊躬手回禀道:“罪太子已经伏法,由禁卫军副统领徐泰安押王天牢候审。”
皇上笑了,说不清是高兴还是讥讽,“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孟廷昊灰眸一闪,平声道:“儿臣有一事想问父皇!”
微风拂过皇上灰白的碎发,皇上像是听到什么有趣儿的事情,徐徐笑道:“是想问我为何一直偏爱太子,任由李睿将你迁向突厥为质,反复忽略你的才智,对你的功绩完全置之不理吗?”
孟廷昊目光动了定,淡声道:“不。”
皇上微微错愕,孟廷昊对上皇上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儿臣想问父皇,为何要选择我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皇上脸上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此话怎讲?”
“皇上,现在大局已定,您就不必再掩饰了吧。”
莫笙一身深蓝裙袄,自宫殿后缓缓步出,也不拘泥礼数,只脆声道:“皇上,从你下那道六王爷和莫氏长女的赐婚圣旨,你就猜到会有今天,不是吗?”
皇上也不否认,含笑看着莫笙道:“这又从何解释?”
莫笙看向皇上,敛了满身散漫,难得认真道:“记得我和您第一次见面,您就对我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目光,并且分外宽容地赏赐糕点与我,我心下便生了一个怀疑,您会不会已经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而在宫宴之上,长狄使臣来临,事关大孟声望,而对李睿荐我演奏曲艺,竟毫不担心,似乎还有些隐隐的期待。我便比以前更为确信,你其实是了解我的。但我喜欢什么,会什么,京都上下无人知晓,而皇上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便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皇上和师父他老人家应该早在我来京都之前,便有联系。一年前,我师父看见紫薇星黯淡,卜算道您只剩一年的寿命,按照他忧国忧民的心性,纵使会折损自己的阳寿,也必然会告知与你。而那时大孟朝,太子性格懦弱,受制于李氏,若是江山由太子继承,那皇权必然旁落,所以你需要为大孟另择新主。”
“您从师父那里得知我的智谋,还有与莫氏的仇怨,于是,您下了一道模糊的赐婚圣旨,让莫氏长女和昊王爷成婚。通过莫夫人等暗杀者的手将身为云梦山璇玑老人弟子的我,送到了势弱但龙章凤质的六王爷身边,来助他一步一步靠近皇位。”
皇上脸上的笑意愈深,隐带鼓励道:“继续说下去。”
莫笙轻哼了一声,道:“本来我并不确信,后面发生的事情却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我的猜测。师父驾鹤西去,而不久后大师兄云天便来到京都照看与我,他恰巧又是礼部尚书温仲春的庶子,简直有如天助,我们成功扳倒了李睿,废去了李氏最强大的后盾。
“而不久之后皇上就借病避朝,若不是我猜到了皇上的心意,否则也不敢建议昊王爷,演一出让太子逼宫昊王爷救驾的戏码。因此,顺理成章,皇权摆脱了第一大世家李氏的桎梏,成功地让您明面上冷落但暗中属意的新君继位。”
莫笙直视皇上,眼中无波:“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在谋士的世界里,没有偶然,一切都是人为。从赐婚圣旨到我的出现,师父的逝去,大师兄的身世,还有皇上的病重,抽丝剥茧,环环相扣,每一步都在让孟廷昊逼近那个位置。盘踞在我们身后挥之不去的推动者,是皇上。这场皇权更替最大的筹谋布局者,是师父。
“璇玑老人,纵使死后,仍旧算无遗策!”
皇上眼睛闪着灼灼的亮光,他看着莫笙,禁不住纵声长笑起来。良久之后,皇上看向莫笙,充满赞许:“你不愧是他的弟子,他曾同我说过,这世上能看清他所有谋划之人,必定是你!”
皇上虚耗体力,很快又咳嗽了起来,他冲着莫笙招了招手:“你且上来,你师父有句话让我转告你。”
莫笙顿了顿,便听从皇上的吩咐,拾阶而上,走到皇上身侧。皇上朝她勾了勾手,莫笙伏地身子,侧耳过去。
孟廷昊微微蹙眉,不知皇上同莫笙说了什么,莫笙却是露出讽笑,只见她颇为放肆地看着皇上,毫不顾忌道:“与我何干?这次我被他坑进了朝局,不过是因我有私心,想趁机报仇而已。”
莫笙转身下了台阶,身后的皇上一声长叹,“纵使非你所愿,也别忘了这是他对你地嘱托。”
走到朝堂之上的莫笙脚步停顿片刻,而后便径直往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华殿。
大殿之内,只剩下皇帝和孟廷昊。
当所有的成败已成定局,心机深沉的帝王看着他为大孟朝精心打磨而出的新君,那张对着孟廷昊永远冷漠,疏离的目光中,终于难能可贵地显现出一丝柔软慈爱的神色。
“过来吧。”